两小时前,三楼。
宗铭对躺在沙发上的青年打了个响指。王浩细密的睫毛抖了一下,慢慢张开眼,坐了起来。
作为王建的儿子,他简直是进化学上的奇迹,皮肤细白,眉目如画,和他凶神恶煞般的父亲毫无相似之处,整个人坐在那里,仿佛一件精美的瓷器。
他懵懂地左右看看,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宗铭脸上,困惑地问:“这是哪儿?你是谁?”
“我家。”宗铭说将茶几上的鸡汤面推到他面前,“饿了吧?吃点儿东西。”
王浩看了一眼面条,不动:“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记得我在路上遇到那个疯子,被他打了一顿……我是不是昏过去了?是你救了我?”
宗铭点了点头,伸箸挑起他碗里一簇面条,两口咽了下去,道,“看,没毒,吃吧。”
“唔,谢谢你……”王浩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会儿,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宗铭很快就吃完了,放下筷子,眉宇间浮现一丝吃货特有的满足感。
王浩有些心神不宁,吃完一半便放下了筷子,问:“你贵姓?”
宗铭并起两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怎么,读不到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王浩神色微微一变,站起身来,“我该走了,谢谢你救了我,我会让我爸报答你的,你要钱吗?”
宗铭摇了摇头,道:“不用,不过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
王浩不动,他指了指沙发:“请坐。”
王浩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宗铭拿起一叠照片,抽了一张摆在茶几上:“你认识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笑容灿烂,抱着个篮球。王浩盯着照片,眼神变幻不定,良久点了点头。
宗铭又抽了一张,摆在那张照片旁边:“现在呢,还认识他吗?”
照片上的男生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法医的解剖台上,光裸的皮肤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水泥色,胸口、四肢布满恐怖的伤痕,赫然正是西堰市连环杀人案第一名受害者!
王浩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宗铭又抽了一张照片放在旁边:“这样呢?”
照片是尸体刚刚从土里挖出来样子,裹着白棉布,露出表情扭曲的半张脸。王浩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宗铭没有追问,沉默地抽出一张张照片,摆在那三张旁边,直到摆满了十二张。
四个男生,十二张照片,左侧栩栩如生,中间变成啃咬过的尸体,右边则是裹着白棉布的样子。
“有什么想说的吗?”宗铭问王浩。
王浩的喉结上下蠕动,少顷睁开了眼睛,说:“我很难过。”
宗铭附和地点头,道:“我也很难过。他们都是你的同学,对吧?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看到这么多同学先后死去,还死得这么惨,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一大滴水珠从王浩眼睛里滚下来,挂在他漂亮的下颌骨上。宗铭从纸盒里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温言道:“节哀。”
王浩不动,任凭那颗眼泪掉下来,用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漆黑的眼睛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天真的纯洁,诚恳地对他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今晚已经和他们一样了。”
宗铭脸色骤然一冷,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点了点头:“也对,那我就收下你这份感谢了,王浩。”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诡笑,道:“知恩图报,那麻烦你也帮我一个小忙,行吗?”
“请说。”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超级脑吗?”
王浩不解:“超级脑?”
“超级脑,可以刺激他人的大脑,改变他人的性格,甚至控制他人的行为。”
王浩想了想,问:“你是说科幻小说吗?X教授?凤凰女?念动力?”
“不,我说的不是虚拟英雄,是我们身边真实的人。”宗铭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曾经有一个我的朋友,拥有了这种能力。期初她只是用它完成了一些自己灰色的愿望,再后来,这种感觉太好,太强大,美妙到令她完全沉溺,无法停止……”
顿了少顷,他说:“最后她杀死了她自己。”
王浩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颤抖了一下。
宗铭问:“王浩,你害怕吗?”
王浩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手纤细而苍白,没有一丝瑕疵:“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啪”一声轻响,宗铭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忽然换了个话题:“说说你父亲吧,他曾经是个贼,三进三出,是我们行内挂号的惯犯,这个你应该清楚吧?”
王浩却道:“你是警察?”
宗铭没有回答,继续说:“他脾气不好,老早就把你母亲逼得喝了农药,你是你爷爷奶奶带大的,直到十年前两个老人去世,他才把你接到了身边。他也是想好好待你的吧,要不然不会为了你洗手不干,在西堰市辛辛苦苦做点小生意。但一个人的性格很难改变,他无法控制自己天生的暴戾,不管事后多悔恨,火气一上来,总还是按捺不住打你骂你。”
王浩嘴角抽了抽,像是苦笑。宗铭说:“你少年时代患过选择性缄默症,因为不能在公共场所正常说话,和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被老师漠视,被同学欺辱……你的内心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吧,没有朋友可以倾诉,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你怪这个世界吗?”
王浩漆黑的瞳孔有一种空洞的深邃,摇头:“不,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啊,残酷、冷漠、机械,但它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一样残酷、一样冷漠、一样机械。我所承受的一切并不是世界强加给我的,只是源于我自己,因为我是这样的我,所以才会遭遇这样的世界……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谁,每个人都有他的命,或者说每个人出生时获得的基础配置都是不一样的,这无所谓公平,只是自然的概率。”
宗铭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继续道:“上大学以后,你的情况忽然好转了,缄默症逐渐痊愈,交到了朋友,成绩也不错。”
王浩说:“我的成绩一直不错,你看,概率是公平的,不会给你配置百分之一百的短板,总会有那么一点补偿。”
宗铭忽然问:“你的缄默症是怎么治愈的?”
王浩想了想,说:“自然而然就好了吧,或者心理辅导也有一些作用,而且我长大了,如你所见,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你越是好看,得到的善意就会越多。”
不可否认,王浩长得非常漂亮,阴柔而俊美,正是市面上流行的花样美男。可以想见,他儿时遇到了多少嘲笑和偏见,长大后就收到多少艳羡与追捧。
宗铭像是被他说服了,附和地点了点头:“你很会聊天啊,王浩,很难想象你曾经是个选择性缄默症患者,不管是谁治好了你,他都是个天才。”
王浩眯了眯眼睛,缄口不言。宗铭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忽道:“我们来聊聊昨晚的事吧,你为什么回石湖镇?”
“叔爷去世了,我爸带我回来奔丧。”
宗铭问:“昨晚你为什么会去鸡架寨?那里离石湖镇足有五公里,步行需要一个小时。”
王浩答:“我有夜跑的习惯,那条路临着西堰河,跑起来舒服,如果不是遇到那个疯子,我会一直跑到更远的村子。”
宗铭皱眉道:“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你遇上那个疯子是巧合,而那个疯子杀死的四个人全都和你有关,也是巧合?”将四份卷宗一一翻开:“第一个受害者,你的初中同学,第二个,你的高中同学,第三个,你奥数强训班的同学。最后一个,你大学的师兄……这么巧的事,你不觉得可疑吗?”
王浩仓促地笑了一下:“我上过四所学校,十六年来和我同校待过的学生不少于两万人。我无法估计这两万多人的命运,也无法为他们的生死负责,如我所说,这只是自然的概率。何况,我也在这概率之中,不是吗?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也被那个疯子打死了。这就是自然的概率,你看世界多公平,它给了我压抑的童年,现在终于开始眷顾我了,我命不该绝。”
他困惑地看向宗铭:“我也是受害者,我不懂你为什么总认为我和其他人的死有关。”
“因为确实有关。”宗铭说,“前两名受害者在校时期都和你发生过冲突,确切地说,是他们都欺辱过你,我专门和你的班主任查证过这件事。其实你的初中班主任挺关心你的,只是能力有限,没能帮助你太多。”
王浩哂然一笑,道:“是啊,我也很感谢他,虽然他有点无能,但尽力了。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不是吗。”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有意思。”宗铭饶有兴趣地说,“表面上看对一切苦难和不公都坦然接受,但实际上充满尖刻的讽刺。这是两种完全矛盾的心态,你要时刻平衡自己内心这种无法调和的矛盾,痛苦吗?”
王浩一噎,旋即道:“不,并不矛盾,这只是一种因果关系——因为现实如此,所以必须接受,否则会令自己更痛苦。成长即是妥协,你比我大,你妥协的肯定更多,你痛苦吗?”
宗铭摇头,叹道:“你太会聊天了,王浩。”
王浩笑笑,恍惚中竟有些烟视媚行的意味。
宗铭继续说:“第三名受害者也和你有利益冲突,我询问了你奥数班的老师,据说高三那年大赛你失手了,他获得了第一名,被免试保送进Top2高校。”
“你觉得我出于嫉妒杀了他?”王浩失笑,“比赛胜负常有,我失手是因为自己临场发挥失常。再说他虽然保送进Top2,但专业并不好,我现在的专业排名比他更高。所以我并不嫉妒他,有时候反而为他惋惜。”
宗铭忽然问:“你为什么会临场发挥失常?”
王浩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怒气,但刹那便消失了,仿佛那只是一个幻觉:“我也不知道,如果你真有什么‘超级脑’,麻烦帮我看透我自己,告诉我为什么。”
宗铭指了指最后一个卷宗:“那么这个受害人呢?对凶手来说他似乎非常特别,尸体没有啃咬的痕迹,弃尸地也非常容易被发现……唔,我走访了你的同学,据说你和他是在一次科技比赛上认识的,最近两年来往密切,并在校外租了同一间公寓。”
“是工作室。”王浩答,“学长拉到了一笔投资,我们接了一些小活,偶尔工程忙,会住在工作室里。”
宗铭拿出几张照片:“我发现你们很亲密,去年寒假曾一起去过迪士尼,为此你都没有回家过春节。”
第一张照片是两个男生的合影,王浩戴着米奇耳朵,穿着迪士尼T恤,看上去像个可爱的高中生。他身边的男生并不很帅,但温和而富有书卷气,竖着两只手指在他头顶,像个淘气的大哥哥。
合影只有这一张,其他都是单人照,大约是互拍的。显然那名男生的摄影技术更好,王浩被他照得英俊逼人,他却被王浩照得缺胳膊少腿,有一张甚至只有半张脸。但照片上男生笑得憨厚而温暖,眼睛里仿佛盛着星星。
王浩捡起了那张半边脸的照片,垂眸看了很久,说:“那次是我们完成了一个小项目,拿到了一笔钱,我分到一半,就想出去玩玩。学长说他也想去,就帮我订了机票和门票。至于为什么在春节,是因为那两天迪士尼酒店正好有优惠活动,我们为了省钱就说服家长在外头过年了。”
他放下照片,看着阳光中跳跃的灰尘,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上学,做项目,将来毕业了,开个更大的工作室。”
顿了两秒,他讽刺地一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可是他死了。”
房间里忽然氤氲着一种潮湿而悲伤的气氛,连照进来的阳光都充满了晦涩的意味。宗铭敏锐地察觉了一点什么,闭上眼仔细感受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颤动。那是一种近乎具象化的悲恸,因为盛得太满,无法抑制地溢了出来,像沼泽一样黏腻,淹没了某些看不见的东西。
沉默,片刻后宗铭沉沉开口:“所以你对他和别人不同,没有让他受太多苦,并且最大限度保护了他尸体,是吗?”
王浩瞬间屏息,双眼直视宗铭,纤长的睫毛急速颤动,仿佛风中的蝴蝶。
宗铭肃然与他对视,沉声道:“王浩,控制别人的大脑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人脑的结构非常相似,你影响别人的时候,反作用力也会影响你……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报复的快感一开始极其微弱,甚至伴随着恐惧和内疚。但当受控者内心的暴戾慢慢反馈给你,你的本性被悄无声息地蚕食,越来越享受这种浸泡在鲜血中的快感。你忍不住想要做更多,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平衡世界的不公。这感觉简直像是在当上帝,爽得让人指尖发颤……”
王浩的脸色渐渐变白,宗铭接着道:“也许你已经开始害怕,觉得无法控制自己。你努力想将暴戾的因子挤出你的脑海,可你做不到。杀人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因为你手里的‘刀’已经拥有了你的记忆,记下了你的爱恨,并用它自带的杀伐之气强化了这种戾气。到最后,你反而变成了它的附庸!”
王浩嘴角抿得死紧,身体微微颤抖。宗铭道:“这个疯子是你精心挑选的‘刀’,他是个屠户的帮工,强壮而痴傻,大脑很容易被侵入。你甚至都不用和他搭话,就轻易地控制了他,让他为你不停地杀人!”
他将卷宗一个个扔在王浩面前:“这个人是你第一个想杀的,因为正是他发起的校园凌霸,让你坠入选择性缄默症的深渊,你后来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源自于他。第二个人和他一样糟糕,你杀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然后是第三个……到了这个时候,你的心智发生变化,变得越来越冷血,越来越暴戾,几乎令你自己都感到惊心。”
他拿起最后一个卷宗:“是你师兄的死,让你下定决心,除掉你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刀’,你昨晚去鸡架寨,就是为了杀掉那个疯子!因为你发现他已经完全失控了,为了‘保护’你,竟然杀掉了你最好的朋友!”
“够了!”王浩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看你才是疯子!如果你这么笃定,为什么不去报警?为什么还要救我?你明明看到是那疯子想要杀了我,而不是我想要杀了他!”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忽然笑了:“你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你变态的臆想,如果你真的有证据,就去报警啊,把我交给警察好了,我不怕!”
“你当然不怕,杀人的又不是你!”宗铭也笑了,“你以为我和你说这么多是为了发掘真相、主持正义、把你这个小变态送进监狱吗?不,那是石湖镇派出所的职责,我无心越俎代庖。”
他死死盯住王浩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从哪里,得到了这项可怕的能力。”
王浩与宗铭对视,慢慢地仿佛了悟到了什么,昳丽的面孔绽开一个恶意的微笑:“问你自己吧!”
天已大亮,阳光灿烂如金,他看向窗外明媚的世界,悠悠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通往地狱的路,从哪个方向走都是畅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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