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墓园在郊外,一片茂密松林包裹的山坡上,即使到了秋天,针叶也鲜绿挺拔,充满生命力。
站在墓园入口往上看,一层层台阶之上延绵不绝的矗立着一块块墓碑,像一座幽灵群居的城池。
“陈雨南葬在这里?”
楚行云问。
贺丞道:“我调查过,当年陈静在这里买了一块碑,应该就在这儿。”
说完,他缓步轻抬,拾级而上。
陈雨南的尸身至今没有找到,就算有她的墓,也只是衣冠冢。
刚下过雨的墓园很空旷,石阶上布满还未干的雨水,贺丞的皮鞋踩上去,踩碎一个个盛满正午阳光的泡影。
楚行云看着他上了几层台阶,紧走几步跟上他:“她的墓在哪儿?”
贺丞的目光穿过错落有序的层层墓碑,落在西南一角,沉默不语。
楚行云并不知道陈雨南的墓碑在哪里,但是贺丞似乎知道方向,就大胆无忧的跟着他走。
墓园很大,就在他们几乎横穿了墓园,踩到了最后一级台阶上,贺丞忽然停下了,额角被阳光晒出一层薄汗。
贺丞的眼神有些无措的看着他说:“没有带祭品。”
楚行云沉默无言的看着他,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回避和脆弱,这片墓地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有去无回的绝境,他能够鼓起勇气踏进这里,已经是他能够承受的极限。
来到这个栖息着陈雨南魂魄的地方,他以生还者的面貌来会见换他出牢笼的亡人,寻找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倘若他真的到了陈雨南的墓前,他能做什么?他会做什么?
楚行云忽然开始后怕,怕他永远陷在这里不肯出去,就像陷阱一片沼泽。
他抓住贺丞的手,匆匆的步下台阶:“那就改天再来,现在去走访当年的受害者家属。”
在车上,楚行云把五名受害者的资料发给乔师师,让她起底调查这五个孩子之间的联系。
没错,联系,五个孩子同一天生日这一点绝非偶然,而是行凶者特意挑选的猎物,既然他们之间了有了第一个共同点,那么就一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找到了这些孩子的共同点,就能找到罪犯作案的动机,乃至揪出或许还活着的真凶。
贺丞是第六个孩子,所以他叮嘱乔师师,连‘贺丞’也不能放过。
贺丞听他讲完电话,问:“咱们现在不是去走访受害者家属吗?”
楚行云一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翻手机,心不在焉道:“嗯?谁说了?”
贺丞:“......刚才在墓园,你亲口说的。”
楚行云抬起头看了看前方路况,捎带脚的回忆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在一时情急之下,说了句多么蠢的话。
五个孩子遍布‘天涯海角’,受害者家属能否记得有价值的线索先不论,倘若真的一个个走访,就算有直升机接送,也得在天上飞了三天两夜。
这就是陈年旧案的弊端,受害者家属四散分落,年代久远可采集信息少之又少,当年犯罪嫌疑人的庭审和口供又都神秘消失,再这样的窘境之下,楚行云不禁开始担心他能否履行自己的诺言。
“不去了。”
楚行云再次一心二用的低头看手机,道:“现在去找袁平义。”
贺丞不解:“找?”
楚行云得到了乔师师发给他的地址,边在导航里输入地址边说:“嗯,找。”
“怎么找?”
“想要了解杀人犯,就从他的童年开始。”
袁平义的童年在距离他们所处的位置不远的一座三四线城市,在高速上往西直行五个钟头,赶在日落之前,他们抵达S市。
S市面积不大,坐上公交车在两个半小时之内就可环城一周。
乔师师提供给他的资料显示,袁平义从小在S市长大,是单亲家庭,家中只有一位父亲,且父亲尚健在,只是更换了多次居住地址,乔师师搜索到的地址现如今是一座小小的老年艺术活动中心。
楚行云找到了袁平义父亲以前居住地的街道派出所,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后,简明扼要的说明来历。
“你们找袁喜江啊?”
楚行云听这个小民警秘而不宣的语气,觉出些许不同寻常来,道:“嗯,怎么?你认识?”
基层民警接触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比较多,所以这位起来刚毕业的民警脸上带着和在广场搜罗小道消息,共享八卦的阿姨们同等样貌和神态。
他撇了撇嘴,脸上跟吃坏什么东西似的,边在电脑里检索信息边说:“谁不知道他啊,只要在我们这儿安家扎根超过两辈儿,都知道他。”
楚行云自来熟的摸出一次性纸杯子,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递给站在鱼缸前看雨的贺丞。
“呦,他这么出名?”
楚行云佯装出一脸好奇,笑问。
小民警眼睛一翻,露出一片眼白:“他没多出名,他儿子出名。”
贺丞其实并不渴,但是楚行云递给他水,他还是抿了两口,然后又把杯子还给楚行云。
楚行云把杯子接过去,仰头喝干了,明知故问道:“他儿子是谁?”
“袁平义啊,我们这儿的‘伟|人’。”
说起这个‘伟人’,小民警的唾沫星子就刹不住了,把鼠标一推迫不及待的跟楚行云分享八卦:“我们这小地方的事儿,你们大城市来的或许不太清楚。你不知道,这个袁平义是个杀人犯,他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好几个孩子,挖心掏肺的,太缺德了,在我们这方圆百里都传开了。”
“都十几年了,还没过去?”
“哪儿能过的去啊,托袁平义的福,让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狠狠的出了一回风头,现在外面人提起我们这儿,就是个出杀人犯的地儿,袁平义算是做了实名的千古大罪人!”
小地方,人口基数小,犯罪概率低,像袁平义这样的连环杀手更是百年难遇,也难怪这里的人如此‘惦念’他。
小民警以为自己剖析袁平义的罪恶剖析的不够生动,又补充道:“到现在,每年到了袁平义被处死的日子,老百姓们就给袁喜江送‘囍’字儿。”
楚行云眼睛一抬,无声无息的盯紧了他,刚才喝下去的水此时在胃里翻滚,有点犯恶心。
无论子女有何恶果,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对袁喜江来说已经是诛心的惩罚,何苦再来作践老人。
小民警没见识,经不住他这样裹着刀子似的眼神,顿时如针芒在背,不敢再和他搭话,拖回鼠标接着查资料。
楚行云转过身又接了一杯温水,半杯水下肚把胃里的恶心冲淡不少,喂猫似的光怕贺丞把自己渴死,又把杯子递他手里:“累不累?要不我自己去,你在这儿等我?”
只要是楚行云给他的吃的喝的,贺丞一律不挑,不知饥饱似的遇到投喂必张嘴,沿着刚才他碰过的杯口又喝了几口水,然后把剩下的水倒进鱼缸边的绿萝中,道:“不累,我跟你一起去。”
这时候小民警找到了袁喜江的现居地址,写了一个条子递给楚行云。
迎着日落时分,踩着黄昏的光线,他们到了纸条上指引的地址——二手家电回收厂。
厂子是露天的,成摞成摞的旧家电和废铜烂铁推了几个小山那么高。楚行云把车停在厂子外的土路上,在充满铁异味的几堆废家电中尽量寻找干净的地方落脚,不时还回头指点一下贺丞,让他小心脚下的废铜烂铁。
绕过一片平地上的分拣处,来到一排彩钢房前,楚行云向一位驾着炉灶在户外生火做饭的妇女问起袁喜江。
妇女忙着切菜,正眼都没瞧他们,抬起刀刃指了指前面,地方口音浓重道:“往前走,一直走。”
楚行云姑且理解成了她的意思是走到尽头,于是谢了她又和贺丞往前走。
十几米长的彩钢房很快走到头,最后两间房用一块军用帆布和前面的房间格开,显示出了居住者的离群索居。
楚行云掀开绿帆布,就看到一个身穿白色汗衫的老人在血一般的残阳下,佝偻着身躯,两只干枯消瘦如鹰爪的般的大手操持着一根撬棍,试图挪动卡在一推烂铁中间,百十斤的重卡轮胎。
“袁喜江?”
随着这一声问询似的呼喊,老人转过身。
他们得以见到这位‘伟|人’的父亲。
资料上的袁喜江不过六十出头的年纪,然而眼前这位老人却已显得风烛残年,老态龙钟。
他身上的汗衫洗了多次已经发黄,抽了丝的衣料上布满洗不掉的油渍和污垢,脖子里的搭了一条看不出原来色彩的酱褐色毛巾。他的脊椎像是被铁匠捶打至弯曲变形的钢铁,身上的皮肤几乎完全丧失了水分,像抓跟在旱地生长的老树一样,被吸干了水分,身躯干裂,皮肤松弛。
往前走了几步,楚行云才发现他的右眼白内障严重,眼珠与眼白浑然一体,像是蒙了一层肮脏的絮状网膜,他的右眼几乎失了明,而他的左眼依旧健康,眀利有神。
看到他的第一眼,楚行云还担心他的神志是否还清晰,但是对上他的眼神时,楚行云发现自己完全多虑了,这位老人虽然被生活折磨的不成人形,但是他的眼神告诉他们——他很清醒
袁喜江好像什么都知道,仿佛拥有读心术般一瞬间洞悉了他们的来意。
当楚行云说出袁平义的名字时,袁喜江丢下手里的撬棍,驼着被压弯的脊背,像背了一座山一样,一言不发的进了屋子。
房间里没开灯,黑洞洞的,站在门口借着黄昏残阳能看到里面满地的锅碗瓢盆。
贺丞还未亲身领略过人间疾苦,所以此时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目光在高处和近处不断游移徘徊,似乎找不到一个固定的落脚点。
虽然袁喜江没有驱逐他们,但是也不打算好生配合,还不知道要在这里耗多久,楚行云有些后悔没有坚持让贺丞留在派出所,这里俨然不是贺丞应该来的地方。
就算是他自私吧,他不想让贺丞参与到任何罪案当中,更不想让他感受他本不应感受的痛苦。
这对贺丞来说并不公平。
或许根本没有人能得到绝对的公平,既然人人都必须面对淋漓的现实,背负沉重的苦难,为什么唯独贺丞不可以?
是的,没有理由,对他而言,唯独贺丞不可以。
他看着贺丞,用自己的敷满风霜且依旧坚稳明亮的眼神安抚他,极轻的对他笑了笑,然后看着黑黢黢的室内扬声道:“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您,关于袁平义,您的儿子。”
很快,袁喜江出来了,搬了一把马扎放在还能沐浴夕阳的门口一角,浑身关节生了锈似的缓慢又僵硬的在马扎上坐下,没有理会到访的两位客人,从身上口袋里摸出一瓶眼药水,仰起头给自己的右眼滴了几滴,然后闭上了眼。
楚行云蹲在他面前,打算展开游说攻势:“大爷,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您,您的儿子袁平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绿帆布忽然被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年迈妇人抱着怀中沉睡的孩子道:“别跟他说了,老袁是聋的。”
楚行云和贺丞均愣了一下。
“他听不到?”
楚行云忙问。
老妇人摇摇头,说:“早聋咧。”
“怎么回事?”
“去年过年,几个孩子把他绑在树上,树杈子上挂满鞭炮,点了火就跑,把老袁炸聋咧。”
老人抱着孩子,逐渐站不住,也搬了一个马扎在帆布前坐下,摇头叹道:“小袁不争气,他们折腾老袁。人作孽,也是不得活哦。”
一时之间,楚行云什么话都问不出了,撑着膝盖站起身,缓了几口气,又问老人:“他还能说话吗?正常交流可以吗?”
老人道:“不行了,他的脑子乱了,现在只会说两句话——”
话没说完,仰着脸紧闭双眼追赶最后一抹夕阳的袁喜江忽然发出一声粗粝有力的低吼:“莫作恶!莫杀人!”
六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地面上隆隆作响。
纵容楚行云不是本地人,也听得懂这带着浓郁的本地口音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作恶,没有杀人。说的是谁?袁平义?
袁喜江说完这句话,活化石般巍然不动,像一尊圆寂的佛陀。
保持了半晌静默的贺丞忽然说:“我能看看袁平义的照片吗?”
袁喜江隐于世,贺丞问的是老妇人。
“老袁有几张,我去给你找找。”
老妇人把熟睡中的孩子交给楚行云,脚步瞒珊的进了袁喜江身后的房子。
片刻后,她拿着一本旧杂志出来,递给了贺丞,道:“都在这里了,你慢慢翻,莫弄丢。”
贺丞拿着夹着相片的杂志走到光线较充足的地方,索性蹲了下去翻看照片。
楚行云以为他在根据袁平义的脸与记忆中的脸作比对,也就容他去比对,把孩子还给老妇人,跟她攀谈:“您认识袁平义?”
“认得,打小我看着他长大的。”
“在您印象里,袁平义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挺乖巧的,一不听话老袁就打,把娃娃打的没得脾气了,没有胆识,不敢担责任。我们都说这娃娃乖是乖,以后怕是废了。后来他出去上学,听说在外面交了个女朋友,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给他父亲打钱回来?”
“好像是打了几次,一二百块的,他挣得也不多。”
楚行云不禁陷入沉思,来的路上,他还在怀疑,如果袁平义不是凶手却自认凶手,那么买通他的一定是钱财,但是按照袁喜江困苦拮据的生活来看,袁平义并没有留一笔数目客观的钱给他的父亲。
况且袁平义孤身一人,没有老婆孩子,他能为了谁卖命?
消财买命这条思路貌似立不住——
楚行云正思索着,忽然被贺丞拽着胳膊从地上拉起来。
“走。”
贺丞目光涣散,眼睛看着楚行云,却不知神游到了哪里,面色煞白,额头上浮现一层虚汗。
他抓着楚行云的手不由分说的掀开绿帆布想要离开这里。
楚行云反向拉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下,把他的手攥的死死的,焦急又担忧道:“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此时,掩在绿帆布后的袁喜江的声音像一道惊雷般在天幕下炸开。
“莫作恶!莫杀人!”
贺丞浑身一颤,脚下虚浮,竟然险些站不住,浑身的血液在瞬间从脑顶涌向脚底,面色苍白,浑身冰冷。
他用力握住楚行云的手,颤抖着牙齿拼尽余力说了一个字:“走。”
此时贺丞的样子,就像收到白熊的那个午后,眼中满是惊惧和恍惚。
楚行云强忍住带他逃离的冲动,抓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竭力平静道:“贺丞,别害怕。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贺丞看着他,眼中有泪光浮现,被扼住了喉咙般艰难的发出声音:“我看到,袁平义的照片——每一张的拍摄地点,每一个风景区,都和在陈静家里看到的一摸一样。”
楚行云一愣,莫名感到浑身发冷,呆呆的重复:“陈静?”
“陈静是江城职业院校毕业的是吗?”
“......是。”
贺丞吃力的弯起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垂下眸子掩饰眼中剧烈颤动的泪光,说:“真巧,我刚才看到袁平义的毕业证书,也是江城职员院校毕业。”
说着,他顿了一顿,怀着恨意似的咬牙道:“袁平义是陈雨南的父亲!”
袁平义是陈雨南的父亲?
是陈静大专毕业后同居的男友?
此时楚行云浑身上下每一滴血液都是凉的,每个毛孔都在颤栗。他不敢置信的转头看向像一堵墙似的,将袁喜江阻挡在另一边的绿色帆布。
也就是说,袁喜江是陈雨南的爷爷——
刺啦一声裂响,像是风掀起了绿帆布。
袁喜江像一抹鬼魂般乍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像结了一层絮状白网的眼珠紧紧盯着他们,像是眼睛里永远飘荡着一片洁白的丧幡,丧幡上宿着永不安息的鬼魂,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了余生气力般声嘶力竭的吼道:“莫作恶!莫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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