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房间的客人叫陆夏,从案发后就处于失联状态。楚行云焦头烂额的联系了他一晚上。
第二天让杨开泰着手调查他时,杨开泰道:“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跟我撞车的那个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个陆夏昨晚出车祸陷入昏迷,此时正躺在医院。
楚行云走出办公大楼,站在晨光乍泄的层层台阶之上,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伸了一个懒腰,驱走彻夜未眠的疲惫。然后点上一根烟,领着杨开泰走出市局进了街道对面的一家早餐店。
时间不算很早了,上班族和学生都已经在街道上难寻,此时吃早餐的都是一些早起遛弯的大爷大妈。
楚行云和杨开泰混在一群大爷大妈里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把菜单扔给杨开泰,财大气粗道:“随便点,先打包一些给傅队他们送回去。”
杨开泰也没挑,随手划拉了一页,对服务员说:“这一页都要,双份。”
楚行云瞧的有点牙疼,抄起菜单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还真随便点。”
杨开泰揉着被他敲疼的耳朵,一脸无辜道:“你说随便点的啊。”
楚行云瞪他一眼,翻开菜单点了一些分量足又物美价廉的。不是他小气,而是要请昨天熬夜的十几号人吃早饭,兜里的现金当真有些短缺。
等饭上桌的时候他拿出手机给贺丞发了一条短信。
昨晚后半夜贺丞就走了,临走前告诉他,今天早上要约见心理医生。
楚行云有点放心不下他,发短信问他和心理医生第一次见面感觉如何。
贺丞收到他短信的时候正坐在一栋写字楼办公室里,对面就坐着肖树为他挑选的心理医生。
是个男人,虽然他保养的很好,体魄也很年轻。但是贺丞眼毒,一眼看出他三十多岁的外貌下住着四十多岁的灵魂。
新的心理医生姓高,温润儒雅又亲和健谈。和其他精明敏锐的心理医生相比,他浑身沉淀又温和的气场更容易让人接受,更容易获取客户的依赖和信任。
贺丞对他的第一印象不错,所以坐下来和他简单聊了几句。
“朋友吗?”
高医生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微笑着问。
贺丞回复了几个字,然后把手机装进西装口袋,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嗯,您继续说。”
刚才高医生在跟他聊家庭,贺丞对这种套路很熟悉。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聊亲人聊朋友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拉近彼此的距离。如果换做在官场中,这种行为有一个统一且官方的名词——人情笼络。
如果在聊家庭聊朋友时向对方略微的说起生活中的苦处,不如意的经历,就能使对方产生自己已经被完全接纳并且信任的错觉,从而降低对话题挑起人的戒心,甚至依赖上他。
高医生把一点做的很好,他比那些演技不精的心理医生要显得真诚,或许他对待每个客户都这么真诚,但是他的真诚更加容易使人相信。
刚才高医生在聊他的子女,他说他有一个和贺丞差不多的儿子和女儿,儿子常年在国外发展,身边只有女儿陪着他。继而从亲情陪护聊到精神压力,再到如今社会的经济意识形态。
高医生很渊博,挑起的话题很广泛,重要的是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的态度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所以贺丞对他的印象不错,即使他可以听出高医生每句话背后所向他抛出的试探的含义。
对方很专业,贺丞很满意,但是建立信任是一个长期战略。此时贺丞显然不会向他提出自己的疑惑,寻求他的帮助。
高医生貌似也看出他谨慎且疏离的态度,于是找了个气氛融洽的时刻问道:“你想跟我聊点什么吗?”
穿过落地窗,贺丞把目光投往地面的车马人川,眼中色彩飘散,且没有焦点,反问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高医生揉了揉因长时间佩戴隐形眼镜而酸涩的眼睛,笑容亲切道:“都可以,就当做朋友之间的谈天,你可以跟我说说刚才给你发短信的这位朋友。”
贺丞扭转目光,正视着他,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么,还是纯属误打误撞。总之聊起楚行云,的确能让他放松警惕,打开话匣。
“为什么要聊他?”
贺丞问。
高医生道:“因为你的手机响了很多次,而你只回复了刚才那一条信息。我想你应该很在乎刚才给你发信息的人,或者说他对你很重要。”
贺丞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唇角不知不觉的晕开了一丝笑:“是,他对我很重要。”
“哦,是女朋友吗?”
“对我来说,他是伴侣。或者说——是我的爱人。”
高医生眉毛轻轻一挑,有些讶异,笑说:“虽然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是我看的出来你寻找心理医生一定有原因。恕我直言,你很封闭,贺先生,你好像难以信赖别人,所以我很惊讶你能喜欢上一个人。”
“不好吗?”
“好,当然好,这对你来说很好,不然——”
高医生略有停顿,脸上笑意更浓,道:“我担心你无法体察世人冷暖,无法融入人群。”
贺丞微乎其微的笑了一下,愈加放松道:“你说我无法融入人群?”
高医生点头,道:“或许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你好像被一些心事所困扰,能告诉我吗?”
贺丞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面上神色静如止水,平稳的目光笔直的落在心理医生的脸上,纹丝不动的看了他片刻,道:“不是心事,是记忆。”
“什么记忆?”
贺丞从沙发上站起身,系着西装外套的扣子,笑道:“下次吧,下次再聊。”
高医生起身和他握手,脸上笑容格外亲和真诚:“好,期待下次和你见面。”
在门外等待的肖树见诊室房门被拉开,随后贺丞走了出来。
“怎么样?”
肖树问。
贺丞道:“他很专业。”
贺丞几乎从来不夸人,平常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肖树从他嘴里听到‘专业’这个词就知道他已经认可且接受了这位医生。
走出写字楼,贺丞上了车赶往方舟大厦。在车上,他想给楚行云打一个电话,但是楚行云故态复萌,又不接电话了,再次玩起了失踪。
贺丞觉得很有必要和他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他一旦进入工作就不接电话的坏毛病,实在让人很恼火。
方舟大厦门口,肖树停好车回来一看,只见贺丞皱着眉头撇着嘴,站在阳光底下低头摆弄手机,就知道他这是又联系不上楚行云了。
他在心里摇头,把贺丞往前带了一下,贺丞才揣起手机走进方舟大厦。
总裁办公室门前,贺丞被何云舒叫住。
何云舒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走过去,盒子上还裹着漂亮的蓝色玻璃纸,竖着丝带。
“这是您的快递。”
贺丞把礼物盒接过去,掂了掂:“我的?”
何云舒点点头,随后回到了秘书间。
贺丞微微皱着眉毛,有些纳闷的打量手里的盒子。
肖树站在他身边轻飘飘道:“或许是楚队长送你的礼物。”
这个推测很合贺丞心意,贺丞眉头一展,眼睛一亮,就地撕开包装纸打开了盒子——
肖树一直留心看着,看到他揭开盖子,然后露出礼物的庐山真面目。
嗯?
肖树有些奇怪,怎么是一只白色的毛绒玩具熊?
且不说这个毛绒玩具和贺丞的气质有多么的不相配,让他感到怪异的是被躺在盒子里的这只白熊被人动过手脚。熊的双手双脚都缠着绳子,且白熊憨态可掬的笑脸上却挂了一副成人用的眼镜。
“是楚队长送的吗?”
肖树想把盒子从他手里拿过去,看有没有纸条之类的东西,不料他还没碰到那只盒子,礼物盒忽然从贺丞手中掉落——
砰的一声,坚硬的礼物盒掉在地上。躺在盒底被捆住双手双脚的白熊从盒子里蹦了出来,一个短暂的跳跃后又落在地上,那副眼镜的镜片被摔的四分五裂。
陆夏在住院部718号病房,因为他病情特殊,所以医生专门给他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
楚行云和杨开泰赶到医院的时候陆夏已经醒了,他头上缠着纱布,手背上插着针头,看起来伤情颇重的样子。
医生告诉他们,其实陆夏受的外伤并不严重,严重的是他头部受到的撞击。
医生口中的解离性失忆症,什么叫做意识、记忆、身份、或对环境的正常整合功能遭到破坏,这些专业的医学话语楚行云听不明白,他阻止医生继续讲课,直截了当的问道:“他现在失忆了?”
医生道:“我们对他进行了一晚上的测试,发现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脑海中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碎片。人的大脑构造很神奇,或许他的失忆只是在暂时,可能下一秒就恢复记忆,也有可能永远想不起来。”
楚行云即感到荒诞又感到烦闷,失忆症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现实生活中见到了失去记忆的人都是阿兹海默综合症患者,像陆夏这样年轻的失忆症患者,他还是头一次碰到。
护士称奇道:“昨天晚上他问我他是不是一名神父,他说他能听到有人在他耳边祷告,疑神疑鬼的。”
到底是疑神疑鬼,还是装神弄鬼?
楚行云抬手推开病房门,一前一后的和杨开泰走了进去。
靠在床头正在吃苹果的男人很年轻,面相不过三十岁,但面色却过度的颓败苍白,并不是因为此时生了病的原因,而是楚行云在他眼中捕捉到了厌世又封闭的眼神。
看来失忆并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他查到的资料显示,眼前这位失忆症患者,陆夏,是一名画家。早年红火过一段时日,开办过几次个人画展,几年前算是小有名气。不过很快被层出不穷的后辈赶超,被日新月异的市场抛弃,成了个落魄的画家。于去年十月份患上抑郁症,曾经吞过一整瓶安眠药,要不是因为安眠药早已过期失效,此刻他也无法坐在病房里啃苹果。
陆夏见到生人,很厌烦的把头扭向窗外。
杨开泰走到床前,诚恳的为昨晚的车祸向他道歉。
陆夏很冷淡的瞥他一眼,淡淡道:“我不记得了。”
楚行云面有疑虑的站在床尾看着他:“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吗?”
陆夏把手里的苹果放在床头边的桌子上,又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身份证举起来给楚行云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我知道自己是谁。”
楚行云笑:“除此之外呢?你的亲人,朋友,家住哪里?你的职业是什么?还记得吗?”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楚行云拿出工作证晃了一下,道:“说吧。”
陆夏虽然封闭又厌世,脾气暴躁不好沟通,但是面对警察的询问,他还算配合。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住的地方我想不起来,我的职业是——”
陆夏简洁又迅速的回答了他前几个问题,再说到职业时忽然顿住,紧皱着眉头貌似在用力的思考,可他脑内荒芜,什么有效的信息有没有,气馁又暴躁道:“我不知道,你们警察找我干什么?”
楚行云用深沉的目光审视着他,目光里充满了疑虑和不信任,沉声道:“我们怀疑你可能和一件谋杀案有关,你认识周世阳吗?”
警察口中的谋杀案丝毫不能带给陆夏震动,他冷漠的看着楚行云,双眼像两扇封闭的铁窗般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我不记得任何人。”
陆夏怀着来意不明但已经深深融进他的灵魂中的对生人的的冷漠和敌意注视着楚行云问道:“我杀人了?你们找到我杀人的证据了?”
楚行云难得在口舌之争中处于下风口,他发现陆夏的敌意并不是针对警方,也不是针对他。或许正如医生所说的,这个人已经抑郁且孤僻,已经厌弃了整个世界。当受到挑战和质疑的时候,他所作的只有躲在角落里冲着人群愤怒的低吼,冷漠的敌视。
眼前这位病人不单是失忆症患者这么简单,他还是一名与社会背离与人群脱节的精神疾病患者。
楚行云忽然感到有点烦躁,此刻问高夏什么问题都相当于对牛弹琴。于是他结束这次不成功的审问,趁杨开泰检查他的随身物品的间隙对他道:“如果你能想起来什么人,可以让他过来看看你。”
陆夏对他好心的建议置之不理,一双眼睛不安的在室内扫视,用目光驱赶闯入他领地的两位生人。
杨开泰并没有找到监控录像出现的一只手提包,对楚行云摇了摇头。
楚行云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床头像条被锁住的疯狗似的陆夏,对杨开泰打了个响指,随后走出病房。
找到护士站,他问昨天晚上看护陆夏的护士:“病人的随身物品里的手提包在哪?”
护士道:“手提包?没有手提包啊,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有。”
楚行云皱眉沉思片刻,然后点道:“把你们病人通道里的监控录像找出来。”
陆夏离开的时候手里提着手提包,送到医院后怎么又忽然消失了?
护士经得医院领导的授权为他调取监控的时候,楚行云注意到台案上用来垫外卖的几张白纸稍微有些奇怪。
白纸上画着一些看似凌乱实则有序的线条,还有几张画了几副看不清形状的图案,只有一张画着一个女人,只是女人没有脸,只有大概的轮廓。
几张涂鸦的白纸不足以为奇,让他注意到的原因是这些画在白纸上的笔触和线条一看就不是闲杂人等的涂鸦之作,这几张画很专业,线条很流畅,构图很美观。
“这是706房病人画的?”
他把几张白纸抽出来,一张张的往下翻看。
护士道:“嗯,今天凌晨他醒了以后嚷着要纸和笔,然后就画了这几幅画,不过画完之后他很快就不记得了。”
如此看来,这些图像,应该就是存在于陆夏脑海中的记忆碎片。
楚行云要她把陆夏所有的言行话语事无巨细的说出来。
护士回忆道:“他很孤僻,连医生都不配合,除了画几张画,向我们询问他是不是一名神父。之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做。”
“神父?他觉得他是一名神父?”
“是啊,还总是自言自语的说有人在他耳边祷告,吓死人了。”
楚行云不明白他是否得了所谓的创伤应激症,他只知道这个人的记忆应该确实断裂了,自我认识确实出现了偏差。不然的话谁会觉得自己是一名神父。
拿到监控录像,走出住院部大楼。
他站在医院内部的小花园旁边等杨开泰从停车场取车回来,同时还在琢磨着手中的几副画。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腾出一只手接起来放在耳旁。
肖树急道:“楚队长你赶快过来吧,贺总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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