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滨道半山别墅区是银江市最富有的居民区,毗邻和平道,与市政高官们只有一条公路之隔。和平道上的花园洋房里住着银江市的官员和家属,贺丞小时候就住在这里。A栋零一号原是民国末期法国大使馆,法国人退出华夏后,大使馆被改造成居民所,用来安置国家重要领导人。贺丞小时候,爷爷贺之章是市政府一把手。当初贺之章带领着一批领导班子一手把银江市从数不上名号的小城镇建设成如今拥有三千多万人口的一线繁华大都市,将银江市引领到“改革开放”最前沿,成为全国闻名的花园滨海城市。
贺丞在大使馆里住了很多年,后来贺老爷子挤进国家领导人队伍,居家迁往首都生活。但是贺丞没走,死活都要留在银江。他爹用马鞭抽他他都不走,他爷没办法,给他留下一个保姆,留下一个肖树,留下一栋空房子,走了。
前两年贺老爷子功德圆满隐居二线,又回到了和平大道A栋零一号“大使馆”。贺家在政治上的建树不止一个贺俊海,还有一个贺瀛,分别是贺丞的父亲和兄弟。贺丞的父亲贺俊海早年参军,如今是海军总司令。贺丞的大哥贺瀛青出于蓝,大学毕业后混迹仕途到现在,已经成为国家外交部秘书长。而贺丞对政治不怎么感兴趣,他从商,在父辈的扶持下接手天鹅城酒店集团有限股份公司,如今是享誉国际的连锁酒店集团。旗下收购了国内外几百家酒店,生意发展的也是红红火火,老贺家政界商界双莲并蒂,成为银江市不小的传奇。
和平大道隔壁的别墅区里住着银江市将近一半的有钱人。
一位穿着棉麻素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走在清晨的林荫道上,早上的风沾染了未干露水的湿气而有些凉气,女人外穿了一件薄薄开衫,提着买来的早餐和早起去买菜的邻居打招呼。
“这么早啊阿姨。”
“你也早。”
女人和花甲老人擦肩而过,打开花艺大门穿过修剪平整的院子走进别墅。
一位穿着校服的十八岁的少年和开门进来的女人打了个照面。
少年教之同龄人有些瘦弱,肤色也很白,嘴唇上淡的几乎看不到颜色,站在二楼楼梯口扶着楼梯扶手对女人说:“慧姐,我房间里的相框你动了吗?”
女人提着早餐站在一楼客厅,仰着头看了他片刻,才笑说:“太旧了,回头我买一个新的换上。”
说完提着袋子走向厨房:“家里没牛奶了,今天早上喝豆浆可以吗?”
少年道声可以,坐在餐厅等待吃饭。
女人把做好的早餐端到他面前,防着两只煎蛋的盘子上摆着刀叉,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少年把盘子转了一圈儿,把本应拿在右手的叉子拿在左手,有所感知搬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年轻保姆:“怎么了?”
保姆摇摇头把一杯豆浆摆在他左手边,笑说:“小旭,这次期中家长会,你希望先生去,还是太太去?”
少年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切煎蛋,音量低弱而腼腆道:“随便了,看他们谁有时间,如果他们都很忙,你去也可以。”
保姆点点头,把他的书包收拾好递到他手里,交代一声:“路上小心。”
少年背上书包,从停着两辆跑车的车库里推出自己的赛车,拐出家门往学校去了。
高三十一班,他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热火朝天的讨论声。
“程勋,程勋死了,以前八班的程勋。”
少年脚步一顿,提着书包带的手猛然松了力道,书包险些从他手中掉下去,愣愣的站在门口,眼睛里空洞洞,直到被同班的男生拍了一下肩膀才回神。
“站在这儿干嘛,进去啊。”
少年漫着红光的眼睛看向他,吃力的吞了一口口水,脚腕上拴着铁锤似的艰难的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班级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几乎每个人都在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同桌在周围人的眼神示意下坐在他旁边,低声问:“诶?程勋的事儿你知道吗”
少年垂着头,紧紧绷着嘴唇,没说话。
女孩儿又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大家都说你们被人诅咒,被下降头了。”
少年面色一白,安静又内敛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怒气,硬邦邦道:“我不知道,别问我。”
此时上课铃敲响,结束这一沉重的话题。
程勋的葬礼就在案发第三天,苏婉把尸体刨开后也没什么重要发现,只根据胃里的残留药物估测了死亡时间,且在死者头部和身上发现几处伤痕,基本可断定为死者自己的行为。傅亦也找过程勋生前的心理医生,医生所言和程勋的父母基本一致,都说程勋存在着轻生意向。还有那封遗书,已证实是程勋的笔记。现在貌似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程勋是自杀而非他杀,但是楚行云缺存有疑虑。
乔师师给他的手机号已经换了主人,三封邮件一封从网吧发送,一封邮件地址查无实证,而最近的那封邮件是通过手机终端发送。但是手机号换了主人,现主人听说找上门的是警察,立刻交代了自己从小偷小贩手里买二手机的罪行。
手机易主,线索断在了三封神秘的邮件中。
楚行云给乔师师下达死命令:“三个小时之内,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给我划出一个有效范围。”
无视乔师师的咆哮,他步履不停的来到会议室,正看到几个警员正从另一个白板上撤照片。
“谁让你们撤的,贴回去!”
楚行云轻易不发火,发起火来很吓人,两个警员拿着一叠腐尸的照片陪着小心道:“楚队,杨局让撤的。”
楚行云扬手一指白板墙:“贴回去!”
照片又被贴回白板上,两个奉命行事的部下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楚行云走到白板前,把胳膊一抱靠在身后的会议桌上,压着墨水染过似的黑沉沉的眉眼看着面前各个角度的干尸照片。
傅亦不知不觉的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白板左上角看,解释道:“昨天晚上咱们的人被贺丞赶走之前,找到一堆衣物,已经做过血液鉴定,是受害者的。”
楚行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几张布满泥垢,被泥土和空气腐蚀严重的几件血衣,眼中暗的像是黑沉沉的洞穴入口,静的一丝风都没有。
“那件绿色的衬衫是女死者的吗?”
“是,怎么了?”
衬衫像是被揉烂的烂菜叶子,无论存在着什么线索,被埋藏了这么久,都化整为零了。
楚行云问:“原物在哪儿?”
“物证室,我已经看过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傅亦扭头正视他,思索了片刻道:“你和贺丞谈过了吗,他为什么断你的案子?”
一听到贺丞这俩字楚行云就牙疼,拖着下巴颏忧长的叹了口气:“别提了这小王八蛋就是个神经病,发起疯来不是人。不知道又看我哪点儿不顺眼,存心跟我过不去。”
傅亦作为少数那么几个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的,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替贺丞说句话:“你别怪他,这么多年了他心里那劲儿还没过去,可见当年那件事对他影响有多大,毕竟他那么依赖你,相信你。”
傅亦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和他谈谈吧,我看啊,他现在谁都不在乎,只听你的了。”
楚行云扶着额头,脸上露出类似于苦笑的无奈神情,道:“他是听我的,但只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后来不管我怎么弥补,他始终对我有心结,或许还挺恨我。傅哥,如果是你,你怎么选择?”
傅亦认真的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呢?后悔当年的选择了吗?”
楚行云仰起头长叹一口气:“后悔,特别后悔,我后悔怎么没自己留下。他当时那么小,我把他丢下,他肯定记恨上我了。我把他当弟弟,很亲的弟弟,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用自己替换他。”
傅亦看着他低迷的面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道:“现在说这么多也没用,还是想想他为什么又跟你过不去了,你这位弟弟,只有你的话才会听,好好跟他谈谈吧。”
楚行云摆摆手,唉声叹气道:“你不知道,这小子存心憋着一口气想整死我。”
“楚队。”
会议室门忽然被推开,杨开泰面有急色的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傅亦,把他略了过去,对着楚行云说:“程勋的父母要领尸体。”
程先生和程太太一身黑白色,和几个亲友的陪同下堵在尸检室的门口和几位警员僵持不下,程先生有些失态的和两个壮年男人一起向警员发难。吵嚷声跑的满走廊都是,程太太挺着孕肚在女眷的陪同下默默恸哭。
楚行云一看那边的情形,就此住了脚步远远站在外围没有靠近,抱着胳膊靠在墙上观望着那边的动静,傅亦和杨开泰马不停蹄的赶到人群中间开始调和矛盾。
程家人的来意很简单,认领程勋的尸体,然后将他入土为难。身为父母,他们难忍失去儿子后还要让他躺在解剖台上供人开膛破肚的研究。貌似他们已经确认了儿子的死亡是自杀,且程家人都是文化素质较高的,用高调门讲起道理来确实让人无法招架,让善于做和事佬唱白脸的傅亦也不知该从何辩驳。目前程勋被谋杀只是楚行云的推测,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案件凝成冰点,难以进行,这时候死者家属又来撤案,扬言不需要警察介入,事态更加难以推进。
在傅亦满头大汗的安抚程先生极其亲友的情绪时,楚行云一直盯着程太太看。看她的肚子,他注意到程太太格外珍视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一直用手护着肚
苏婉为了避免战火,离开自己的办公地点溜到了楚行云身边儿,见他一直若有所思的盯着程太太,便叹了口气道:“女人啊,失子之痛,真够要命的。”
她一张娃娃脸,偏偏蹙着眉压着唇角装老成,着实有些招笑,楚行云瞄她一眼,露出一点笑,忽然问:“她几个月了?”
苏婉勾头认真一看,摸着下巴想了想:“五六个月了吧,肚子已经很大了。”
这时候傅亦被死者家属群攻的招架不住了,看向人群外围的楚行云,用眼神征询他的决定,楚行云稍稍点了点头,傅亦长舒一口气,对杨开泰说:“搬吧。”
苏婉远远看着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傅亦,感慨道:“傅队真不像警察,他比我们系教授还儒雅斯文,真像是教书先生。”
楚行云斜她一眼,在她眼前打了一个响指:“回神儿了小学妹,人家已经结婚了,女儿都三岁了,你来晚了。”
苏婉不是剽悍的乔师师,人家是柔情蜜意的苏州女孩儿,被他开了句玩笑,当下就很不好意思。瞪着眼辩解道:“我只是感叹一下好男人都名花有主了好不好,才没有想别的呢。”
楚行云笑了,指着自己的脸,皮厚如墙道:“看这儿,这儿还有一个好男人呢,你怎么不肖想肖想我啊小学妹。”
小学妹很顺利的被他逗的脸红了,把手一甩,扭头走了。
楚行云冲她的背影喊:“记得想我啊。”
这时候乔师师掐着点儿从办公室里出来,看了一眼被大灰狼吓走的小白兔,抱着平板朝楚行云走过去,一脸真诚道:“我肖想你,真的,我肖想你很多年了,今天晚上我给你暖|床吧。”
楚行云靠在墙上一笑:“没确定位置?”
乔师师把平板奉上:“老大,你要么睡了我,要么潜了我吧,小的已经尽力了,这三封邮件地址打一炮换个地方,而且打的都是野|炮,小的无能,只圈到十公里范围之内。”
“先不管这些野炮了,跟我去趟分局。”
去分局的路上,楚行云收到傅亦发来的一条信息——程家人把尸体领走了,定在明天下葬。
楚行云看完短信没有回复,把手机扔到驾驶台上,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夹着烟头伸到车窗外掸了掸烟灰,如果忽视此人无视交通法纪,此人还是挺有型的。
乔师师早就做习惯了他开的‘碰碰车’一路风驰电掣的来到银江市第一分局。下车后摇头晃脑一番把马尾捋顺,又是一枚神清气爽的美少女,抗晕车能力不知比杨开泰强了多少。
走进分局大门,乔师师伸手挥走飘在眼前的金色碎纸片子,脚步略有漂浮不稳,问道:“头儿,来干嘛?开会吗?”
楚行云腾腾腾的蹿上台阶,说:“既然咱们现在的方向走到了死胡同,那就换个方向。”
“什么方向?”
“调查近年来银江市所有的青少年命案,我就不信找不到新的突破口。”
乔师师:......
她怎么觉得,忽然有点头晕。
分局的刘队长和他是故交,合作过很多回,是一起成立过专案组的交情,所以刘队长很支持他的工作,按照他的交代,把近五年来银江市青少年命案全都调了出来,还专门给他们腾了一件办公室。
乔师师一进门就被那桌子上,地上摆着的整箱整箱的案卷看晕了,扶着门框要死不活道:“老大,我说真的,我宁愿陪你睡觉。”
楚行云:“着什么急,到了晚上有你表现的时候,那个刘队长,把门给我们带上。”
刘队长把门给他们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他们孤男寡女。
楚行云往椅子里一倒,抬腿架在桌子上,像个逛青楼的嫖客,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冲她挑眉一笑:“来吧小妞儿,开始干活吧。”
楚行云选择从靠近这次案情的卷宗查起,交代乔师师:“把有疑点的自杀案全都找出来。”
如果不是这次大搜查,他还真没印象银江市的青少年罪案率是多少,通过这次大起底他才得出一个比较靠谱的统计。近年来银江市的自杀率只增不减,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所致,最多的则是家庭暴力和校园凌霸。最初他怀疑程勋是否受到家庭暴力或者校园凌霸,但是调查表明程勋的父母待他不错,从没有受过家暴。至于校园凌霸,他高二就辍学,在校时一直是三好学生,加上家境殷实,更没有遭受过校园凌霸。但是为什么在他高二那年的暑假,他会忽然精神失常呢?
他们在分局办公室一直待到乌金微堕,找出了十几份不那么单纯的自杀案。只是在这些案件上一直看不到突破口,楚行云不免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只是无用之功。
“老大。”
乔师师忽然一改颓态,盯着手中一份案卷问:“你们说,在死者房间里找到一封遗书是吗?”
楚行云把手边一叠案卷拿起来颠了颠,不以为然:“这里面都是留了遗书的,继续找吧。”
乔师师把其中附加的照片给他看,眉眼间格外凝重:“你看这封,是不是和程勋留下的那封很像?”
楚行云接过去一看,双眼像是黑沉沉的洞口亮起了两盏灯笼,幽暗且灼热,沉声道:“你把程勋的遗书找出来。”
眼前这封遗书的照片,是用淡黄色的印有暗花的纸写的,如果不是字迹不同,他几乎认为就是程勋留下的那封,况且,这封遗书的最后一句话是——谁能救救我?我不想进地狱,我不想进地狱!
求救,又是一个求救信号。
这封遗书的主人叫做薛旻豪,死于二零一五年八月二十三号,死因是在家中放满水的浴缸里自溺而死,警察在浴室旁的洗手架上发现这封遗书,于是将他断为自杀。
八月二十三号,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时间,如果是巧合的话,也是程勋精神错乱的起始。
楚行云把其他的案卷从桌子上扫下去,将薛旻豪的案卷展开,一页页的翻看,道:“把刘队长叫过来。”
刘队长急急忙忙的赶到办公室配合他们的工作,听了楚行云框定的范围,仔细想了想道:“确实还有一宗,是在二零一六年,也就是去年。一个高中生从酒店房间阳台上跳楼,现场也留下了这样的一封遗书,因为都是我们分局管辖范围内的案子,而且都是自杀,所以市局就没有过多的重视,简单的走了一下流程就结案了。哦,你要案卷?有有有,我派人给你找。”
有了明确的目标,找起来就轻松多了。不到十分钟,楚行云就拿到了详细的案情资料。看到现场留下的遗书照片,果然还是一张淡黄色的印花纸张,虽然这封遗书里没有明确的求救,但是和之前两封有一个相似点,字里行间充斥着悲伤和恐惧。
跳楼自杀的男生叫王明远,死时才十六岁,是银江市第一中学的高二的学生。王明远和自溺而死的薛旻豪同一个学校,和他们同校的,还有死者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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