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夏青握着笛,站在竹林尽头,抬眸冷漠看着眼前出现的人。
其实夏青很少用冷漠的视线看一个陌生人。因为本来盯人看就够变态了,还用这种挑衅的目光,他是嫌挨的打不够多吗!
所以大多时候他看人就像小时候坐在长满爬山虎的旧墙上那样,安静又不打扰。
只是见到这个人,他却下意识竖起防备。抿着唇,脸色如霜。
宋归尘饶有兴趣看着他冷冰冰的脸。
这位楚国神秘的大祭司气质温和若君子,可是唇角一扬便带了点爱捉弄人的感觉,俯下身,琥珀色的眼眸染着笑,干净通明,语调逗弄:“啧,怎么是这副表情。我知道你不记得我,可对陌生人也那么没礼貌吗?小时候不是这样啊。”
夏青紧握骨笛,指关节隐约发白,冷冷道:“我认识你吗?”
宋归尘又缓缓笑起来,他心情看起来不错,随口就道:“还真是不禁逗啊,怪不得当年你师姐说……”
可他的话语又一下子卡住,提到某个遥远的人,藏在袖中的手微僵直,唇角稍稍拉平,愣了很久,才重新笑起来。
凉风卷过竹海,青叶簌簌浮动,有几片飘落过他的肩头发上。
宋归尘眼里微微恍惚的光芒片刻又归于宁静。
他说:“小师弟,一晃百年,别来无恙。”
一晃百年,别来无恙。
夏青灵魂都仿佛这一刻剧烈震动了下,牵扯心头密密麻麻万千情绪。
太陌生了。他迷茫了片刻,强压下去,语调无任何起伏,说:“你认错了人。”
宋归尘笑笑:“错不了的,我怎么会认错呢。”他顿了顿:“你们谁我都不会认错。”
夏青不想和他呆在一块,转身就想走。
宋归尘视线落到他手里的骨笛上,挑了下眉:“这是楼观雪给你的吗?他居然连神骨都舍得给你。”
夏青一脸“关你什么事”的不爱搭理。
宋归尘似乎早就习惯跟这样的他打交道,不甚在意地笑了下,慢慢说:“我这次前往东洲去了一趟通天之海的尽头,在神宫废墟处重获阵眼,也找到了另一样东西。经世阁推演天命时说我故人来,我就猜到会是你。带过来,想着也算……物归原主。”
夏青止住步伐,浅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宋归尘低头看着他手里那根血光冲天的笛子,叹息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不拿剑的样子呢。”
夏青平静地问:“你要神神叨叨跟我废话多久。”
宋归尘笑说:“一百年没怎么和人交谈,所以今天话就多了点。”
他还是那种和和气气仿佛搁村口也能跟大娘们唠嗑一个下午的语气。
处处温和,处处融入凡俗。
夏青受不了他的视线,把骨笛塞进袖子里。
这下子两手就空了。
而宋归尘看着他空空的手,愣住,视线却更为沉默,也更为哀伤。“夏青……你……算了。”他嘴角笑意苦涩,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他道:“我在废墟处找到了你的剑,此行归来匆忙,便将阿难剑放在了经世阁内。若你心急,我也可以今晚带你去。”
夏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剑??”
宋归尘:“嗯。”
夏青不耐烦:“我有个屁的剑!我不喜欢用剑,而且我也不会用剑。”
宋归尘沉默地看着他,像个温柔的兄长,很久才安抚说:“没事,总会有一天重新喜欢上剑的。”
有毒。
夏青抓了下头发,觉得自己今天的冷漠和锋芒真的来的莫名其妙。
他真的很讨厌这个人吗?
也没有吧,反正不喜欢是真的。
可是这种不喜欢就跟他对傅长生的好奇一样,也很淡很细微,并不能过多牵扯他的情绪。
暗吐口气,夏青干脆自曝:“你真的认错人了。”他举起手腕上的舍利子,冷静说:“我现在都不是人,我就是一只鬼,要不要原地变身给你看。”
宋归尘失笑:“不用,我知道。”
夏青:“???”
这你都知道??
宋归尘说:“不喜欢剑那就不用吧,但你的东西总归是要还给你的。你要是哪天想通了,再重新拿起。”
夏青扯了下嘴角,非常大方地摆手:“不用不用,你找到就是你的。”
宋归尘认真看着他:“我修的是苍生道,天下除你之外,无人再能用阿难。”
夏青冷嘲热讽:“哇我好厉害。我那么厉害怎么现在活成这鬼样。”
宋归尘不说话了,很久笑了下,问他:“是啊,你那么厉害,怎么活成这样。”
夏青没话说了。
他觉得大祭司果然也不是个正常人。
百年前能下令把鲛族打为妖煞之族,世代为奴为畜,足以可见这个人多么心硬如石。
夏青说:“阿难剑你自己留着吧,反正我是不想要的。”
宋归尘:“要是师父听到你这话,估计能从九泉之下气得跳出来。”
夏青皱着眉:“你说的师父,是不是个说话总是上气不接下气,总喜欢拖着调子的老头。”
那个频繁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声音。
宋归尘想了想,笑道:“嗯,他老人家觉得这样说话比较有高人风度。”
夏青吐槽:“高人个屁,像半只脚快入土。”
宋归尘挑了下眉,喉咙里一句“没大没小”就要说出来,但又收了回去,唇角带着笑,怀念地点了下头:“的确。”
夏青说完又沉默了。
……看来灵薇花勾起的幻觉就是那个小师弟的记忆了。夏青心里烦躁,系统到底让他变成了个什么玩意。他抓了下头发,却没有再理宋归尘,一个人转身往帝王寝殿走。走到一半,还不忘皱着眉,再次回头警告:“我不是你那个小师弟,你也不用专门找我还给我的剑了!那天下第一剑在我手里就是暴殄天物!”
宋归尘目送他离开,也没有再出声,衣袍翻飞,等夏青的背影消失后。他伸出手一片,由边缘泛黄的竹叶落入他掌心。
木簪之下青丝如瀑,年轻的大祭司立在浮屠塔的紫光中,垂眸,很久后摇头自顾自笑了。
“一百年过去了,性子还是那么拗,也永远在自己的事上缺根筋。”
“……居然痛苦到封闭自我,为什么当初还要那么做呢。”
他声音极轻散在风中,又抬头,看着紫光肃穆的浮屠塔,面无表情。
袖中的思凡剑嗡嗡响动。
宋归尘说:“别急,快了。”
“别急,快了。”
人鱼烛燃烧殆尽。
楼观雪面对夏青的催促,睫毛垂下,淡淡给出了这么四个字。
夏青是真的没想到,回寝中途居然还能撞上从春宴直接离开的楼观雪。
他刚和宋归尘打交道,心情很糟糕,脑袋还没转过来,人已经被楼观雪带着到了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
夏青左顾右盼,没想到楚国禁地附近,还有这么个古旧又典雅的书楼。
“千机楼。”
“嗯?千机楼,我怎么感觉听你说过这个名字?”
楼观雪对自己说过的话一清二楚,但对夏青的记性不置评价,漫不经心笑:“每年给我算有多少种死法的地方。”
夏青:“啊?”
他心里奇怪,但是本来就被宋归尘搞得心情抑郁,于是也就没多问。
千机楼顶有好几层厚重的书架,这里很久没人来,灰尘浮动在暗室熹微的烛光里,光影幻灭。
夏青好奇:“你就这么走了,春宴的人怎么?”
楼观雪举着人鱼烛,苍白的手指一一掠过书架上的书,声音冷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夏青:“……”果然是楼观雪会给出的答案。
这人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夏青趴在桌上,睁眼看着楼观雪的侧脸。
墨发垂落脸侧,鼻梁如玉山,估计是在找东西,唇抿成一线。
黑袍鹤翎,广袖雪缎。漱冰濯雪,在暗室中湛若冰玉。
安静下来的楼观雪,好像本就是这样一个冷漠入骨的人。
夏青闷闷吐出一口气,揪了下头上的呆毛,才开口说:“我刚遇到了大祭司。”
其实这事在他看来也不是需要隐瞒的秘密。
楼观雪抽出一本书来,淡淡“嗯”了声。
夏青自顾自说:“我怀疑那团火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时,顺便也给我换了个灵魂。我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梦,都是另一个人的,是宋归尘小师弟的。”
楼观雪闻言轻笑一声,他拿着书转过来,从容坐到了夏青对面:“你还真是什么都跟我讲啊。”
胆子也真大。
夏青想了想,嘀咕:“因为也没人可以讲了啊。”
楼观雪似笑非笑:“嗯,你说,我听着。”
夏青握着骨笛,憋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他说他这一次东洲之行,从神宫废墟处不仅找到了伏妖阵法的线索,还拿回了阿难剑。就之前我们听到的那个天下第一剑。哦当然这不是最离奇的,最离奇的是他要把阿难剑给我。”
夏青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没什么起伏,可从表情能看出多崩溃。他手指戳着骨笛,嘴角微抽:“有病啊。就不怕我拿了他小师弟的阿难剑干坏事吗。”
楼观雪:“为什么你觉得你不会是他的师弟。”
夏青为这事想了一路后,慢吞吞给出个答案:“可能,这就是身为现代人的优越感。”
或许他内心深处就是觉得“这是一本狗血文”!
他站在上帝视角完全知晓剧情,是个非常牛批的存在,自己又受过优良的现代社会教育,不太可能真的属于这个世界……吧。
是这样吗。
夏青爱观察人,却不怎么会分析自己。绞尽脑汁半天,给出个非常符合的答案。
楼观雪被逗笑了:“你能说服你自己就好。”
夏青:“……”
能说服个屁。
算了,但就这样吧。
反正半年后就走,爱咋咋地。
楼观雪道:“他若给你阿难剑,你答应便是。”
夏青想也不想:“我不。”
楼观雪笑:“为什么?阿难剑会要了你命?”
夏青抿唇,胡扯:“这名字听着就不详。”
楼观雪嗤笑一声,道:“好,那我们就拒绝。”
夏青趴桌上换了个姿势,眼眸盯着他面前的书,不说自己的事,问他:“你来千机楼找什么。”
楼观雪从善如流:“最近得到一些消息,过来看看能不能查到血阵的线索。”
“血阵?”好熟悉?怎么感觉之前一定听过。
楼观雪好整以暇,勾唇:“没想起来吗?”
他眼皮上的那颗痣被微红的烛火染得带上了点邪光。
这颗痣落处极雅,不偏不倚。若是往后便成了泪痣显得过于妖异艳丽,往前则展现不出现在的韵味来。
夏青盯着他这颗痣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脑袋过电般,喃喃:“瑶珂?”
“嗯。”楼观雪道:“我查了很多书,包括当年被先祖当做战利品拿回来的神宫古籍,也没能找到这个血阵。多有意思,鲛族圣女用来苏醒神的血阵,居然是从人类手中学来的。”
语气无不讥讽。
夏青张口,疑惑道:“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楼观雪撑着下巴,神色莫测:“没有。不在千机楼,估计就是在经世殿了。”
经世殿。
夏青愣住。
楼观雪讽刺一笑,语气淡若月色:“不过经世殿我懒得去。血阵的答案对我来说也不重要。”
那什么来说对你是重要的呢……
权利不重要。
财色不重要。
夏青怔怔盯着他,很久,突然鬼使神差问:“楼观雪,如果我说带你出宫,你会愿意吗?”
楼观雪抬眸看过来,眼若寒潭,平静道:“去哪儿?”
“啊?”夏青说完前一句就觉得自己有病,后面又被楼观雪的回答弄懵了——楼观雪没说同不同意,他居然问去哪儿?!
夏青想半天,丧气诚实道:“不知道。”
他连怎么带楼观雪出宫都不知道,更别提去哪儿了。
楼观雪皮肤是一种如珠似玉的白,听到夏青的回答,意料之中笑了声,本来是想重新不说话的,可是看着对面的少年,又改变了注意。
手指微压书页,他轻描淡写问:“夏青,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夏青:“什么话?”
他说过那么多话,怎么可能每一句都记住。
楼观雪淡淡说:“你说没有父母,就是没有来处;没有未来,就是没有去处。实际上,来处去处不该被这么定义。”
夏青:“啊?”
桌上的骨笛这时睡醒了,神情地去靠近主人,楼观雪低声笑了下,修长苍白的手握住笛身。
那猩红的邪光仿佛透过皮肤与他的鲜血相融。
玉冠黑袍的少年帝王垂下眸,在千机楼灰暗的光影间,唇角勾起,声音平静说:“我一直觉得鲛人的冢很有意思,生之地,死之所,一生的开始和一生的结束都在同一个地方。或许这也算一种来去之处。”
“可我不是鲛。”
他抬眸,鲜红如沾血的唇角一点一点漫开笑意,靡艳若荒骨之花。
“当然,我现在也不算是人。”
话如惊雷落地。
夏青豁然抬头,眼眸瞪大。
他大脑空白,难以置信,可看着楼观雪的眉眼。
涌上喉间的话,却又慢慢咽了回去。
因为他在楼观雪身上感受到他从来没体会到过的……孤独?
一种楼观雪五岁在冷宫备受欺凌折辱,一个人艰难生长都没有的且不屑一顾的孤独。
很淡,却仿佛融入了灵魂深处。
夏青说不出话来。
高楼的风卷过千机,月凉如水,空气中的尘埃细微浮动。
楼观雪说:“你出障后问我,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摸着拿着骨笛,轻笑一声。
“或许现在,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楼观雪隔着烛火,语气冷静地像不是在评价自己:“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所以,去哪儿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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