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和姨夫今天这般架势真的极其少见,可以说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过几次。
除了她填志愿选专业那时候,小姨和姨夫生过一次气,这么多年其它时间再没有对她疾声厉色过,像这样把姜骊的照片拿出来,更是第一次。
姜骊,姜蜜的生母,也是姜惠的亲姐姐。
姜家老两口,一辈子就只得了姜骊和姜惠两个女儿。姜家条件不好,村里人都穷,但满村数过去他们家也算是顶顶赤贫的了。
穷苦人家的茅草窝飞出了个金凤凰,姜骊生得漂亮,又极聪明,上学后一直是村里小孩中的榜样,也是唯一一个一路念书念到省城重点大学的。
姜家穷,那年头教育资源还没有现如今这么到位,对于一分钱都要掰成两瓣花的姜家来说,供孩子读书可以说是抽了半身的血。
姜家夫妇是淳朴的农村人,下地干活,上山砍柴,为了生计忙于奔波,但从来没有苦过姜骊,供她念完初中,又念到高中,家里的事从来不要她沾手。
姜骊很争气,在名额竞争极大的情况下,愣是以绝对高分之姿,考出了头几名的成绩,成功考到了县里重点高中。
老两口高兴得不行,连教过姜骊小学的村里教师都上门,只可惜,天不顺人愿,节骨眼上偏偏出了事,家里四口人只有一个劳动壮力,为了多挣点钱,趁田里不忙的时候到乡上给人帮工,结果干活的时候出了事故,弄断了腰。
本来就穷得拿不出钱,这下更是雪上加霜,四处借钱,加上村里干部帮衬,好不容易才把治疗费用凑上。
——可姜骊读书的问题还没解决。
姜惠作为小女儿,有个那么优秀的姐姐在上头,在家得到的关注一直比较小,但从小懂事,那当头便是她站出来,说要辍学把她的那份让给姐姐,反正她也学不到姐姐那个成绩,不如出去务工挣点钱贴补家里。
闹了好多天,一整个夏天姜家都是在慌乱中过去的。再后来学校开学,姜骊拿着通知书和凑来的学费进了县重点高中,还在上初中的姜惠自此再没踏进过学校一步。
姜蜜一直知道姜惠不容易,即使不说姜惠对当初姜家还有姜骊的付出,对她也是完全无可指摘的。
都是因为有姜惠照料,她从生下来才得以一帆风顺,和其他家庭的小孩一样健康快乐长大。
姜惠抚养了她二十多年,姜这个姓,于她而言不仅仅只是跟随生母姜骊,其中一份更是对姜惠的情谊。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有忤逆过小姨和姨夫,没有叛逆时期,也很少让他们失望。今天的阵势,突如其来得让姜蜜措手不及,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姨,究竟怎么了?”姜蜜站着,愣愣看着他们俩。
姜惠面色郁沉,没说话。
还是常德顺开口,解了她的疑惑:“邵廷是宏晖集团邵氏少东家?“
姜蜜一顿。
“姨夫……”
“你就说是不是。”
姜蜜抿了抿唇,“是。”
常德顺看了看她,许久,轻叹着摇头。
“行了,年轻人谈谈恋爱没什么,但要有分寸,没有结果的事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你年纪也不小了,没那么多青春能陪着别人耗。好歹谈了一场,找个合适的机会,好聚好散。”
语气不重,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针,一字一句都扎在姜蜜心上。
原本想着,等到合适的时候,寻个适当的时机和他们说邵廷的事,或者一点一点打好预防针,慢慢让他们接受。
万万没想到,这个问题现在忽然之间就被搬上了台面。
姨夫的意思是希望他们分开,态度鉴定地毫无转圜余地。
她有些急,“姨夫!我和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常德顺面无波澜,一双看过太多世事的眼睛,已经开始显得苍老,“俗话说门户门户,总有它的道理,相差太多不合适。”
“那些事情还远,以后我会慢慢地好好考虑,现在……”
“远?你觉得很远吗?”常德顺凝着她,“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时间过得比河里流水还快,你已经成年是大人了,我本不应该干涉你的决定,但是这件事……二十年的确很长,你当时年纪小不记事,没什么,我和你小姨却忘不了。你妈就是前车之鉴,你不能再重蹈她的覆辙。”
“我们……也绝对不会让你义无反顾往火坑里跳。”
结尾语气稍稍激动了些,常德顺提起姜骊,而姜骊就在照片里,就在姜惠怀里抱着,就在面前。姜蜜看向那张黑白照,喉间哽了一下。
姜骊去世得早,关于她的记忆所剩不多,但姜蜜并没有全然忘记。
姜惠和常德顺要孩子要的晚,她两三岁起就是小姨在照看她。姨夫当时做一些小生意,小姨便每天在家带她。
那时候姜骊跟着团队到处考察研究,常年在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给她带很多礼物。石头标本,动物□□,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从国内、国外全世界各地带回来。
她记得她。
温婉静雅,美丽大方而富有学识。
姜蜜敛了眉眼,默了许久开口:“我不想和邵廷分手。”
很正面,也很坚定的回答。
“你……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姜惠坐不住了,捏着遗像边框的手用力到微颤,说话尾音也带着轻微的抖。
她气得不轻,捂着胸口脸色都变了,姜蜜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常德顺给她拍背,她道:“我之前是希望你早些结婚早些成家,以后不止我们,还有个自己的小家能给你遮风避雨,可我没想到他……”说着说不下去,一口气转了几转,“总之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以为高门大户好么?你以为有钱就是好么?”
“我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他的钱。”姜蜜说,“他能挣,我自己也能挣,我不觉得我和他之间存在不对等关系。”
“你觉得?世上的事是咱们自己觉得就能完的吗?”姜惠显得格外激动,“你们现在是有感情不假,可以后呢?后半辈子那么长,你差他那么多,以后万一遇上点什么事,你拿什么去争,拿什么和他比?”
顿了许久,她喉头哽咽。
“是不是二十年太久,你忘了你是谁生的,忘了自己姓什么?”
姜惠咬着牙,眼眶红了。
姜骊的死,是梗在她心里永远无法消除的刺。
“……你还记得你妈妈嚒?”
如果说常德顺先前的话是扎心的尖锥,那么姜惠的眼泪就是一抔热焰,浇在她心上把她的心烧得一点不剩,生疼生疼。
呼吸每一下都像刮过喉管的冰刀。
姜蜜艰难动了动喉咙,缓缓跪下,直挺挺跪在靠枕上。
“……我没忘。”
生她的人死了一个,活着一个,但她已经无父无母,她被小姨抚养长大,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每一分都是姨夫挣来的,从没受过别人家一分一厘。
就仿佛她从头至尾就是姜家人,只是姜家人。
气氛僵滞,像半干的水泥一般,将要凝固,又粘稠腻人。
门口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客厅寂静,听起来格外清楚。
常穆换了拖鞋进来,“妈,我回来了——”踏进客厅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一愣,“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了,姐你干嘛跪着……”
“这里没你的事,回房去!”姜惠不耐烦挥手赶他。
常穆哪肯走,站了几秒,眉头慢慢皱起。
“你们……在骂我姐?”
姜蜜背对他跪着,听到他进来的动静,一下都没回头。
她本来就瘦,穿着大衣垂头跪在茶几旁,晦暗得就快和外边夜色一样。
常穆眉头紧拧,不满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什么非得让人跪下?姐还要忙店里的事,抽空回家来一趟你们怎么这样?!”
“混账!”话音刚落,常德顺就怒然斥他:“在家里大呼小叫,谁教你的规矩?!”
常穆往后缩了缩,微微瘪着嘴,可还是不愿就此退让。
“我说错了么,有话干嘛不能好好讲?大冬天地上多凉!”……虽然垫了靠垫。
姜蜜不想他们吵起来,回头对常穆道:“你回房看书,我和小姨姨夫说会儿话。”
“姐……”她这一转头,常穆便借势看到了姜惠手里拿的东西,禁不住愣了愣,“妈,你把大姨照片拿出来干什么?”
事情好像有点严重,超出了他的预估范围。
——然而越是严重的,就越是不能走。
常穆担心姜蜜挨训挨得太狠,尽管被常德顺吓到,脚下还是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上,不肯回房。
有这么个捣乱的在,哪方便谈话。常德顺也冷静了下来,让姜惠消了气,他发话:“今晚留在家里睡,房间让你小姨帮你收拾好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言毕也不再看姜蜜,他搀着姜惠起身,两个人都显得疲惫了许多。
姜蜜跪在靠垫上没动,待常德顺两人回房,常穆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扶起来。
“别跪了别跪了,我的天……姐你膝盖疼不疼?”
“没着地,不疼。”姜蜜就着他的力站起来,脸色不太好。
常穆想和她说话,但姜蜜没心情,被他追着问了几句,搪塞应过,让他先回房休息。
她的房间一直在,虽然她大学毕业之后就不怎么在家里住,但她的卧室始终没动,摆设也一直如常。
姜蜜心情低沉,关了灯钻进被子里,黑暗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鼻子有点酸,但更难受的是心里,心脏像被人握住,狠狠攥了一遍。
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收到邵廷的微信消息。
他问她有没有吃饭,问她在哪,姜蜜不想让他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一一答了。
而后没有动静,她也不想说话,没心情说话,闭着眼像是睡着,可神智却万分清醒。
没多久,邵廷忽然打了个电话过来。
姜蜜窝在被窝里喂了一声,那头夹在着寒风,传来他清润磁性的声音。
“到楼下来,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肉燕。”
姜蜜一愣,从被窝出来,在家里几扇窗边看了看,找到他的位置。
他在侧边楼下站着,手机拿在耳边,西装革履,手里拎着一袋宵夜。
似是看到了探出头的她,他抬手挥了挥。
即使是在夜色下,看到她的刹那,他脸上的笑意还是那么清晰昭然,藏都藏不住。
像无垠夜空里的明月,独独一轮,却能照彻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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