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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俊臣准备的奏折只有一份,也早已经在第一时间写完。
但赵俊臣正在书写的密信则是数量极多,所以从今天早晨开始,赵俊臣一直写到了现在,却依然没有写完。
已经写完的几十封密信,如今皆是摆在书桌角落,摞着厚厚一沓。
奏折自然是写给德庆皇帝的,内容不外乎是向德庆皇帝禀报南京局势的近期动态,反复暗示了周尚景与江南缙绅相互勾结之后的势力庞大与恣意妄为,甚至还直接明言——“江南缙绅皆以周首辅之犬马自居,只知周首辅而不知朝廷,周首辅只需稍有暗示,缙绅们便是不遗余力,违抗朝廷法令亦是在所不惜”。
赵俊臣写这样一份奏疏,自然是为了强调南京局势之严峻、以及自己处境之不易。
换句话说,赵俊臣接下来若是做出了某些极为出格的事情,也皆是被逼无奈、别无选择,让德庆皇帝提前有一个心理准备。
这就是后世常见的预期管理。
而德庆皇帝有了这般预期管理之后,待他事后知晓了南京局势的最终结果之际,心中震怒也可以稍稍降低一些。
至于那些密信,则皆是写给赵俊臣安插于各界的诸多心腹。
这些心腹,既有文臣、也有武将、既有中枢、也有地方。
在文臣之中,京城中枢各大衙门的那些“赵党”官员自不必再提,地方上还有山西巡抚左兰山、山东布政使李立德、四川巡抚章晟德等等封疆大吏,以及好几十位州府官员。
在武将之中,往西有陕甘三边的众位武官、往东有辽东镇的各位将领、向北是宣府镇的“聚宝商行”、向南是台湾郑家以及广西总兵张成勋等人……除此之外,自然也少不了目前军界之中风头正盛的京营大都督关武元!
只看这份名单,就可一窥赵俊臣近年以来的布局之深、朋党之众、以及野心之大!
而这些密信的具体内容虽然各有不同,但目标方向则是完全一致,那就是让自己的心腹们纷纷伸手向户部国库索要钱粮拨款!
而且赵俊臣还极为贴心的,为他们量身编造了各种不容辩驳的理由!
譬如说,山西境内已经连续多年耕作欠收,所以山西巡抚左兰山理应是上呈奏疏、请求朝廷减免山西百姓秋税,顺便索要一笔钱粮赈济百姓,否则若是山西难民涌向京城方向,谁也担不起责任!
又譬如说,陕甘三边刚刚收复了河套走廊,想要稳固统治自然是需要天文数字的资源不断投入,向朝廷索要拨款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还譬如说,山东境内的京杭河道似乎又要堵塞,所以山东布政使李立德向朝廷请求拨款用以疏通河道,当然也是理由充分,否则一旦是京杭运河无法通航、影响了不久后的漕运大计,那就是江山动荡的大事;
再譬如说,因为赵俊臣前段时间的北巡,辽东镇刚刚经历了一场动荡,正值军心不稳、士气低迷之际,所以辽东镇向户部国库索要更多军费用以稳定军心、提振士气,防止底层将士哗变营啸,同样是头等大事,容不得朝廷中枢反对;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给京城中枢户部衙门的几位主官也写了密信,要求他们最近审计各项朝廷开支之际,尽量的从宽处理,不必再像从前一般谨慎严卡,其他衙门向户部国库申请各种款项之际,也是能批就就批、全额拨付。
如此一来,待赵俊臣把这些密信皆是送出去、心腹们也纷纷依照指示办事之后,那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即——朝廷中枢必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财政危机!
国库的存银存粮,也必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消耗殆尽。
到了那个时候,庙堂时局一定是内外交困,整个朝廷中枢以德庆皇帝以降,所有人都将会因为钱粮周转之事而焦头烂额!
想到这里,赵俊臣虽然因为长时间持笔写信而手腕酸痛,但他的嘴角还是忍不住闪过了一丝冷笑。
这一天的上午辰时三刻,就在赵俊臣即将要写完全部密信之际,房间外面突然响起了大学士霍正源的禀报。
“赵阁臣可有空闲?下官有事想要当面禀报!”
听到霍正源的声音之后,赵俊臣就直接丢下了手中兔毫,一边转动自己酸痛僵硬的手腕,一边抬头道:“霍大学士请进!”
下一刻,霍正源手持一份奏疏推门进入房间。
随后,霍正源快步走到赵俊臣的书桌前方,把手中奏疏递给了赵俊臣:“赵阁臣,下官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写好了密疏,内容是下官奉旨南下主持远洋计划、为陛下秘密寻访仙岛之际,却发现这项计划的耗费投入远高于预期,所以就恳请陛下拨付更多银子……”
赵俊臣抬手接过了霍正源的密疏,翻开仔细查阅。
片刻之后,赵俊臣满意点头道:“很好,挑不出什么毛病!陛下现在痴迷于‘同济庙’与南海三圣,寻仙访道已经变成了他心目中的头等大事,满心指望着南海三圣赐给他长生之法,所以他大概率不会拒绝你的这项请求……嗯,尽快把这份密疏送呈京城中枢吧!”
霍正源取回密疏之后,又说道:“此外还有一件事情……徐国公府那边刚刚派人传话,向下官表达了强烈不满,直言下官这几天屡次兴妖作怪、不断唆使勋贵与缙绅为敌,已经严重影响了勋贵势力一贯以来的中立立场,在徐家眼中更是一种极为严重的挑衅!最后,徐家使者警告下官,这一次的事情姑且算了,但若是下官还要再次挑拨生事,那徐家就要全力报复,彻底抛弃中立,直接站在缙绅势力与周首辅一方与咱们为敌。”
这种毫无不掩饰的警告,尤其这种警告还是来自于一门双国公、勋贵势力之首的徐家,无疑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但霍正源讲诉之际,却是一脸轻松。
原本很简单,徐家的警告看似严重,但毕竟只是私下警告,而且这个警告总结起来其实就是四个字——“下不为例”,也就意味着徐家并不打算追究赵俊臣与霍正源这一次的僭越行为。
更何况,徐家必然是猜到霍正源唆使勋贵的做法乃是出自于赵俊臣的授意,但徐家的警告只是针对于霍正源、却没有针对幕后主使赵俊臣,这种情况同样意味着徐家并不打算与“赵党”撕破面皮。
所以,霍正源自然不会特别重视,只是有点遗憾于自己无法把勋贵势力彻底拖下水罢了。
另一边,赵俊臣同样是不甚在意,点头道:“徐家在勋贵之中的威望太高了,只要徐家不点头,勋贵们终究是不可能真正下场与周尚景正面为敌,挑唆一部分勋贵协助咱们扩散谣言就已经是极限了!真可惜……若是勋贵势力愿意全力助我,那南京这一局无疑是要轻松得多,但现在勋贵势力依然要保持中立,那咱们就只能按照既定计划行事了!”
听到“既定计划”四字,霍正源的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此时此刻,霍正源乃是唯一知道赵俊臣全盘计划的人。
所以,霍正源也非常清楚,赵俊臣的“既定计划”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将会酿成怎样的轩然大波、江山震动!以及……赵俊臣本人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犹豫片刻后,霍正源再一次确认道:“赵阁臣,您当真要按照既定计划行事?”
说话间,霍正源的目光扫过了赵俊臣书桌上的厚厚密信,以及自己手里的那份密疏。
赵俊臣依然没有任何犹豫,断然道:“若是想要翻盘,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但……风险太大了、后患也太高了!与周首辅同归于尽这种事情……”
霍正源依然抱有疑虑。
正如霍正源刚才所言一般,赵俊臣的后续计划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他要与周尚景同归于尽!
当然,所谓的同归于尽,并不是指生命体征意义上的同归于尽,而是指双方政治生命的同归于尽!
简而言之,赵俊臣打算以自己失去权力作为代价,彻底断送周尚景的政治生命、让周尚景彻底退出庙堂!
很显然,这是一种非常极端的手段,也难怪霍正源会顾虑重重。
但另一边,赵俊臣却依然表情轻松,缓缓道:“霍大学士,在你看来,斗争这种事情,无论是军事斗争还是政治斗争、又或是商业斗争,最高境界为何?”
霍正源还真没有想过这种事情,迟疑片刻后答道:“是……赶尽杀绝?”
赵俊臣摇头:“赶尽杀绝只是斗争的结果,并不是斗争的手段!在我看来,斗争之际最高明的手段,就是很简单的四个字——恃强凌弱!”
“恃强凌弱?”
霍正源愈发迷惑了。
自古以来,人们总是不断传颂各种以弱胜强的奇迹与伟业,而恃强凌弱这个词,却一向是归于贬义的,如何算是斗争的最高境界?
看出了霍正源的疑惑之后,赵俊臣微笑解释道:“是的,就是恃强凌弱!自古以来,无论官场、战场还是商场,似乎也偶有以弱胜强的例子出现,被世人称作奇迹不断传颂,但你仔细了解之后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以弱胜强,只有恃强凌弱罢了!
那些以弱胜强的诸多例子,弱势一方也只是看似弱势,但相较于看似强势的那一方,弱势一方依然可以寻到自己的局部优势、甚至是主动塑造自己的局部优势,然后就是不断利用局部优势反复扩大战果,积小胜为大胜、最终把局部优势演变为整体优势!
历史上所有以弱胜强的例子,实际上皆是遵循了这种方式,所以才达成了看似以弱胜强的奇迹!但在具体斗争过程之中,弱势一方其实一直都在以多打少、以强攻弱!若是强势一方乃是全方位的强于弱势一方,弱势一方就连局部优势也无法塑造出来,那就绝无可能出现以弱胜强的奇迹!”
赵俊臣所讲诉的这个道理,就像是后世的解放战争,国民党政府看似各方面皆占优势,但实际上解放区的经济活力与群众动员能力皆是要远强于国民党的统治区域,在具体战争过程中,解放军也一直都在集中优势兵力以多打少、以众击寡。
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淮海战役,看似是国民党“八十万打六十万优势在我”,但真相则是——解放区同时还动员了后勤民众高达五百余万人!
正是因为赵俊臣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些例子,所以他才可以洞察所谓“以弱胜强”的本质。
霍正源是一个聪明人,赵俊臣虽然无法搬出解放战争的例子进一步解释,但他依然是大致明白了赵俊臣的意思,不由是失笑摇头道:“恃强凌弱这四个字太难听了,还是‘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以己之短消彼之长’这十六个字更为恰当!”
赵俊臣同样摇头笑道:“我倒是觉得‘恃强凌弱’这四个字最好,没有任何文饰与掩盖,可以直抵本质!”
随后,赵俊臣话归正题,又说道:“而目前的南京局势,相较于周首辅,我无疑是处于弱势,而且还是全面弱势,即便是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到自己有任何局部占优的点!论势力,周尚景在南京官府之中拥有诸多门生效力;论人脉,周尚景拥有缙绅势力的鼎力支持;论武力,周尚景拥有数以万计的粮帮弟子卖命……即便是只论计谋手段,我也不大可能胜过周尚景!更何况,周尚景布局更早、占尽了先机!总而言之,只看南京这一局,我根本没有任何优势,也没有任何胜算!”
说到这里,赵俊臣叹息摇头,但很快又面现冷笑:“不过,这个世界上,除了恃强凌弱之外,还有另一个道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对于弱势一方而言,想要战胜强势一方固然是极为困难,但如果只是想要同归于尽,那办法就很多了!
思及这一点之后,我又突然发现,自己也并不是全无优势!正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以一时’!若是抛开此时此刻的南京局势,站在更高视角俯瞰全局,就可以发现我拥有的优势了,这项优势也很简单,那就是我比周尚景更年轻、更能熬!与此同时,朝廷离不开财政,而朝廷财政也更离不开我!”
说话间,赵俊臣抬手指向自己正在准备的诸多密信,笑道:“简而言之,相较于周尚景,我唯一的优势就是——在垮台失势之后,我东山再起的机会更大!
既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这般优势,那我自然是要不折手段的恃强凌弱、扩大优势了!于是我现在也是提前布局,暗中推动一场足以动摇江山根本的财政危机!
这样一来,即便是我与周尚景最终同归于尽了,受到陛下罢免、甚至沦为戴罪之身,但随着朝廷财危机越来越大,我也很快就可以东山再起,而且还可以进一步更加稳固庙堂地位!最终,南京这一局看似是同归于尽,但从长远与全局角度来看,却无疑是我的一场完胜!”
霍正源摇头叹道:“但……风险与代价终究是太大了!”
赵俊臣不以为然:“咱们现在与周尚景为敌,面对这样的劲敌,怎么可能没有风险与代价?更何况,周尚景也值得我承担风险、付出代价!他曾经教了我许多道理,这也是我对他最后的敬意!”
霍正源沉默不语,愈发感觉赵俊臣变了。
在此之前,赵俊臣看似是为所欲为、不折手段,但他绝不会主动推动一场足以动摇江山根基的财政危机,更不会主动让自己离开权力,哪怕只是暂时离开权力。
但现在,赵俊臣简直是毫无顾忌。
而就在霍正源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赵俊臣的时候,房间门外又传来了赵大力的禀报声。
“阁臣,七皇子殿下带着吕家公子秘密抵达江东楼,想要求见于您。”
听到禀报之后,赵俊臣先是一愣,后又微笑道:“哦?这位七皇子殿下终于愿意来见我了?虽然不知道他这几天为何是迟迟没有主动来见我,似乎是故意躲着我,但他终究还是来了,也省得我主动找他!若是想与周尚景同归于尽,这位七皇子殿下可是不可或缺的!”
说完,赵俊臣已是站起身来,快步走出房间,亲自赶到江东楼大厅、主动降阶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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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许久未见,好生想念!”
江东楼的一楼正厅之中,赵俊臣看到七皇子朱和坚之后,就摆出一副极为亲热的态度,就好似他们两人乃是至交好友一般。
然而,当赵俊臣向朱和坚行礼问候之际,他的眼角余光则是一直打量着吕德。
根据赵俊臣的情报,自从赵山才陨落病逝之后,眼前这个吕德就成为了又一位公认的“江南第一才子”,风头之盛丝毫不弱于当年的赵山才,如今更是成为了七皇子朱和坚倚为臂助的心腹谋士。
若是只有一个“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号,以及一个吕家传人的身份,吕德还不值得赵俊臣刻意关注、暗中重视。
赵俊臣真正看重吕德的原因,还是因为吕德竟然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就赢得了七皇子朱和坚的完全信任,被朱和坚视作是真正心腹!
考虑到朱和坚秉性方面一贯以来的多疑与猜忌,这种事情在赵俊臣眼中简直就是奇迹,即便是自己换位而处,也绝无可能办到。
很显然,吕德必然是拥有某些超乎寻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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