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一惊,思索起来。这里不是寻常地方,这里是皇宫。能这么顺利地避开侍卫耳目,进入身处皇宫的勤政殿,这大胡子真有可能是李景德。
唐慎轻轻点头。
“那我松开手,你别乱喊了,我是偷偷进来的。”
唐慎点点头。
大胡子松开手,唐慎立刻后退一步,作揖行礼:“下官唐慎,见过李大将军。”
李景德惊讶道:“这就信了?”
唐慎:“以将军的身手,若是要制服我,易如反掌,没必要刻意骗我。”
李景德摸了摸鼻子:“是这样的,我听人说,孟阆把接待辽使的差事交给你了?”
唐慎悄悄看了李景德一眼,只可惜李大将军满脸络腮胡,虽说剑眉星目,十分俊朗,但别想透过那茂密的胡子看穿他的表情。唐慎道:“是。”
李景德:“本将军回京就是为了监视辽使,从今日起,我便化作一个六品小官,跟在唐大人的身后,如何?”
唐慎:“……”
唐慎还没出声,就听一道嗤笑声从两人身后传来。二人立刻回头看去,只见花廊拐角处,苏温允倚着墙壁,明目张胆地听墙角。他懒洋洋地说道:“李将军想混进文官使团,探听辽人的虚实?恕下官直言,您的相貌可过不了关。”
李景德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不是苏大人么。怎的,本将军的相貌如何过不了关了?难道说,我大宋文官都必须是你这种小白脸模样?”
勤政殿花园中,苏温允目光一暗,他眯起双眼,危险地盯着李景德。
李将军毫不在意,顶着一脸大胡子,大有任你风吹雨打、随你左右斜看的意思。
良久,苏温允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他道:“下官可没这意思。只是辽人对李将军了解颇多,您这番俊朗如神的相貌,一旦混进使团,恐怕下一刻就会被人发现,到时还平白拖累了我们唐大人。”
唐慎瞧向苏温允:谁是“你们唐大人”了?
李景德哑然无言。
苏温允这话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李景德是皇帝亲自任命的征西元帅,常年居守西北,与辽军抗衡。他在辽军中的名气恐怕比当朝左相纪翁集都大。若是说这次来盛京的辽人中没人认识李景德,那就算了。一旦有人和他见过一面,仅仅凭李将军这一脸极有标志性的大胡子,就能将他认出来。
唐慎也道:“李将军今次回京,是秘密行事,为的是探听辽人使臣的目的。但若是被对方认出来,那可是得不偿失。”
李景德懵了一会儿,忽然一咬牙,狠心道:“不就是让人认不出来么?”
唐慎惊讶地看他,苏温允也一愣,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唐慎按照李景德的话,在勤政殿花园中等他。半个时辰后,只见一个穿着太监服饰、身形高大的男子远远走来,他一边走一边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硬朗的眉毛皱得紧紧的,好似能夹死苍蝇。
苏温允当然没时间等人,早早走了,于是此时此刻被李将军的长相震慑到的人,只剩下唐慎一个。
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刚才那个大胡子,可唐慎还是呆了一会儿。
李景德粗着嗓子道:“这样可就行了?”
唐慎:“……自然是行的。”
刮了胡子的李将军,全然没有了刚才那副糙汉的模样!
他长了一张白净的脸,五官深刻硬挺,不完全像汉人,反倒有一些辽人的坚毅广阔。一对俊眉如同利剑,一双星目炯然有神。唐慎听说,李景德今年三十二岁,可他这样看上去,哪像三十二岁,像极了一个二十三岁的玉面小将军!
别说驿馆里的辽国使臣是否认识他,哪怕就是曾经与李景德在战场厮杀过的辽国将士,如今再来看,也没法将他认出来。
没了络腮胡子,李景德有些不适应,觉得膈应极了。他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本将军就随唐大人,一同会会那几个辽国使臣了?”
李景德是二品将军,唐慎只是个四品文官。唐慎也没法拒绝,他只能行礼道:“下官领命。”
次日清晨,下了早朝后,唐慎回到勤政殿,果不其然,李景德早已换上一身六品文官的衣服,在花园里等候多时了。
唐慎心想,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别人衣服穿。
孟阆将差事交给唐慎,自然不可能让唐慎一个人去面对三十多个辽国使臣。唐慎处理好今天的公务,便带着人动身前往驿馆。他还没走出勤政殿,正走在花廊上,迎面竟然碰上了王溱。
王溱也是刚刚下了早朝回来,他还拿着玉笏、穿着朝服。见到唐慎,他停下脚步,忽然,他目光一抬,看向唐慎身后的李景德。
李将军见到王溱,暗骂一声,偷偷地往其他官员身后藏了藏。
然而很快,王溱就收回了视线。他低头看向唐慎,笑道:“唐大人是要去接见辽国使臣?”
唐慎道:“回王相公的话,下官确实要去。”
王溱语气温柔地问道:“人手可够?”
一听这话,唐慎就知道,王子丰已经发现李景德了。心中嘀咕了一句“那李景德都变成那样了,王子丰居然还能认得出来?”,唐慎神色郑重,道:“应当是够的,多谢大人关心。”
王溱:“我猜想也应当是够的。若是不够,就像浣纱女洗衣,用力搓洗揉挤几下,总是够的。”
旁人听了这话,完全摸不着头脑,唐慎却双眼一亮,抬头看向王溱。
师兄弟二人目光交汇,在这一刻唐慎倏然明白了王溱的意思:孟阆要你压榨我,小师弟,你眼前就有个最合适的被压榨的人选。李将军都送到眼前了,不好好利用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能坑外人,当然不坑自家人。
唐慎十分愉悦地说道:“下官明白了。”
人群中的李景德一脸懵逼:你明白了?你明白啥了?王子丰这个不说人话的又说了个什么?
众人离开勤政殿,来到驿馆。
唐慎让驿馆的官员去通报了一声,等了小半个时辰,负责接待使臣的六品官员才回来。他面色难看,道:“大人,下官去通报了,说是我大宋使臣来了。然而那辽使却说,他们三皇子至今还未起,等他什么时候睡醒了,什么时候才出来见您。”
这话一落地,众官议论纷纷。
唐慎今日来驿馆接待辽使,他不仅仅代表的是自己,更是大宋皇帝。哪怕那耶律晗是辽国三皇子,也不能如今怠慢!
李景德也气得牙痒痒,唐慎却十分淡定。他抚慰众臣道:“诸位大人,我大宋舒适安定,水土养人。旁人来大宋都为这琳琅满目的盛京城看花了眼,在辽国看不到的东西,盛京有;在辽国无法休息好,在盛京却可安枕无忧。三殿下难得睡一趟好觉,日上三竿都起不来,我等又何苦扰人清梦呢?”
不远处,一个辽使听到这话,脸色一黑,转身进了屋。
又过了一会儿,辽使出了屋子,将唐慎等人喊了进去。
唐慎刚一进屋,还没看清楚屋内陈设,只听一道讥讽的声音响起:“本殿下当是何人,不过是个小小宋人罢了。耶律大人,你作为汉儿司,在南枢密院常常与那些汉人牵扯,可曾见过这个羸弱的宋官?”
屋子正堂上,一个扎着小辫、满脸傲气的年轻人坐在上座,趾高气扬地看着唐慎等人。他手一指,指的正是站在众官最前方的唐慎。
辽国三皇子耶律晗的身旁站着一个长相阴鹜的中年男子,他用幽暗的目光看了眼唐慎,道:“回禀殿下,臣自然不认识一个四品小官。”
耶律晗顿时发作:“四品?可是说,在我大辽,给本殿下提鞋都不配的那种?”
唐慎忽然笑了一声,耶律晗转身看向他。
唐慎作了一揖,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大宋与辽国民风不同,为官之道也不同。我大宋,每一品阶的官就做每一品阶的事。不过仔细来说,其实差距也不大。比如汉儿司耶律勤大人,他在我大宋便如同二品大员,于是他代表辽帝,随着殿下您来了大宋,朝见我大宋皇帝。而在辽国,四品的官是给您提鞋的,在大宋其实也差不多。下官是个不入流的四品官,所以只能被派到这儿,接待您。”
耶律晗双目一瞪,还没动怒。
唐慎立刻又接了一句:“来为您提鞋。”
耶律晗顿时熄了火,他有些茫然了。他的汉话其实说得并不是很好,寻常交流没问题,但一旦打了机锋,他就听不出其中玄机。这宋官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在贬低他,还是真的想给他提鞋?
耶律晗朝耶律勤使了个眼神,询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耶律勤叹了口气,他自知这位三皇子孔武有力,却力大无脑。原本辽帝是想派睿智多谋的二皇子使宋,谁料耶律晗的母妃不知吹了什么枕边风,就把耶律晗送过来了。算了,让耶律晗去和宋官争锋相斗,还不如让他去射杀老虎,来得还更简单些。
耶律勤看向唐慎,冷淡道:“我大辽使团已到盛京,为何不见宋臣接待。”
一个宋官道:“耶律大人此言差矣,我等今日不就来了?”
耶律勤身后,一个辽官道:“我大辽三皇子在此,尔等孱弱无能的小官,也敢说接待?”
这话刚落地,唐慎突然道:“孱弱无能?”
说话的辽官愣住,他不明白唐慎怎么就抓着他这个字眼不放了。他想了想,道:“我大辽儿郎是草原将军,骑马狩猎,你大宋的官如何比的了。难道你们不是孱弱无能?”
唐慎笑了:“原来如此,这位大人说的无能,不是在贬低我大宋官员,而是在说骑马射箭上,我大宋不如辽国?”
这辽官虽然很想说,我骂的就是你们整个大宋全部无能至极。但他表面上肯定不能这么说,于是他道:“是。”
耶律勤皱起眉头,察觉有一丝不对。
唐慎轻喝一声,侧开身子,让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谁说我宋官都孱弱无能?不过是骑马狩猎罢了,我大宋随随便便一个六品小官,便能斩猛虎于刀下,擒饿狼以双拳。李大人,我说的可对?”
李景德心道:斩猛虎、擒饿狼?你还真敢替我吹!
不过吹得也没什么错。
没想到唐慎还是个识货的,李景德对他有了些好感。李将军自信满满地说道:“自然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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