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在他和她河西初遇之前,在那另一段似梦却又如真的人生里, 他们便已曾相遇过了。
在那段人生里,他第一次和她的缘,始于祖母大寿。
那一年,他从西海被召回京都。
十岁囚无忧宫,守陵三年,牧边两年,当他再次踏入京都, 物是人非, 他早不是昔日章台走马的秦王四皇子。他变得沉静而寡默,且虽早已成年, 但因他的过往经历,婚姻之事,自然也被蹉跎耽搁了下来。
他的皇兄, 当时的孝昌皇帝关爱幼弟,便趁太皇太后大寿与太子择妃的喜庆之机,张罗起替他立妃之事。
那日宗正寻他, 带来了七位适龄的京都贵女小像。
他心知肚明,贵女和她们身后的家族,没有谁愿意与自己沾惹上关系。
皇帝的这一番做派,也只是为了做给蓬莱宫里的皇祖母看的。
人人都戴面具,形同戏子, 包括面前这位看似恭敬的宗正,他又怎会去戳破兄友弟恭、敦睦祥和的谎言。
他唇边噙了一缕微笑, 漫不经心地看着宗正将绘有小像的卷轴一一打开,向自己介绍画之人, 并未真正留意,直到宗正展到最后一幅小像。
当那卷轴缓缓打开之时,他的目光亦是随意扫了一下,视线却随之微微一顿,停了一停。
小像的少女,蛾眉螓首,杏眸琼鼻,如姣花照影,呼之欲出,不止美丽,眉眼之间那种娇憨的神韵,一下便抓住了他的目光。
其余女子,宗正方才说得很是简单,待轮到这少女时,却显得格外殷勤,道这位菩氏,乃菩猷之的孙女,从前虽因祖父蒙冤发边多年,但如今菩家得到平反,皇帝对小淑女极是恩宠,往后菩家荣华指日可待。
他感到有些意外,想起当年自己去菩家为菩猷之贺寿之时偶遇的那个小女娃,记得好似只有七岁大,没想到一眨眼,如今竟也到了出嫁之年。
想到菩猷之与菩左郎将的旧事,他便又看了一眼少女的小像。
宗正觉察到了他对菩家孙女的特殊反应,立刻游说,说她容貌极好,小像远不及她真人容貌,和秦王殿下乃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他听出了宗正话的怂恿之意,笑了笑,心十分清楚。必是其余几家担心自己万一选他们的女儿,暗在宗正面前早有过提点。独这菩家孙女,方从河西入京,孤身无依,懵懵懂懂,便被推了出来,成了宗正极力想要自己选的人。
他看破,不道破。
他被猜忌,无心成家,免日后殃及无辜,怎会胡乱圈点,害人一生?
当时合上卷轴,寻了一个借口,推脱掉了此事。
那次之后,他很快便将她忘记,心并未为她留下任何的涟漪之影。
陌路之人罢了,怎会有何关联?
却没有想到,过了些天,他遇到了她。
那一世,他和她的第二次结缘,是在蓬莱宫。
回京那段日子,他常去蓬莱宫陪伴皇祖母,以弥补从前缺失了多年的孝道。
那日在蓬莱宫,他得了闲,想起自己小时养下去的那池金鱼,一时兴起,便漫步去往鱼池。快到之时,隔着曲桥,看见李慧儿和一名杏衫少女带着几名婢女围在池边观鱼。芙蕖半开,水波潋滟,那少女乌发雪肤,容颜如玉,他不认识,但却又觉着有几分面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记起,似是那日宗正拿给他看的小像的那位菩家孙女。
应是她来蓬莱宫拜见皇祖母,李慧儿领她玩耍。风隐隐传来少女说话的娇声。他听见李慧儿对她讲,池这些肥头金鱼,皆四皇叔从前所养。
他不欲惊动她们,也不合留在此地,便转身悄然离开。
那日午后,他在自己幼时所居的长生殿内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日已西斜。他去见皇祖母,行至半路,又遇见李慧儿和菩家孙女同行,二人往宫外走去。似她出宫,李慧儿送行。
他便避让在了宫道的角落里,打算等她二人走了再出来,等待之时,却见她袖滑出一方罗帕,掉在宫道之上,她未曾察觉,继续朝外而去。
他迟疑了下,便命骆保出去。
骆保拾得罗帕,追上去还她。说话之时,许是提及自己,他看见她回首,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一望,眸光流转,神情似带好奇。
他始终未曾现身,一直隐身角落,直到她收了罗帕离去,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那日之后,他再未见过她了,直到他离开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辞别皇祖母,出京,回往西海。
他牵马,行在长安道,遇见了一辆朝着皇宫方向而来的华丽宫车。风吹来,卷起绣帘一角,露出了车少女那姣好的半面容颜。
虽只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如此巧,她竟就是菩家孙女。
他已听闻消息,数日前,她被定为了太子妃,此刻应当是要入宫去的。
车的她没有留意他,也不可能看见他――即便看见了,亦不知他是谁。
一个行在风尘道上即将离开京都的路人罢了。
他停在了路边,目送载着少女的宫车朝着皇宫疾驰而去,不知为何,心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惆怅之感。
但这惆怅之感很快消失。
身为菩猷之的孙女、菩左郎将的女儿,她完全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地位和尊荣。
命运固然大多时候不公,但对着她,这个如同花一般美好的柔弱少女,终还是展示出了它悯人的一面,将从前亏欠了她的一切还给了她。不但如此,加倍馈赠。
为此他感到欣慰。
他遥祝这个和他偶然曾暗遇过的忠臣之女,愿她一生顺遂,平安无忧。
他便如此,转头,踏出了京城,等待着自己这一生的命运的最终走向。
在他十岁后,他便知道了,他的余生,再无坦途。
然而后来,他更是知道了,他其实还是低估了命运对他的冷酷和无情。
他又一次地匆匆赶回了京都,和她再一次地遇见。
第四次遇。
然而,却是在皇祖母的葬礼之上。
在他奔入灵宫的那一刻,满天的白幡和举孝的人群里,也不知为何,他一眼便就看见了她。
她一身孝服,立在他的侄儿太子李承煜的身侧,睁着一双因哭泣而红肿的眼眸,仿佛也正在凝望着自己。
短暂的,隔着无数人的四目相对。
她垂下了眼眸,他亦收回目光。
他不知她此刻作何想法。
于他而言,皇家最后一丝的温情,随着皇祖母的离开,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这种悲哀和痛苦,这个世上,无人能够理解。
人这一生,若就如此孤独至死,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他几欲泣血,长跪灵前,彻夜不起。
这些年间,每当深夜,无法入眠,他常自嘲,必是他十岁前太过恣狂,将他一生福祉都挥霍掉了,所以十岁后,他的人生,只剩下了还债。
这个念头仿佛又再一次地得到证实。
他尚未从失去祖母的悲恸缓过来,便被安排着,刺杀了他的皇兄孝昌皇帝。
他被大索,幸而事先有所提防,这才在布下的天罗地网死里逃生,暂时隐匿到了相对安全的西苑,但受伤失血过多,支撑不住,最后还是倒在了草丛的深处。就在意识将要陷入昏迷之际,他咬破舌尖,以剧痛来逼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等待救援之人寻到他,尽快离开这里。他不能就此昏迷,若就那样昏迷过去,他或将永远都醒不来了。
他还不能死,他无法抛下他对母族的责任。
就在他强行保持着意识清明之时,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他后来总是无法想明白的事情。
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发现了他。
起初她显得惊疑不定,似是不敢确定自己的所见。随后,她应该是认出了他,那个瞬间,她双眸流露出的震惊和恐惧之情,令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装作昏迷,暗暗观察她。见她慢慢地靠了过来,最后,停在了距他数步之外的草丛里。
那一刻,他心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趁她发声喊人之前,立刻杀死她。
纵然他已受伤,半死不活,但要杀如她这般一个女子,并非难事。
刹那之间,恶念爆起。就在他暗暗蓄力,待要动手之时,又停住了。
她的样子令他费解。
她没有当场掉头喊人,也没有立刻逃离,而是站在原地,苍白着一张紧张的小脸,似天人交战,犹豫不决。
最后,她望着他,慢慢地后退,退了几步,竟突然转身,快步而去。
“太子妃,这边有些冷清,还是回去吧……”
“回吧!”
风将她和随从说的话,飘送到了他的耳。
很快,伴着一阵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卧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捏着的手掌,这一刻,心涌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她分明认出了他。以她的立场,最后她竟放过了他。
为什么?
他和她,除了因他侄儿李承煜而生出的所谓辈分关系,向来毫无交情可言。
即便连上她的小像,总共,也只遇过寥寥五面罢了。
甚至,他和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今日如此的机会,她却放了他。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而当日,他更是不知,那一面,是他和她那一生里,最后的一次见面。
他就此离了京都,后来西迁,到了西域。沙山雪海,沧海桑田。在漫长的将近十年的光阴里,他渐渐地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当初他若对着小像点头,或许后来也能成为他妻的少女。
她再一次地闯入他的生活,唤醒他关于旧日的记忆,是在天授二年。
这一年,距离他当日以谋逆者的罪名出关而去,已有年。
她也已做了两年的皇后。
而所有的平静,皆被佞臣的一场作乱打破了。
那一日,他率领军队,发往京都。
兵马烟尘,弥漫于道,他无意瞥见路边逃难的民众里,当有位少女,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仿佛和自己结缘,却又无缘的女子。
他的侄儿已被佞臣所害,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
是死了,还是被囚?
倘若她还活着,待攻下城池,须得尽快派人找到她,保证她的安全……
许是想得入神了,纵马朝前之际,隐约听到身后路旁有人发出呼唤之声,却并未留意,直到片刻之后,那声锲而不舍,他终于辨出,似唤秦王殿下。
他转过头。
身后,道上兵马奔腾,烟尘滚滚。路边挤满难民,人头如潮,看不见谁人唤他。
他迟疑了下,问近旁骑马背旗的骆保,方才是否有听到有人呼唤自己。
骆保神采飞扬,断然摇头:“启禀殿下,奴婢未曾听到!即便有,必也是民众在向殿下欢呼!”
他哑然失笑,不再多想,继续前行。
攻下京都的第一天,城兵荒马乱,长安宫一片火海。
他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骆保立刻寻她。
然而,她已是香消玉殒,芳魂难归。
骆保后来向他详细回禀。李承煜死后,她迁居到了万寿观,幽居其间。据说城破之时,沈d将她强行掳走,她不从,从马背上跌落,折颈而死,后被几个随她到了最后的随从草草收殓,葬在了皇陵的野地之。
他沉默了许久,下令将她以皇后之礼,重新落葬。
原来,许多年前的那一日,西苑里的偶遇,和她的第五面,便是这一生,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那一夜,他虽未亲去皇陵,但心却惆怅无比,彻夜无眠。
再后来,京都局势,渐渐安定了。
十年的隐忍,到了这一天,他扭转乾坤,拨乱反正。登基为帝,于他而言,似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包括他的母族阙人。
但他拒了,毫不犹豫。
他无意登基为帝,没有半分这样的念头。
他将皇位传给宗族的一个少年,端王监国,自己除去金冠,脱下王服,改道髻,穿他年轻时穿过的一袭旧道袍,脚束芒鞋,出京而去。
他的责任结束了。
这一生,再不欠谁人什么。该还的,还了。该做的,也都做了。
无忧无愁,寻仙问道,朝游北海,暮宿苍梧。
他的余生,将得解脱。
他如此告诉自己。
在离开京都的前一夜,他悄然去了皇陵。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去那里。
或是为了和少年时那个曾在此幽居过三年的自己最后道别。或者,也是为了看一眼她最后死去的地方,为她插上三柱清香。
毕竟,从前她曾放过自己。
他到她的陵前,拜祭过后,出来,待要飘然远去,遇到了一个为她守陵的老宫人。
宫人认出了他,看着如今一身道装的他,泣不成声。
那个时候,他方知道,原来当日城破前夕,她曾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然而他打马而过,纵然曾经回首,依然还是未曾为她停下那前行的马蹄。
也是那个时候,他方知道,最后一夜,她独自登上古原,坐在那块巨石之旁,泣了一夜。第二日,她便被沈d所掳,死于马下。
他惊呆了,待回过神,竟然心痛如绞,潸然泪下。
他在她的陵前枯坐三夜,最后向她下跪,郑重叩首过后,他起身,出陵而去,从此,青灯黄卷,白石风雨,他云游天下,修道练心。
芥子须弥,弹指万年。
这只是一瞬之间。然而,李玄度却清清楚楚地感觉,他仿佛已经过了一生,过了那个似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人的漫长一生。
在他留给自己的记忆里,最后一幕,是多年之后,有一日,他孤身一人,道衣芒鞋,如他当年离开之时那般,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他已不再年轻了,皓首苍颜,但却如许多年前他还是少年时那般,登上古原,最后坐于石上,面向着她陵墓的方向,静静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守陵官发现,被封道君大帝的他,驾鹤东去,溘然辞世。
夕阳渐渐下沉,耳边,宿鸟昏鸦,飞舞不绝,声愈发聒噪。
李玄度彻底地明白了。
原来那一夜,在霜氏庄园后的崖上,她告诉自己的梦是真的。
她一直都记的那一生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他也明白了,为何刚开始的时候,她宁可做回太子妃,也不愿接近他。
在她的心里,他是一个在她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刻,弃她于不顾的无心之人。
他又想起她说,在梦里,她最后等到了自己去救她。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实情却是她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他曾因为她,得以活下去,而她在绝望等待他向他伸出求助之手的时候,他却没有接。
他望着她此刻坐在原头石旁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等着自己到来,然而等到死,也未曾等到他的女子。
他一时心如刀绞,呼吸凝滞。见她还那样面带微笑地朝着自己伸出手,再也忍不住,奔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相扣,随即将她一把拥入怀,紧紧抱住。
菩珠哪里知他方才那一刻的回忆,还道他收到这边的消息后赶来,此刻还在担心着自己。
她微微仰头,美眸望着他,安慰道:“你莫担心,事情都解决了,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凭空又叫你挂心了……”
李限度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姝姝,你真的太傻……”
他稍稍松开她,红着眼角,低头凝视着她,更声道:“我知道了,那夜在霜氏坞堡的后头,你和我说的所谓的梦,是真的。你还撒了谎,骗我说我去救你了……”
“我李玄度这辈子,实是不配你如此待我……”
菩珠起先愣怔,突然,若有所悟。
听他这口吻,难道是他想起来了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
她心跳倏然加快,望着他,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不止骗我,你还错想了我。”
他继续道。
“你错想了我。真的,你错得厉害。后来我没有登基为帝,我更未曾娶沈檀芳。我做了道士,云游天下,我想把你忘记。然而,在老死之前,我却又回了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地。”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修行了半生,那个叫李玄度的道士,他终究还是忘不了一生和他只有过五面之缘的女子。大限将至,他不愿成仙,唯一所愿,是她芳魂永继,来世不绝,若再相遇,许他相报。”
菩珠双眸睁得滚圆,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呜咽了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流了出来。
她哭得泪汹涌不绝,不可遏制。
他低下头,爱怜地吻她面颊上的泪珠,最后吻她的唇,深深地吻,久久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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