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霏华厦·
你听过这故事吗?竹风?你知道那个傻傻的小姑娘,名叫云霏的吗?在这儿,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关于云霏的故事。
“这实在是个倒霉的日子!倒霉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层地狱,倒到印度国,倒到西天上去了!”
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冲去,一面嘴里叽哩咕噜地骂着。她穿了件红衬衫,松松地挽着袖口,敞着衣领,下面穿着条白色运动短裤,裸露着两条修长而亭匀的腿。一顶宽边的白色大草帽下,是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和一对怒睁着的、冒着火的大黑眼睛。那浓眉上扬着,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挺直的鼻梁更显得倨傲和倔强,至于那长得相当美好的嘴,却那样严重地努着,显出一副说不出来的任性和鲁莽。
这就是云霏,像她母亲说的,“永不可能变成一个大家闺秀”,谁要做大家闺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一个小树林里,这是她最爱的树林,由一些槭树、尤加利、榕树和相思树合组而成。不论春夏秋冬,这树林永远是一片绿叶葱茏。因此,云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绿屋”。若干年前,她曾看过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名叫“绿厦”,这绿屋的典故,就出于此。
绿屋是云霏的一个小天地,像这一类的小天地,她还有好几个。绿屋后面,有一条河,水面反射着阳光,总是一片晶莹,河边是无数的鹅卵石与岩石,是个垂钓的好所在,这条河,云霏称它作“水晶房”。假若你沿着水晶房往上游走,会走到一个山谷中,山谷里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上面缀满了一簇簇紫色的、铃状的小野花。这山谷,云霏称它作“紫铃馆”。再往上深人,可以爬到一个山头上,上面有孤松直立,终日云锁山岭,烟雾蒙蒙。云霏就叫它“烟霞楼”。这“绿屋”、“水晶房”、“紫铃馆”、“烟霞楼”合起来,就成为云霏的世界。她给了它一个总名称,叫作“云霏华厦”。
现在,云霏走进了“绿屋”,胁下夹着一本都德的名著《小东西》,嘴里兀自在不停地咒骂。一面,她选择了一棵大树,有着粗壮的树干,分叉的枝桠,和浓密的绿叶的树。四顾无人,她就攀住了枝干,轻捷地纵了上去,然后,沿着树干,她熟练地往上爬,选择了一个十分舒服的所在,她坐了下来,伸长了双腿,倚靠在树干上,整个的身子都隐藏在密叶深处。
“好了!”她喃喃地自语。“让他们来找我吧,找得到我才见了他们的大头鬼!想叫我在宴会上装淑女,呸!做梦!”
扯掉了大草帽,露出了满头乌黑的、乱糟糟的短发,她用手枕着头,把书本放在一边的枝千上,开始出神地想起来。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
怨来怨去,怪来怪去,恨来恨去,都是那个张伯母不好,就是她,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对母亲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太太,我看你们家云霏的毛病,就是没个男朋友。别看现在社交公开,男女都自由恋爱,但是,像云霏这种女孩子,还真要父母帮帮忙!你给她找个男朋友,我包你,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就都好了!”
千奇百怪的毛病!天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呢?如果说成天喜欢在山野里跑算是“毛病”的话,她觉得成天待在一间几坪大的屋里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毛病”呢!但是,那老实的母亲呵,却认真地发起愁来了。于是,已经结了婚的大姐、二姐、三姐都被奉命“给云霏物色个丈夫”了。就这样,一天到晚,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轮流回娘家,同时,赵钱孙李诸家太太川流不息地来和母亲交头接耳,然后,这件倒了十八辈子楣的事就发生了。
那天,大姐云霓兴冲冲地跑了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妈!你还记得徐震亚吗?”
“徐震亚?”母亲只眨巴眼睛。
“就是小时候和我们邻居,整天跟云霏打架比爬树的那个徐震亚!”
“哦!他呀!”母亲恍然大悟,“就是云霏给他起外号,叫他‘虎头狗’,他也给云霏起外号,叫云霏‘疯丫头’的那个孩子吗?”
“是呀!”
“他不是举家都搬到美国去了?我和那徐太太还是好朋友呢!多年都没消息了。你怎么突然记起他来?”
“我告诉你,妈,那徐震亚现在在美国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马上就要回台湾。他的哥哥和立群在美国时是同学,写封信给立群说,要我们照顾徐震亚,同时,帮他物色一个女朋友,换言之,就是托我们给徐震亚做媒,你看,这不是云霏的大好机会吗?”立群是云霓的丈夫,该死!谁让他认识那个见鬼的徐震亚!那个虎头狗!云霏对他记忆犹存,一张大脸,满身结实的肌肉,会爬树,会掏鸟窝,会打架,还会欺侮人!让他下十八层地狱去吧!那倒霉的虎头狗!但是,母亲的兴趣却来了:
“那孩子……长得如何?”
“你以为人家还像虎头狗呀?长大了,挺漂亮呢!我这儿有照片,妈,你看!”
于是,母女二人的头凑在一块儿,对着那张照片穷看,看得那样津津有味,好像那是十八世纪海盗的藏宝地图似的。母亲的头点得像咕咕钟上的鸽子,眉开眼笑,嘴里不住地赞美着:
“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他到台湾来做什么呀?”
“他是美国一家工厂的工程师,那家工厂要在台湾设分厂,派他来打前站的。”
“哦,条件真不坏,确实不坏,的确不坏!”
“我说,妈,你这儿房子大,又在郊外,空气好,干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这样,他们两个接触的机会多……事情准成!但是,你可得让云霏打扮打扮,放文静点儿,否则,她那副疯丫头相,不把别人吓昏才怪!”
“这个徐震亚什么时候来呀?”
“就是下个月!”
“那就这样说定了吧!”母亲兴高采烈地说,“我马上给徐太太去封信,拉拉老关系。再收拾出一间房间来,哎,这事要是成了,那才好呢!我心里这个大疙瘩才放得下呀!”
然后,今天这个倒霉的日子就来了。一清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全到齐了,母亲叫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那个虎头狗接风。三个姐姐挤在云霏的房里,要给她化妆,要给她梳头,要给她穿上一件……天!居然是件旗袍呢!气得她又吼又叫又发脾气又诅咒,但是,几个姐姐加一个母亲,叽叽喳喳的,扯胳膊扯腿的,闹得她毫无办法。母亲又那样低声下气地,好言好语地,摇头叹气地,左一句,右一句:
“我的好小姐,你就依了我吧!”
“我的天魔星呀,你穿上这件衣服吧!”
“真是的,我哪一辈子欠了债,生下你这个造孽的东西呀!”她一生不怕别的,就怕母亲的叹气和唠叨,最后,她实在耐不住了,豁出去让她们“作怪”吧!坐在那儿,她像个木头人一样,说不动就不动,任凭她们搽胭脂抹粉画眉毛,她只当自己是木头做的,僵着胳膊和腿,让她们换衣服。最后,总算都弄停当了,大姐说:
“瞧,化化妆不就成了小美人了!”
“真漂亮,”二姐接口,“真想不到云霏这样出色!”
“哎,那个徐震亚不着迷才怪呢!”三姐说。
云霏揽镜一照,禁不住“呀”了一声,身子往后就倒。大姐慌忙扶住她,急急地问:
“怎么了?怎么了?”
“我要晕倒!”她叫着说,“我马上就会晕倒,快把镜子砸了吧,里面那个妖怪让我倒足了胃口!”
“你知道什么,云霏!”大姐说,“男人就喜欢女人这个样儿!”
“原来男人都喜欢妖怪,”她呻吟着。“他们一定有很稀奇的结构。”
“别说怪话了,”母亲说,“我们也该出发到飞机场去接人了!”“你休想我这个样子出门,”她嚷着,“也休想让我去接那条虎头狗!”
“跟你商量商量好吗?”母亲忍着气说,“待会儿你当面别叫他虎头狗好吗?”
“那叫他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思索着。“对了,虎头狗是俗名,学名叫作——拳师狗,对了!是拳师狗!”
“天!”母亲从鼻子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有谁能教教我,该拿这个疯丫头怎么办?”
“该去机场了,妈,”大姐说,“我看,就让云霏留在家里,我们去接吧,反正等会儿就见面了。”
于是,母亲唉声叹气地,跟姐姐们走了。云霏就等着她们出门,她们前脚才踏出大门,她已经冲进了浴室,放上一盆水,只两分钟的时间,就把那张妖怪脸给打发掉了。然后,她扯下了那件衣服,穿上了自己的衬衫短裤,抓了一顶草帽,从后门冲了出去,一溜烟地跑了。
这就是云霏现在坐在大树上生气咒骂的原因。
时间慢慢地流过去,她悠哉游哉地躺在大树上,虚眯着眼睛,从那树叶隙中,看天际的白云青天。只一会儿,她就忘怀了徐震亚,天空那样蓝,蓝得澄净,蓝得透明,蓝得发亮,白云飘浮,如烟如絮,来了,去了,在那片澄蓝上不留下丝毫痕迹,她看呆了,看得出神了。
“云霏!云霏!云霏!你在哪儿?”
一连串的呼唤声打破了绿屋中那份沉静安详的空气,云霏陡地一惊,思想从遥远的天际被拉回了地面,她拨开一些树枝,悄悄地向下看,大姐云霓正气急败坏地冲进了绿屋,把手圈在嘴边,大声地吼叫着:
“云霏!你别开玩笑,全家都等你吃饭呢!云霏!云霏!云霏!”
她喊着,经过了云霏所躲藏的大树下,丝毫没有发现云霏就在她的头顶上。云霏禁不住要笑,又慌忙用手去捂住嘴,因为这样一动,她身边那本《小东西》就“噗”的一声掉落了下去,不偏不倚地打在云霓的头上,云电迅速地抬起头来,向大树顶上看去,云霏被发现了。
“云霏!你还不下来!这真太过分了!”云霓气得涨红了脸。“哦,我可不是故意的!”云霏慌忙解释。“那本书……那本书……它自己要下去!”
“你怎样?你到底来不来吃饭?”云霓板着脸,拿出云霏最怕的武器,她知道这个小妹妹虽然倔强,却最重姐妹之情。“我告诉你,你要不然就下来,乖乖地跟我回去吃饭,要不然,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再也不要理你,今生今世都不跟你说话!”
“哟,好姐姐,”云霏果然慌了。“干吗生这样大的气,回去就回去好了!”
从树上跳了下去,她满头发挂着树叶树枝,浑身的青草和树皮,裸露的大腿上抹了一大片黑,衣领上还垂着根稻草,笑嘻嘻地对云霓咧开了嘴:
“怎样?那个‘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已经来了吗?”
云霓瞪视着她,深吸了口气:
“我的天!”她喊着,“你不把他吓晕倒才怪!快从后门进去,赶快化化妆再见客吧!”
“休想!”云霏叫,“我回去了!我先走,你慢慢来!”撒开腿她如飞般地向前冲了出去。
“云霏!云霏!哎,我的天!”云霓直着脖子在后面喊,云霏却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像个大火车头,云霏直冲进大门,又直冲进客厅,正好云霏的二姐云霞正在向那客人吹噱着自己的妹妹:
“我的小妹是我们家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她的句子中断了,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刚刚冲进来的云霏,满桌子的人都呆住了。只有那位来客,却用一对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地盯着那闯进来的少女。
云霏直视着座中的生客,那人颇出乎她意料之外,丝毫也不像个虎头狗,修长的个子,整洁而并不考究的服装,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下,是一对慧黯而漂亮的眼睛。他正含着笑,那笑容是略带嘲弄而又满不在乎的。
“好,”云霏对他点了点头,挑了挑眉毛,尖刻地说,“想必你就是那位‘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了?”
那男士怔了怔,一时似乎颇为困惑。但是,立即,他掩饰了自己的惊奇,对她徐徐弯腰,笑容在他的嘴角加深。
“是的。”他坦率地回答,紧盯着她,眼光灼灼逼人。“那么,你应该就是那位‘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疯丫头了。”这次,轮到云霏来发怔了,她怔了两秒钟,接着,她就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而那只虎头狗呢,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比她更厉害,更起劲。然后,满桌子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当那气喘吁吁的云霓赶回来的时候,就碰到这个“狂笑”的“大场面”,她呆怔在那儿,真弄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发疯了。
晚上,有很好的月光。
徐震亚在那块绿色的山坡上,缓慢地踱着步子,那青草的芬芳,和那山野的气息包围着他。天上,寒星明灭,皓月当空,几片淡淡的云,轻飘飘地,不着边际地掠过。几丝微微的风,轻柔地扑面而来,带着些野百合和雏菊的混合香味。他有些神思恍惚,多少年来,被关在都市的烦嚣中,他几乎已遗忘了自然的世界。现在,听着远处的鸟啼,看着草丛里萤火虫的明灭,他深陷在一种颇受感动的情绪里。
一阵脚步声急促地赶来,一声鲁莽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
“喂喂!我在到处找你!”
他回过头,月光下,云霏的眸子清亮。
“哦,”他笑笑。“我的名字不叫喂喂。”
“叫什么都一样,反正我在叫你。”她大踏步走上前来。
“有什么事么?”他问。
“你会在我家住很久,所以,我要在你刚来的时候,就先和你谈清楚一件事,免得以后麻烦。”
“哦?”他盯着她。
“是这样,”她指指身后的那幢房子,“你知道在你来以前,那幢房子里就在进行一项阴谋吗?”
“阴谋?”他挑高了眉毛。
“是的,我母亲和我的姐姐们。她们在苦心地计划一项阴谋,”她坦率地望着他,重重地说,“她们‘居然’想要把我嫁给你!”“哦?”徐震亚愣了一下,立即,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抹颇有兴味的光芒,深深地看着她。
“我必须告诉你,”她继续说,语气是坚决果断而自信的。“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完全无此可能。”
“是么?”他微笑起来。“为什么?”
“是这样,”她有些困难地说,“首先,你要了解,我不是那种肯关在几个榻榻米的房间里,为一个男人而活着的女人,我离不开我的云霏华厦。”
“云霏华厦?那是什么地方?”
“你现在就在云霏华厦里。”她一本正经地说。
“哦?”他眼里的兴味更加深了。“说下去!”
“第二,我不会恋爱,也不会爱你,爱情是婚姻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不会爱我?”
“你不漂亮!”
“噢!”
“最起码,没有星星、浮云、树木、原野、流水、岩石这些来得漂亮,你不必生气,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类是漂亮的。”
“哦,”他惊奇地望着她。“再有呢?”
“第三,你也不会爱上我。”
“是吗?”
“我警告你,我有千奇百怪的毛病。”
他点点头,盯着她的眼睛更売了。
“你说完了吗?”他问。
“差不多了。”
“那么,听我说几句吧!”他站住,微笑地。“第一,我并没有意思要娶你。第二,我也没有爱上你。第三,我根本不要结婚。第四,我在美国有女朋友。第五,我警告你别爱上我,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
云霏怔了怔,接着,忍不住笑了。
“这么说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冲突了?”
“完全没有。”
“也都彼此了解了?”她再问。
“我相信是的!”
“好!”她对他伸出手来,显出一副慷慨而大方的样子来,“我允许你做云霏华厦的访客!”
他握住了那只手,很紧。流萤在他们四周穿梭。
“你的访客不少。”他看着那些流萤,“刚刚我还听到一只鹁鸪鸟在叫门呢!”
她的眉毛飞扬。
“你懂了。”她轻声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云霏华厦的人。明天,我该带你到整个大厦里参观一番,你必须看看绿屋、水晶房’紫铃馆,和烟霞楼。”
一星期过去了。
这天下午,阳光美好地照射着,大地静悄悄的。云霏走进了紫铃馆,她一面走着,一面在高声地唱着一支她自编的小歌:
云儿飘,水儿摇,
鸟啼声唤破清晓。
山如画,柳如眉,
春光旖旎无限好。
蝶儿舞,蜂儿闹,
惜春常怕花开早。
紫铃馆,烟霞楼,
草裙款摆香风袅。
我高歌,我逍遥,
倚泉石醉卧芳草。
唱着,唱着,在那喜悦的情绪中,在那阳光的闪熠下,在那草原和野花的芬芳里,以及那懒洋洋的、初春时节的和风微醺之中,她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她歌唱,她旋转,她腾跃……她把无尽的青春与活力抖落在那无人的山谷中。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像一片逍逍遥遥的浮云,像一缕穿梭而潇洒的微风……她奔跑,旋转,跳跃……然后,忽然间,她踩到了一样东西,同时,一个人从紫色小花和草丛深处跳了出来。
“噢!”云霏吓了一大跳,瞪着他,那个徐震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有些其势汹汹的,很不高兴有人闯入了她的小天地,又破坏了她正沉迷着的那份宁静的、悠闲的喜悦。
“倚泉石醉卧芳草!”徐震亚慢慢地回答,望着她。“原谅我擅自走进你的紫铃馆里来,你知道,这儿太诱惑我。草裙款摆香风袅,我只想欣赏一会儿,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云霏看看他,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喜欢这儿的一些什么?”她问。
“太多了!”徐震亚由衷地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已经消磨了好几小时,看那些小紫花在微风下点头,还有那片狗尾草像波浪似的摇曳……刚刚有一条蜥蜴从那块大石头上爬过去,还有只绿色的鸟在水面穿来穿去地唱着歌,接着,又有个白衣服的小仙女驾着一片云飘坠下来,在水边的草地上散布着春天的声音”。
“小仙女?”云霏瞪着他,“我不信。”
“我发誓!”他一本正经地。“确实有个小仙女,她唱着一支十分美妙的小歌,我还记得前面几句。”
“怎样的?”
云儿飘,水儿摇,
鸟啼声唤破清晓。
山如画,柳如眉,
春光旖旎无限好……
云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原来你在开玩笑!”她不高兴地说。
“你错了,我没有开玩笑。”徐震亚深深地望着她,语音有些特别。“我一点儿也不开玩笑。瞧瞧这儿,云霏,一片云,一支草,一朵小野花,一块小岩石,以至于小溪流里的一滴水,一个小泡沬,一条小银鱼,或一只鸟,一缕微风,一线阳光,一颗鲜红的草莓,一叶青翠的万年青……全都这么美,这么生动,这是自然的产物,然后,它们加上一个你,变成了一份真真实实的‘完美’。你那样飘逸,那样脱俗,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你不是小仙女,又该是什么?”
云霏坐在那儿,弓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呆呆地看着徐震亚,大而野性的眼睛里有一丝迷惑。
“你知道……你知道……你居然知道这些东西的美丽。”她喃喃地说。
“我知道,”徐震亚似乎受到了侮辱,“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能领会吗?哦,云霏,你当我是什么?”
“是一个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
徐震亚愣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咀嚼这句话,而越咀嚼就越感到有深深的意味。岂不是!这些年来,读书,奋斗,竞争,做事,匆忙,奔波……面对的是大机器、小机器,看的是数字、表格、电脑、计算机……是的,他只是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无止无休地操作,操作,旋转,旋转……这些年来,他从没有认清过自己,但在这一刹那,她用一句话就完完全全地说明白了:是一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
“哦!”好半天之后,他才轻呼出一口气来。紧盯着云霏,他眩惑地说,“那么,助我吧,小仙女,用你手里那支小金棒点我一下吧!”
她手里正在玩弄着一支长长的狗尾草,听到他这样说,她就毫不考虑地用那狗尾草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他却不由自主地一震,好像这真是根仙女的魔棒,已把他抽筋换骨,打落了他的凡胎俗根。
“现在,”他沉吟地说,“我是不是‘漂亮’一些了?”
“怎么说?”
“记得第一天晚上的谈话吗?”他凝视她,“拿我和你手里那根狗尾草比比吧,哪一个漂亮?”
她认真地比较着,看看狗尾草,又看看徐震亚,再看看狗尾草,再看看徐震亚。然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抛掉了草,她跳起来说:
“我看,你快被我那些千奇百怪的毛病传染了!”
“确实。”他微吟着。
“来!”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去烟霞楼,我有东西要让你看!”
他站了起来。
“即使你让我看的是一个神仙们的舞蹈会,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他喃喃地说着,跟着她向群山深处跑去。
“哦,妈,你一定得让小妹化妆得漂亮点儿。”大姐云霓又在和母亲嘀嘀咕咕了。“怎么自从徐震亚搬来之后,我看小妹丝毫没变好,反而更疯了!”
“还说呢,”母亲叹口气,“震亚刚来的时候,还人模人样的,这几个月下来,他也跟着云霏学,不修边幅,整天除了上班以外的时间,就和云霏在山野里跑。”
“那么,岂不是……”云霓含有深意地和母亲挤挤眼睛,“那也不错呀!”
“你不知道,他们……他们根本像两个孩子,每天谈的全是大树呀,喇叭花呀,小鱼呀,狗尾草呀……哦哦,云霓,我告诉你,不止我们的云霏是个疯丫头,我看……我看……那徐震亚也是个疯小子呢!”
云霏站在窗外,听完了母亲这段议论之后,她就大大地撇了撇嘴,耸了耸鼻子,转身向山坡上走去了。
穿过了绿屋,她来到了水晶房,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她脱掉了鞋袜,把脚浸在那凉沁沁的水中,用脚趾不住地拨弄着流水。这正是黄昏,落日正向紫铃馆的方向沉落,晚霞满天,是许许多多发亮的、彩色的云,把流水都染红了。她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沉思着,忽然感到了一份难言的、奇异的落寞,四周是太静了。
流水的潺湲,鸟声的啾啁,微风的低吟……自然的音籁不绝于耳,但是,汇合起来却依然“沉静”。为什么呢?她侧耳凝思,潜意识里却似有所待。
“云霏!云霏!你在哪儿?”
一声男性的呼唤破空而来,云霏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一个微笑悄悄地浮上她的嘴角,那个疯小子来了。
“云霏!云霏!云霏!”
随着呼唤声,徐震亚出现了,望着坐在岩石上的云霏,他责备地嚷着:
“好哦,你坐在这儿一声也不响,让我找遍了云霏华厦,你干吗不理我?”
“我在想……”
“想什么?”
她摇摇头,迷惘地笑笑。
“我也不知道。”她轻声说。
徐震亚看着她,落日的光芒,柔和地染在她的身上、发上,和面颊上,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珠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采,温柔如梦,闪亮如星。她身上那份野性不知在何时已消失了,这时,她看来几乎是沉静的。
“哦,”他微吟,跨着水中凸起的岩石向她走近。“有没有位子给我坐?”
她的身子向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狭小的位置。
“你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说,在她身边坐下来。
“妈妈和大姐刚刚在家里骂我们呢!”她说。
“是吗?”
“她说我是个疯丫头,你是个疯小子!”
他咬住嘴唇,想笑。一种新的、颖悟的情绪贯穿了他,他瞪视着她,笑容遍布在眼底眉梢。
“你笑什么?”她问。
“你母亲的话,颇有点道理。”
“哼!”她耸耸肩。“我不觉得有什么道理!”
“瞧!”他指着,“一只翠鸟!”
她看过去,果然,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翠鸟,满身蓝金色的羽毛,迎着太阳,发出宝石般的亮光。它在水面不住地回旋、翻飞,卖弄似的伸展着它的翅膀,然后,它停在一块岩石上,开始颇为骄傲地,用那美丽的长喙梳弄着它的羽毛,一面梳着,它一面微侧着头,转动着骨碌碌的黑眼珠,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然后,另一只翠鸟掠空而来,直扑到那只翠鸟面前的水波里。
“噢,还有一只呢!”云霏低呼着。
“是的,这是只公的,石头上那只是母的。”徐震亚说,他的手不知不觉地绕在云霏的腰上。
那只公的翠鸟掠水而过,它开始啁啾地低鸣,环绕着另一只低飞,不住地展览着那美丽的羽毛,接着,它停在那只对面的石块上,开始了一段小步的舞蹈,它蹦跳,它唱歌,它展开它的翅膀……
“哦,好美!”云霏轻轻地说,眩惑地。“但是,它在做什么?”
徐震亚注视着云霏。你!这山林的小仙女,你教过我许许多多的东西,现在,轮到我来教你了。
“它在求爱。”他低声地,温柔地说,“这是自然,你懂吗?上帝造物,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阴有阳,有男翠鸟,也有女翠鸟。”
“哦?”她望着他,瞪大了眼睛。
“现在,男翠鸟在向女翠鸟求爱,女的高踞在上,等待着男的,男的尽量卖弄他的英姿,去博取女的欢心。”
“哦?”
“你爱自然,你爱美,你可知道,求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一部分。你看它们!”
她看过去,那只公的翠鸟已跳到它女友的那块岩石上,像捉迷藏一般,它们开始了一小段的追逐和逃避,一个欲擒故纵,一个半推半就,它们彼此对峙着,歌唱、舞蹈、跳跃,然后相近、相扑、相倚偎……那蓝金色的羽翼扑落了无数灿烂的、眩目的光华。
“这就是最美丽的那份自然,”他继续说着,“这就是世界,是天地万物存在的源泉,一个字:爱!”他盯着她,“看到了么?有母翠鸟,就有公翠鸟,有凤必有凰,有鸳必有鸯……上帝造它们,为了要让它们相爱,所以,有疯丫头,必定有个疯小子!”
他的头俯下来,在她还沉浸在那份眩惑中的片刻,他的嘴唇已紧压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绕过来,紧紧地拥住了她。流水潺湲,微风低吟,翠鸟在彼此叨1机咕咕地述说着衷情万赖俱寂,天地混沌……她从他的胳膊里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那黑亮的眼珠现在看起来好无助,好温柔,好可怜。
“我……我……我说过,我……不是那种为一个男人而活着的女人。”她可怜兮兮地说。
“但你是为我而活着的!”他望着她,深深地。
“我……我……我离不开云霏华厦。”她更嗫嚅了。
“没有人要你离开,只是,你应该给云霏华厦找一个男主人,你一个人照顾这样大的大厦,不是太孤独了吗?我会是个很好的男主人。”
“还有……还有……”她的模样愈加可怜了。“我……我……我还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呢!”
“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呢!”他嚷着。
“而且,而且,我说过……我是不结婚的!”
“这种傻话,我们都说过,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长大,也没有认识这世界!”
“再有……再有……你不是说你在美国有女朋友吗?”
“那是我编出来骗你的,因为你那时太骄傲了!”
“哦!”她瞪大眼睛,“但是,但是……”
“哦,我的天!”他喊着,“我有药方儿来治疗你这些‘还有’‘再有’‘但是’和‘而且’!”
迅速地,他的嘴唇重新压了下去,堵住了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曝嚅着的嘴唇。她呻吟,她叹息,然后,她的手臂绕了上来,紧紧地环抱住了他。
大地静悄悄的,只有流水的潺湲和微风的轻唱。那两只翠鸟,现在已经不再啁啾和跳舞了,它们庄严地站在岩石上,微侧着头儿,对他们两人凝视着,似乎也颇为明白,自己完成了一些怎样神圣的任务。本来么,在希腊神话里,翠鸟就是由两个相爱着的好神仙变幻出来的。现在,它们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扑了扑翅膀,双双无声无息地飞走了。
太阳沉落了下去,暮色慢慢地游来。天边已闪现出夏夜的第一颗星光。几点萤火虫从草从中飞来,围绕在他们四周飞舞穿梭,一只青蛙在岩石缝里探着头儿,榕树上有只蝉儿突然引颈而歌……云霏华厦里的客人们都悄悄聚拢,在暗中保护着它们的男女主人。这世界是爱人们的。不是吗?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四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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