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1)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神灵把我安排进了这个奇异的故事?但是,一切开始了,发生了,我突然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而且,这所有的事都那么真实,并非一个虚幻的、玄妙的梦!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2)
那是我领到学士文凭后的第三个月。
刚毕业的兴奋和雄心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三个月来,我寄出了一百多张履历表,翻烂了报上人事栏广告,发现一张大学毕业证书,甚至换不到一个糊口的工作!每天早上下楼来吃早餐的时候,就觉得叔叔婶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当然,我绝不能怪他们,叔叔只是个公务员,他并没有责任养活我,更没有义务送我上大学,但,他却又养活了我,又送我上了大学,他百分之百地对得起我泉下的父母了。而现在,我好不容易毕了业,总应该赚点钱给叔叔婶婶,支持堂弟堂妹们的学业,才算合理,如果继续在叔叔家吃闲饭,终日荡来荡去,无所事事,那就难怪叔叔婶婶脸色难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不是滋味。
这天早饭桌上,婶婶有意无意似的说:
“美蘅,可能是你的条件太高了,现在人浮于事,找工作越来越难,你也别希望待遇太高,只要能供膳宿,也就很不坏了。”
言外之意,婶婶不欢迎我在她家继续住下去了,我不是傻瓜,当然听得出来,叔叔有些过意不去,推开饭碗,他粗声地说:
“急什么?让美蘅慢慢去找,总找得着工作的!”
好叔叔,好婶婶,我不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了,他们自己还有三个读中学的孩子呢!拿起报纸,不看国家大事社会新闻,直接翻到分类广告那一页,从人事栏里逐条看下去,差不多可应征的工作都在前一两天应征过了,只有一个启事,用两条宽宽的黑边框着,很触目地刊在那儿:
征求中文秘书一名,供膳宿,限女性,二十至二十五岁,未婚,高中毕业程度以上,擅抄写,字迹清秀,对文艺有爱好者。应征者请书自传一份,四时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需注明身高体重年龄,及希望待遇,寄北投××X路××号翡翠巢石先生收。
一则很莫名其妙的启事,给我最直觉的印象,它不是在征求什么中文秘书,倒像是征求女朋友。四时半身、全身照片各一张!注明身高体重年龄!这也是一个有工作能力的人所必须要附带注明的吗?这是在求才还是求人呢?我抛下了报纸,不准备应征,事实上,即使我应征,被录取的希望也渺小又渺小,我已经有了不下一百次的应征经验了。吃完了早餐,我摆脱不开悒郁的心情,工作!工作!工作!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工作!重新抓回那张报纸,我再看了一遍那征求启事,为什么不姑且一试呢?多一个机会总多一份希望呀!何况,这启事也有诱人的地方,供膳宿之外,翡翠巢三个字对我别具吸引力,该是个大花园吧!种满了藤葛巨木,奇花异卉的地方?里面有什么?一个巨人?不知道为什么,它使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题目叫“巨人的花园”,述说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里,住着个寂寞的巨人的故事,好吧!管他是求才还是求人,寄一份资料去试试!
随便扯了一张纸,我写下了下面的应征函:
姓名:余美蘅
年龄:二十二岁
学历:×大国文系毕业
身高体重:身高一五九公分,体重四十三公斤。(如果我能获得一个工作,该可以增加几公斤。)
自传:你会发现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得和这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两只手,两只脚,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也和那些人相同,我还有满脑子平凡的幻想和抱负。但,我正走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像成千成万的大学毕业生一般,发现铺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不过,我有勇气去披荆斩棘,只要给我机会,我愿把平凡的幻想变为真实!
你不会有兴趣研究我的资料,但我看出我有需要告白一切。我,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从此依靠叔父婶母生活,他们已完成了我的大学教育,而堂弟妹们年纪尚小,叔父的家境也极清苦。因此,你可看出一个工作对于我的重要性,不过,我并不想博取同情——世间多的是比我更值得同情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也相信自己并不笨。但愿你和我同样相信它。
我不敢期望过高的待遇——我值多少钱,这该看我的工作情形来定,因此,我保留这一点,留给你去填。假若我有幸让你来评定的话。
我想,我当时写这份应征资料的时候,多少有些儿戏的态度,我并不相信会被录用,也不相信这是份适合我的工作,所以,这份资料寄出后,我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事实上,报纸上那份征求启事一直刊登了一个星期,当它不再出现在报纸上之后,我就真的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那份应征资料和许许多多应征资料一样,有去而无回,大概都寄到月球上去了。
我又继续了一个多月各处碰壁的生活,自尊和雄心都被现实磨损到可怜的程度,我不再有勇气去应什么征,也不愿意去见任何人,婶婶不说什么,但她开始帮我物色男朋友了,我看出铺在我面前的,连崎岖小径都不是,而是一片暗密无路的丛林。我几乎考虑结婚了,这是绝大多数女性的路——离开书房,走进厨房——但是,要命的,我竟连一个可嫁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绝望的情况中,“翡翠巢”的回音来了,一盏亮在暗密的丛林里的明灯!那是张纸质极佳的白色信笺,上面简简单单地批着两行漂亮的钢笔字:
余小姐:请于十月一日晨九时,亲至北投翡翠巢一谈。
即祝
好
石峰九月×日
信上并没有说一定用我,但已足以鼓起我的勇气了,我握着信笺,兴奋地计划着如何去见我的雇主,丝毫没有去想迎接着我的是怎样奇异的命运。
(3)
我在一个初秋的早晨,第一次到翡翠巢去。正像我所预料的,这儿已远离了市区。我走上一条很好的柏油路,这条路一直把我带上了山,虽然我对于即将面临的“口试”有些不安,但我依然被周围的景致所吸引。我惊奇地发现这条通往山上的柏油路的两边,一边竟然是一片绰约青翠的竹林,另一边是苍劲雄伟的松林,竹子的修长秀气,和松树的高大虬健成为鲜明的对比。竹林和松林问都很整洁,泥土地上有着落叶,但并不潮湿,松林里还耸立着许多高大的岩石,更增加了松林的气魄,柏油路很宽,汽车一定可以直接开上去,翡翠巢顾名思义,应该在一片绿色的山林之中。我的兴趣被松林和竹林所提高,情绪也被那山间清晨的空气所鼓舞,我感到身体里蠢动着的喜悦,每当我向前迈一步,我渴望得到这工作的欲望就更深一步。
我就这样四面浏览着,缓慢地向前步行,平心而论,我正在胡思乱想,想许许多多的事,未来,以及当前的工作问题。因此,我完全没有听到有辆摩托车正用高速度从山下冲上山来,等我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车已冲到我的身边,由于山路的环山而造,弯路极多,那驾驶者在转弯前并没有看到我,当他看到的时候一定已来不及刹车,而我又走在路当中。
事情发生得很快,我跌倒,车子冲过去。我在路上滚了一滚,不觉得痛,只觉得满心惊惶和愤怒,勉强爬起来,我看看腿,右腿膝部擦破了皮,并不严重,裙子撕破了一些,有点狼狈,但是别无伤痕。我想,那车子并没有真正撞到我,只是扶手或是什么钩住了我的衣服,我站直身子,那车子已折回到我的身边,驾车的人仍然跨在车上,他有张强硬的、男性的脸,不太年轻,也不老,三十八九岁的样子,满眉目的不耐。
“我希望你没有受伤!”他大声说,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我希望你开慢一点!”我气愤地说,声调愤怒,他应该下车,表示点歉意什么的。
“你没受伤是你的幸运,你挡了我的路!”他冷冷地说。
“路又不是你造的!”
他咧开嘴,微嘻了一下,我看到他嘴边的嘲笑味道。
“不幸,正是我造的。”他不太清晰地说,然后提高了声音喊,“如果你没受伤,我走了。”发动了车子,他立即又向山上冲。
我非常愤怒,怎么这样倒楣,会碰到这种冒失鬼!我在他身后大声说:
“希望你撞到山上去!”
他的车子走远了,我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我在路边停了几分钟,整理我的衣服,平定我的情绪。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我没摔伤什么地方,也没扭伤筋骨,我又继续前进,很快地忘记了这件不快的事。何况,晨间的树木那么苍翠,鸟鸣又那样的喜悦。
太阳升高了,初秋的台湾,太阳依旧有炙人的热力,我逐渐感到燥热和口渴,前面有一个交叉路口,路边有棵如伞覆盖的大树,我走过去,树下有一张石椅,上面刻着一行字:
翡翠巢敬赠
敬赠给谁?是了,给任何一个行人,让他在树荫下得到片刻的憩息。现在,它是被“敬赠”给我的,我自我解嘲地微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再一次整理我的衣服,擦拭手臂上和腿上的灰尘,坐在那儿,我有份下意识的满足,满足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朦胧地感觉到什么——仿佛,翡翠巢对我不是一个陌生的名称,它已和我有密切的关系。
周围很安静,松林静静地躺着,竹林也静静地躺着,柏油路蜿蜒上山,另一条分岔的石子路通向密林深处,一块小小的木牌竖立在石子路边,上面画着箭头,写着“往翡翠巢”的字样,石子路也很宽,坐在这儿可以隐约地看到一带红墙和屋顶。我张望着,我的时间很宽裕,不必匆忙地赶路,大可以再为我将面临的口试打一番腹稿。我坐了大约有十五分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行人。阳光很好,天空澄碧,林间有小鸟清脆的鸣叫……什么都很好,很美,很安详。可是,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第六感还是什么,使我猛然感到一阵寒颤,我清楚地觉得有人在我的附近,某一棵树后,或者某一块石头后面,有个人正窥探着我。
似乎阳光变冷了,我脑后的发根突然直竖,一种我不了解的因素使我毛骨悚然。我跳了起来,完全出于直觉地回过头去,背后是一片松林,有三块并立的大岩石,像一个屏风般遮在前面,阳光明亮,松林中什么都没有。
我不禁嘲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走上了那条石子路,我向翡翠巢的方向走去,很快地,我走近了那个地方。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是山坡上辟出来很开阔的一块平地,有十几幢房子耸立在那儿,看样子翡翠巢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孤独。这儿显然是高级的住宅区,那些有钱有闲的人的别墅所在地。我走过去,很容易地找到了翡翠巢,它在路的尽头,占地广大,有白色的围墙,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的枝干伸出了墙外,好几棵比墙高的大榕树,叶子被修剪成为弧形、圆圈和鸟兽的形状。这儿是什么地方?巨人的花园?我伸手按了门铃,那门上“翡翠巢”的金属牌子对我发着光。
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瘦削的男佣来给我开的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翡翠巢的司机,大家都叫他老刘)。大门内果然是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种满了玫瑰、石竹、菊花和万年青。花园是经过设计的,有个假山石堆砌成的喷水池,山石缝中长满了各种花草,一棵仙人掌盛开着水红色的花。大约有二三十棵不同品种的玫瑰,红的、黄的、白的……迎着阳光绽放着鲜丽的颜色。不过,这儿并不是一片巨木浓荫,除了围墙边经过修剪的榕树和凤凰木,花园里最大的木本植物就是几棵大型的茶花和扶桑。因此,整个花园都显得明亮,整洁,而充满了生气。那幢建筑,在花园中的西式二层洋房,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房子外部贴的是绛红色的砖片,宽宽的走廊边竖着有简单花纹的水泥柱。从大门进来,一道磨石子路直通正房,和正房旁边的车房,车房门敞开着,里面有一辆深红色的小型篷车。
我被带进客厅——一间明亮的大房间,三面落地长窗迎进了一屋子的阳光,圆弧形的藤椅,椭圆的柚木小桌,绿色的长沙发,简单的家具,显露着不简单的一些什么:漂亮,华贵,整洁,给人说不出的好感。墙上没有字画,只悬挂了一朵大大的、藤编的向日葵。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佣迎接着我,对我展露了她美好的牙齿,和这屋子、花园的一切相似,她整洁而清秀。
“是余小姐吧?先生正在等您。”
“是的,”我说,开始有点微微的紧张,“石先生在吗?”我多余地问了句。
“楼上,他要在书房里见你,请上楼。”
我上了楼,没有心情再打量房子的结构,我走进了一个大房间,很大很大,有沙发,有书架,有令人眩目的那么多的书,有一张大大的书桌……有个男人背对着我,正在那顶天立地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上找寻书籍。我身边的年轻女佣说了句:
“石先生,余小姐来了!”
“知道了!”那男人头也不回地说。
我听到门在我背后阖拢,那女佣出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儿,心怀忐忑地看着我雇主的背影,我的心脏在迅速地跳动,不知道为什么而紧张,手心里微微出着汗。
那男人慢慢地转过身子,面对着我。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身子挺直,希望有个地缝可以让我钻,希望我没有来这儿,希望退出这房间……但是,来不及了,那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不惊异,也不稀奇,他的眼睛里有着嘲弄的笑意,和刚刚他在山路上撞我之后的表情相同。不慌不忙地,他说:
“很失望吧?余小姐?我竟然没有撞到山上去!”
“我——呃——”我狼狈地想招架,“假若——假若我刚刚知道是您的话……”
“就不会诅咒我了?”他问,盯着我。
“我想——”我心中涌起一阵反感,我有被捉弄及侮辱的感觉,即使我迫切地需要这个工作,我也不能因此就对人低声下气呵!“我想,我会保留一点,或者,我会在心里诅咒而不说出口来!”我直率地说,我猜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这工作百分之八十是砸了。
他看了我一眼,那抹嘲笑的意味消失了,走到书桌后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来,他对我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坐下谈,好吗?余小姐?”
他仍然有命令的口气,我必须记住他是我的雇主,我顺从地坐了下来。他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严肃:过于严肃了一些,和刚刚那种嘲弄的神色十分不像出自一个人。我看得出来,他在研究我。“我伤到你了吗?”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愣了一下,仓促地接口:
“你指在山路上?还是说现在?”
他又有了笑意,这次不是嘲弄,而是温和而感兴趣地。点了点头,他说:
“看样子,两者都让你受了伤,嗯?不过,我希望都不太严重。”
“确实,”我也微笑了,“都不严重。”
“那么,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他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些纸张来,是我的那份应征资料。他拿起里面的照片,仔细看了看,又看看我,仿佛核对照片和我是不是同一个人。他满意了,放下照片,他望着我说,“这次我征求秘书,来应征的有一千六百多份,我选了五个人,你是我见的第五位。”
我默然不语,五分之一的希望!我但愿在山坡上没有诅咒他。
“工作的性质很简单,也很不简单,主要是帮我整理一份资料,这资料是一部石家的历史,其中包括我祖父的文稿、日记、诗词。需要抄写、分类,再根据我祖父的日记,用有系统的文字,写一本传记。”
“我——”我插嘴说,“我想,您为什么不请一位作家来做这工作?”
“你是说——”他有恼怒的样子,“你不想做这工作?”
“哦,不!”我慌忙说,“我要的,只要我能胜任。”
“你的自传上不是说你很有能力吗?”他有些汹汹然。
“哦,呃,是的,当然。”我连声说,这人击败了我,他比我强,我无能为力地,被动地望着他。
“把我祖父的资料弄完之后,还有我父亲的,和——另外一个人的,我会给你看很多东西……其次,你要帮我看信、回信,你想,你行吗?”
“是的,我想我行。”我说,心底不无疑惑,他所做的这份工作,并不是非做不可的呵!还是他另有目的?
“你必须住在我这里,因为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家,工作的时间也就不一定,每星期你有一天假日,这休假的日子也由我决定,行不行?”
“行。”我说,能减轻叔叔婶婶的负担总是好的。
“你的待遇——”他顿了顿,“暂定为两千元一个月,怎样?”
“哦,”我有些惊异,这远高过我的预料,我还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你——你的意思是——录用我了?”我嗫嚅地问。
“当然,或者你不想干?”
“怎么会!”我叫着说,兴奋而喜悦,“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他简单地说,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把你的东西带来,你最好中午以前搬来,下午我要出去。现在,你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
我也站起身来,不信任地望着他,一切对我像梦境,很不真实,我喃喃地说:
“但是,这——这——就说定了吗?”
“怎么?”他眉端的不耐又浮了起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当然,还有一些问题,这个人是谁?石峰?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他的工作是什么?这一切不是太奇怪了一些?太特别一些?他这幢房子里还住着些什么人?我将和怎样一些人生活在一起?问题还很多呢,但是,我都问不出口,而我的主人已堆满了一脸的不耐,我必须识相些,除非我不想要这个工作!于是,我咽下了喉间所有的问号,轻声地说:
“不!我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明天见!”他说,转过身子,又去寻找他的书籍。
我默默地退出了房间,我不是客人,不能要求主人送客,我独自走下宽阔的楼梯。
(4)
就这样,我搬进了翡翠巢。
搬进翡翠巢的第一个早晨,我的主人把我带进一间设备整齐的房间,这房间属于楼上六间房间之一。一开门,我就有些眩惑,房里的家具是齐备的,化妆台、衣柜、书桌、书橱、床,以及床头柜、台灯、窗帘……无一不是准备得恰到好处,而且,是一间完全为女性准备的房间,家具并不新,却很精致,窗帘是水红色的尼龙纱,墙也是同样的颜色,梳妆台上有个镶着木刻花边的椭圆形镜子,书橱的玻璃门里,书籍琳琅满目。我惊异地望着我的主人,这间房间总不至于是为我而准备的吧?
“你就住这一间吧!”我的主人——石峰——说,他的脸上一无表情。“这房间本来是另一个女孩住的,现在她已经离开了,目前就属于你,那些书啦,小说啦,你有兴趣,也可以用来解闷。反正,这屋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动用。今天我们不开始工作,你休息休息,我马上要出去,我们明天再谈。”
他没有给予我发问的机会,也没有再多解释什么,立即唤来了那个年轻的女佣,对我说:
“这是秋菊,你有什么事,可以叫秋菊去做。”转向秋菊,他叮嘱了一句,“好好侍候余小姐,不许让她感到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先生。”秋菊恭敬地说。
“再见!余小姐!”他掉转身子,大踏步地走开。
“噢,等一等,石先生!”我急急地说。
他站住,回过头来,凝视着我。
“我想——想向你道谢,”我说,“这一切对我是太好了!”
他耸了耸眉毛,做了一个很特殊的表情,没说一句答复我的话,转身走了。我出了几秒钟的神,才走进“我的”房间,好奇地打量着室内的一切。秋菊跟着我走了进来,把我带来的衣箱放在床上。
“要我帮你整理东西吗?余小姐?”她问。
“哦,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去忙你的吧!”
“好的,小姐。”她退出房去。
“哦,再等一下。”我又喊住了她。
“小姐?”她疑问地望着我。
“我想问问,这幢房子里还有些什么人?”
“现在,就只有石先生,我,和司机老刘。”
“现在?”
“有时候,石少爷会回来。”
“石少爷?”我狐疑地问,“那是石先生的儿子吗?”
“不,是石先生的弟弟,我们就这样叫惯了。”
“石——太太呢?”我问。并没有把握这位石先生有没有太太。
“她去年回来过一次,今年还没回来过。”
“她在什么地方?”
“大概是美国吧!我弄不清楚。”
“哦——”我顿了顿。“好,你去吧——”我又想起一个问题,“再有一件,这间屋子原来是谁住的?”
“这是——”她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这间屋子就空着,我只是每天打扫它。”
或者,她知道而不愿意讲。我想,我盘问得太多了,但我实在遏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呵!我对她笑笑,说:
“好了,谢谢你,秋菊。”
她嫣然一笑,红了红脸,走了。这是个好脾气的女孩,应该很容易相处的。我关上了房门。走到窗前,拉开了窗纱,我正好看到那辆红色的敞篷车从花园的磨石子路上开出去,我的主人出去了。
我开始整理我的东西,把衣服挂进了衣橱,一些文具放在书桌上,整个整理工作只费了半小时,实在我的东西都太简单了。东西收拾完了,我就在我的房里转着圈圈,东摸摸,西看看,梳妆台上没有化妆品,只有一把用桃花心木精工雕刻着木柄的发刷。书橱中大部分是小说,小说中又绝大多数是翻译小说。还有一套古本的《红楼梦》和曲本的《西厢记》《桃花扇》《牡丹亭》等。除了这些文艺方面的书,也有少数医学方面的书,像心脏学、遗传学、病态心理学和畸形儿的成因等书。看样子,这房间原来的主人该是学医,或是学文学的。我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左拉的《给妮侬的故事》,我没看过这本书。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几个清秀的字迹:
小凡存书第一百二十四种
小凡?这是这屋子原主的名字吗?随便翻开一页,我发现这位看书的人有在书页上乱写乱画的毛病,一只长耳朵的小兔子,把文字都遮住了,书边的空白处,胡乱地写着几行字:
妮依——你不骄傲吗?好一个左拉哦!给妮侬的故事!可有一天,有一个人儿能为我写一本厚厚的书?“给小凡的故事!”岂不美妙!谁会写?冬冬吗?冬冬,冬冬,你爱我吗?爱我吗?爱我吗?——你不害羞呵,小凡!另外一页的横眉上,也涂着字:
冬冬就只能永远做冬冬我的冬冬,不是别人的冬冬,等着吧,或者我来写一本给冬冬的故事呢!再一页:
——呵,我是不会相信这个的,这种幸福里不能有阴影呵,冬冬也不会相信的,噢,冬冬呵!再一页:
妮侬——我不嫉妒你!我不嫉妒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比我更快乐,我有冬冬呵!再一页:
我希望我能更美一点,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只是为了冬冬才希望我长得美,可是,冬冬说,小凡,你够美了呵!我是吗?冬冬,我是吗?
诸如此类,书上画满了字,冬冬啊,小凡啊,我放下了这本书,另外换了一本《贵族之家》,扉页上同样有“小凡存书第×××种”的字样,里面也有各种各样的乱画和文字,这位小凡,她显然很习惯于把书中的主角和自身扯在一起:
丽莎呵,拉夫列茨基呵,这是残忍的,我不喜欢这些残忍的故事,啊啊,我流了多少的泪呵,丽莎,丽莎,该诅咒的屠格涅夫!
不该活生生地拆散他们呵!我和冬冬会怎样呢?冬冬,别笑我,我是那么傻气地爱你呵,你不会离开我吗?即使我——噢,我怎敢写下去?
我放下书,上午的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屋子里十分明亮。我不想再去翻阅那些书,那每本书中都有的字迹,使我心头有种模糊的重负,小凡,冬冬,这是些什么人呢?和我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他们困扰我!我走到书桌前面,随便拉开了一个抽屉,有些东西在里面,几本陈旧的、厚厚的日记本,但都包着很漂亮的包书纸,上面分别写着:
小凡手记
——一九五九年——
小凡手记
——一九六。年至六一年——
然后,六二年,六三年,底下没有了。一年一本,我想打开一本看看,可是,迟疑了一下,我又把抽屉砰然阖上,这是别人的秘密,我最好不参与。而且,我觉得这位小凡的影子充塞在这房间里,使我有些不安,又有点沉重。换了一个抽屉,我打开来,有个K金项链,坠子是个心形的牌子,上面刻着字:
给小凡
——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把抽屉迅速地关上,我心头忽然浮上一股凉意,这个小凡一定已经死了,否则,她不会遗落“冬冬”送给她的东西,而不随身带着。我走到床沿上坐下,心头的寒意在加重,这张床,是小凡睡过的,那张椅子,是小凡坐过的,这间屋子,是小凡住过的……而小凡,她可能已经死了……我狠狠地甩了甩头,不愿去想那个小凡了。走到窗边,我热心地看着满园的玫瑰和鲜花。那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秋菊请我下楼吃午餐,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吃饭,我的主人还没有回来。
整个下午我都过得很无聊,空闲而无所事事,石峰始终没有回家。我到花园里走了走,在喷水池边看那些金鱼闪来闪去。花园很空旷,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做长久的逗留。我不敢出去,怕万一石峰回来找不到我,这毕竟是我上班的第一天!
折回到我的房里,我开始觉得时间很难挨,这种“上班”的滋味也颇不好受。从窗口远眺,可以看到山下的原野、房屋、火车轨道和绿色的农田。我百无聊赖地荡来荡去,从中午直到黄昏。暮色涌进了室内,我倚着窗子,思量着我的新工作的性质。忽然,一阵钟磐的声音远远传来,绵邈地,沉着地,一声又一声。这山上何处有着庙宇?这钟声带给我一种特殊的感受,我倾听着,神志飞向一个空漠的境界。然后,汽车喇叭响,我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他并没有派人来叫我,我和他再见面是在晚餐桌上。他用锐利的眼光望着我。问:
“怎样,在这儿过得惯吗?”
我注视着他。
“我觉得——”我坦白地说,“你并不需要一个秘书。”
“需不需要由我来决定,嗯?”他继续盯着我,“我无意于浪费自己的金钱,但我也不想在我的秘书上班的第一天,就用过多的工作来惊吓她!”
“过少的工作也同样可以惊吓人呢!”我说。
“你会很忙的,”他说,“不过,我希望你先熟悉一下环境。你——喜欢你的房间吗?”
“很——喜欢,”我说,“但是,好像——有些属于私人的东西你忘记取走了。”
“你是说小凡的东西?”他毫不在意地问,“让它留在那儿吧!你高兴看就看看也无所谓。”
“我不想去发掘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秘密。”我说。
“是吗?”他用研究的神色看我,“你是个鲁莽而不识好歹的人啊!那些东西妨碍了你吗?你爱看不看呀!”
“当然,它们并不妨碍我,”我犹豫了一下,“可是——小凡是谁?”
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又是那带点嘲弄性的!不过,只是那么一闪就消失了,他沉吟了说:
“你还是先问问我是谁吧?”
“真的,”我说,“你是谁?”
“一个工程师,目前在××公司担任总工程师的职务。”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似乎说过了。”
“似乎。”我说,“不过,我还是弄不清楚。”
“慢慢来吧,过两天再说,你会弄清楚的!”他下了结论,开始埋头吃饭了,仿佛这是一个不值得一谈的问题。
(5)
过两天再说?真的又过了两天,石峰都是早出晚归,我很难得和他见到面,他也始终没有交代工作给我,我的狐疑越来越深,不知道他到底找我来做什么?在无聊的长昼和孤寂的晚上,我终于打开了小凡日记的第一本,随便翻翻吧,让这个小凡来来陪伴陪伴我。
那是个晚上,我躺在小凡曾经睡过的床上,打开了注明“一九四九年”字样的那本手记。它立即吸引了我,窗外月光似水,窗内一灯如豆,我走进了小凡的世界。
×月×日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会让我决心写日记的?对于我,倪小凡,会安下心来写点什么,就是很奇怪的事了,不过,我是应该写的,那么,当我有一日会——噢,可怕的!那么,我总多少可以给冬冬留下一点东西,让他来回忆我,来纪念我。啊,冬冬,我好像做一切都只是为你!只是为你!包括我的呼吸,我的生存,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你啊,冬冬!
×月×日
冬冬今天和我提抗议,他说我不该再叫他冬冬了,他说:“小凡,你要叫我冬冬,叫到几时呢?难道我们都七老八十的时候,成为老公公和老婆婆,你还叫我冬冬吗?”我说:“是的,你是我的冬冬呵!”他抱住我,他说:“小凡呵,闭上眼睛,你能看到什么?”我闭上眼睛,说:“冬冬,还是你!我只看得到你!”他说我是个傻里傻气的小女孩,和他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
第一次?噢,那时我几岁?五岁?梳着小辫子,在山坡上那棵树下玩,他从树后突然冒了出来,一把小手枪对着我:“咚咚!”他喊,我“哇”地哭了,他抱住我,说:“傻呵!傻呵!我逗你的,跟你玩呢!”我惊异地望着他,跟我玩!从来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大家看到我都像看到毒蛇一样,我挂着眼泪笑了,他说:“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于是,我们笑作一堆儿。从此,我心里就只有他了,那个对我喊“咚咚”的男孩子,我就这样叫他的,后来就干脆叫他冬冬了。那时他几岁?九岁?想想看,我怎能记得那么清楚呢?有关冬冬的一切记忆,都是那样清楚呵!
×月×日(这一页上画了一张男人的脸孔,有线条夸张的宽额和嬉笑的嘴,滑稽兮兮的。)
冬冬!看到么?这就是你,加两个长耳朵,你就像一只小兔子了。像我们小时候共养的那一窝小兔子。像吗?你说!冬冬!最近,童年的事总在我脑子里萦绕,大概因为我想记日记的关系,值得我写的只有和你的一切呵,冬冬!我真庆幸爸爸把我们带回家乡,使我能够见到你,五岁和你认识,生命里就只有你了!噢,冬冬!记得小时候你为我打过多少次架呵!当那些孩子们嘲笑我的时候,当他们捉弄哥哥的时候,都是你挺身而出呵!那次,为了他们把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绳子,当作牛一般牵到河里边去泡水,你冒火了,跟他们打了两个多小时,你被十几个孩子包围,打得头破血流,晕倒在河边的草堆里,我伏在你身上号啕大哭,你醒了,反而抱着我说:“我没事呀!傻小凡,你干吗哭得这么伤心呵!”可是,你后来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才复元。你复元后,你大哥把那些围攻你的小孩捉来,监视着他们,让你一对一地把他们打了个遍。噢!我现在回忆到这件事的时候,仍然禁不住眼泪汪汪。多动人啊,你大哥的侠义心肠和你的英雄气概!我真傻,不是吗?呵!我又要哭了!
×月×日(这一页中夹着两瓣枯黄的玫瑰花瓣。)
早晨,我在门缝里拾到一朵新鲜的红玫瑰,是你送来的么?当然是你,冬冬!把它送到唇边,吻遍它每一瓣花瓣,然后簪在头发上。下楼吃早餐的时候,你那样赞美地、深情地凝视呵!我真宁愿在你的凝视下死去。“我美吗?我美吗?”我在你面前转着圈子。“小凡,呵,小凡!”你喊着,假若没有你大哥在旁边,你一定会来抱着我,吻我了。你大哥那样看着我,他的眼光那样奇怪,那样悲哀呀!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我就觉得我终有一天会——噢,可怕的!冬冬呵!
×月×日
今天我又明显地看到那个阴影了,那阴影罩在我的额上,那样清晰,我奇怪冬冬看不出来。整日我埋在书堆里,冬冬去上课了。我翻遍了遗传学,困惑已极,我研究不清楚。对着镜子,我审视自己,十七岁,我毕竟已经十七岁了!上帝助我,我只是为了冬冬,才希望活下去呵!
×月×日
冬冬说:“我要吻化你,吻死你,吻进你的骨头!”我们整天缠在一块儿。午后,大哥发了脾气,他对冬冬说:“你不能整天赖在小凡的屋里呀!别忘了你的前途!”啊,大哥,仁慈一点吧!
×月×日
我和冬冬上了山,到庙里去求了一个签。签上写的是: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勿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几番风雨费疑猜。”这是我和冬冬的写照吗?我满怀惊恐,冬冬揽着我说:“这是什么迷信呀?鬼才相信它!”他撕破了那黄色的签条,拉着我在庙前庙后的石阶上奔跑。黄昏的时候,满山夕阳,我站在阳光里面,他忽然大声喊:
“别动,小凡!你是金色的,金色的小凡!”
金色的?我忽然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今天的我是金色的,明天呢?后天呢?我总有一天会褪色!我投进了冬冬的怀里,嚷着说:
“让今天停住!让今天永远停住!”
“今天是停住的,”冬冬说,他的声音好奇怪,“今天永远在我们手里!”
是吗?是吗?冬冬呵!
×月×日
我还记得家乡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我还记得屋顶上那阴森森的阁楼,和楼上那口漆得亮亮的空棺材。那是冬冬的爷爷的棺材,人没有死为什么就要准备棺材呢?每年油漆匠来把它重漆一次,它的漆恐怕比木料还厚了。那一次,我们在捉迷藏,冬冬把我藏在棺材里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是爷爷在楼下发脾气大叫,他们都一哄而散,跑得一个都不剩,只有我在空棺材里面,因为抬不起那棺材盖,躺在里面吓得直哭。没多久,冬冬溜了回来,把我从空棺材里放出来,他的脸孔吓得雪白雪白:
“你没事吧?小凡?你是活的吧?”他用颤抖的手摸着我。
我“哇”地大哭,嚷着说:“我吓死了!我吓死了!”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一迭连声地说:
“别哭,别哭,小凡,好小凡!”
然后,他忽然吻了我,用他的嘴唇,压在我的额上,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抬起头来,我郑重地说:
“我长大了要嫁给你!冬冬。”
那时,我七岁,他十一,我已经知道我是他的人了,永远是他的人!
多么美的童年,冬冬,你也记得和我一样清楚吗?
×月×日
冬冬又去上课了,窗外下着雨,我倚着窗子坐着,看山,看云,看雨。我的情绪那么低落,没有冬冬的日子就长而无聊,我不知道怎样打发我的时间!(下面画着两颗大大的、相并的心形。)
雨总使我寒颤,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着雨,他们给我和哥哥穿上麻衣,牵着哥哥到爸爸的坟前,哥哥只是笑,不停地嬉笑,傻傻地玩弄着麻衣上的带子。爸爸死了,他却在笑,我哭着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爷爷把我拉开,抚摸着我的头说:
“小凡,以后,你就住到我们家来吧!我把你当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看待!”
冬冬站在一边掉眼泪,揉着眼睛说:
“是的,小凡,你跟我们一起住,别哭了,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也没有爸爸妈妈呀!”
于是,石爷爷也哭了,我们的眼泪和雨一样多,只有哥哥在笑。
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里,以后也就都住在冬冬家里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里来,用他的胳膊搂着我,我哭,他陪我哭。三年后在台湾,石爷爷下葬之后——可怜的石爷爷,他毕竟没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几次的棺材!——我也同样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间里,紧紧地抱着他,他哭,我陪他哭。
噢!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伤心的事?都是这讨厌的雨!
×月×日
石家和倪家,解不开的孽缘,世世代代!这是以前家乡的人的说,下面还有一句,是:“永不得善果!”真的吗?冬冬说这些都是鬼话,但是为什么石家和倪家每代都有相恋的故事?也都不得善终?难道我和冬冬也会——呵!我害怕这些!我害怕这些!
冬冬,冬冬,我是多么爱你呵,假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可怕的一天——请你,求你,永不要遗弃我,永不要遗弃我!冬冬!
×月×日……
×月×日……
这就是那一个晚上,我所看到的日记的一部分,小凡,冬冬,我走入了他们的恋爱,那第一本日记让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得头脑昏沉,眼睛胀痛。整夜,我脑子里就浮着小凡和冬冬的影子。摆脱不开,挥之不去。从这第一本日记中,我归纳出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小凡和冬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当小凡父母双亡后,她就被收留在石家。她在石家长大、长成,和冬冬耳鬓厮磨,感情也与日俱增。但是,他们之间一直有一种神秘的阴影,这阴影不是他们两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这困扰着他们,使他们不安、痛苦。而且,这恋爱显然还有一份阻挠的力量,那位不时在日记中出现的“大哥”!这就是我综合出来的故事,至于那阴影是什么?我不知道。冬冬和小凡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可是,随着第二三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们是越来越熟悉了。
我终于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记。事实上,最后一本日记已经不是记载事实,而是全部胡说八道,一些不连贯的句子,没有意义的单字,布满一张又一张的纸,还有些恐怖兮兮的图画,一个骷髅头,一张狞恶的脸上洒满了红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迹,许多乱七八糟的线条,和被钢笔所划破的纸张。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后一张比较清晰和通顺的文字,是这样写的:
好奇怪的一些思想,那些大大的、大大的一些眼睛,在我的房子里跳舞,我讨厌它们!整夜我都被几十个黑色的小鬼抓着,它们在抽我的筋,剥我的皮,用几千万根针来扎我,呵,我好疼!
冬冬,冬冬是谁?我拼命想也想不起来,他们要抓我,我知道,那么多的人,他们问我问题,问我问题,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呵,呵,呵!我要,我要干什么呢?
下面没有了,从这以后都是看不懂的东西。我抛下了日记本,脑中迷糊得厉害。这是怎样奇怪的事?我,应征来做一个人的中文秘书,可是,这人并没有工作给我做,却把我安置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充塞着一个神秘的影子——小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我眼前的谜,也解不开这个谜。我的主人依旧早出晚归,每天搪塞我关于工作的问题,我越来越感到情况的不妙,终于,我决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辞呈了。可是,就在这时候,我的主人“召见”了我。
(6)
这是我到达翡翠巢的第六天,一个明亮的早晨,秋菊来通知我,说是石峰请我到他的书房里去。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着一份什么工程设计图一类的东西,他手上拿着圆规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计算。看到了我,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请坐,余小姐。”
我坐了下去,疑问地望着他,但他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坐了好一会,实在按捺不住,咳了一声,我说:
“石先生,秋菊说是你请我来。”
“是的。”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给我做?”
这次,他抬起头来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然后,他把圆规的针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着眉,显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说:
“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
“我有同感,石先生。”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唇边微露笑意。抛下了圆规,他坐正了身子,说:
“好吧!余小姐,你看完了小凡的日记吗?”
“这——”我错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不慌不忙地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烟雾,他笑了笑——我发现我很少看到他笑,他的脸孔一向冷淡而严肃。——他的笑带点鼓励和安慰的味道,不勉强我回答,他凝视着烟蒂上的火光,说:
“我知道你看过了,几天来,你很寂寞,你无事可做,你又很好奇,于是,你接受了小凡。我猜想,你对她应该是很熟悉了?你也阅读过她在书上乱批的那些字吧?”
“我——我想。”我仓促地说,“你在暗中窥探我。”
他又笑了。
“确实不错,你完全猜中。”
“这——这并不很公平,石先生。”我有些气愤,“我不懂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要我做什么?”
“第一步,我要你看小凡的日记,”他慢吞吞地说,“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
“可是——你不必这样神秘,如果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尽可以交下来让我看。”
“这不同,当你把它当工作来做的时候,你不能自然而然地接受它。小凡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深深嵌进你脑子里去。告诉我,你对小凡的印象如何?”
“那是个很可爱,很活泼,很痴情,而略带点任性和神经质的女孩子。”我说。
“很正确。”他满意地喷出一大口烟,“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仍然不懂,”我说,“小凡的日记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
他打开了书桌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丢在我的面前,说:
“看看这个,是不是能使你懂一些?”
我拿起来,那是一张照片,一个少女的四时照片,挺秀的眉毛,一对莹澈的眸子,嘴唇很薄,唇边有个小酒涡,微笑的样子十分俏皮。翻过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小凡摄于一九六一年春。
“怎样?”石峰问,注视着我的眼睛迷离难测,“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会不会对照片上的人有些面熟?”
经他这样一提示,我才发现确实如此,这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越看就越面熟,但又实在没见过,我困惑地抬起头来,石峰正审视着我。
“看不出来吗?”他问,又丢了一张照片到我面前,“那么,看看这个。”我拿起那第二张照片,却赫然是我的照片,我应征时寄给石峰的那张照片,两张照片一对比,我立即发现似曾相识的原因了。我和小凡,我们竟然长得非常相像,仔细看当然分别很大,猛一看却确实有四五分相同,尤其是眼睛和脸庞。我疑惑地望着石峰:
“我像她,”我说,“是么?”
“是的,你像她,但并不是最像的一个。”
“怎么讲?”
“在应征的一千多个人里,有比你更像她的,我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你那篇自传,你文笔活泼而心思灵巧,再加上,你还有一个地方和小凡相同——你是个孤儿。”
“我懂了,”我说,呼吸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我十分激动。“你并不是在找什么中文秘书,那些都是障眼法,你是要找一个小凡的替身,你就是那个冬冬,你无法使小凡复活,你就挖空心思想再找一个小凡,对吧?不幸我被你选中,你把我弄到小凡的屋子里,让我看小凡的日记,想把我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你的小凡。但是,你错了,天下没有相同的两个人,我也不可能变成小凡,这工作我不干!”
“冷静一点,余小姐,”他说,态度沉着而稳重。“你并没有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你有丰富的联想力,却没有细密的推断力。第一,小凡并没有死。第二,我也不是冬冬。”
“哦,是吗?”我愕然地问。
“你想,冬冬只比小凡大四岁,小凡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冬冬也不过二十七八,我呢?我已经三十七八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这——”我顿住,半天,才说,“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如果小凡也没有死。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像小凡的人?”
他沉思片刻,烟蒂上的烟灰积了很长的一段。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像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样冷漠地,却又充满灵性和生命力。
“故事必须从很久以前说起,”他慢慢地说,“希望你有耐心听我说完它。”
我有耐心,事实上,他撼动了我,他的神情令我感动,他的语气使我沉迷。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
“说起这个故事,我必须先说石家和倪家的关系。”他开始了,烟蒂上的烟在缭绕着。
在我的家乡,石家和倪家是当地的两大家族,追溯到我们五代之前,石家和倪家几乎同样富有,同样有庞大的土地、家园、和为数众多的子孙。两家都是务农为本的书香世家,都出过才子,有过中科举的子弟。而且,两家一向友好,也互通过婚姻。这样,不知道到了我们祖先的哪一代,出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婚变。石家的一个子弟,可能是我的玄曾祖,也可能是我玄曾祖的父亲,看上了倪家的一位小姐,但我这位祖先已早有妻室,倪家的声望也不可能嫁女为妾。于是,我这位玄曾祖或是玄玄曾祖就千方百计地要把元配夫人送回娘家,也就是找她的毛病,以便出妻,来达到娶倪家小姐的目的。这位元配夫人不堪丈夫的折磨冷落,就吞鸦片烟自杀了,据说死得很惨,临死的时候,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说:
“‘诅咒倪家!诅咒石家和倪家的恋爱!让倪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终!如果石家和倪家的子弟相恋,天罚他们!天咒他们!’”
“据说,从此之后,石家和倪家就受了诅咒,永远摆脱不开恶运的追随。当然,这只是传说,仿佛每一个地域,都有许许多多古老的传说,用来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离奇的故事。但是,倪家确实从此凋零,而石家和倪家,也从此结下许许多多解不开的孽缘。最不可解的,是石家和倪家,从那一代开始,就几乎代代都有相恋的子女,而每一对都有最悲惨的结局。据说,首先就是那位逼死妻子的石家子弟,他终于娶了倪家的小姐,婚后三年,这小姐疯狂而死,那位丈夫也因痛苦及内疚,壮年夭折。”接着,倪家就被——按乡下人的说法——恶鬼缠住了,差不多每一代,他们都要出一个疯子、白痴,或是畸形的人,由此,人丁越来越减少,到了我祖父的一代,已经是独子单传。
“我祖父和小凡的祖父,从幼就是好朋友,大了,他们曾经一起念书,结拜为兄弟。正像每一代一样,小凡的祖父看上了我的祖姑母,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曾祖父因为懔于家乡的传说,不愿把我的祖姑母嫁到倪家去,结果,我的祖姑母竟和小凡的祖父私奔了。这在当时,是一件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小凡的祖父和我的祖姑母在外十年,小凡的祖父死了,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我的祖姑母带了一儿一女回到家乡,那个儿子就是小凡的父亲,那个女儿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但是——十七岁那年死于疯癫。”
小凡的父亲长大了,又是老故事重演,他爱上了我的姑妈,这次,坚决反对婚事的却是我的祖姑母,她用恐惧的声音反复说:
“‘石家和倪家绝不能通婚!绝不能通婚!不但先祖的诅咒尚存,中表联姻,血缘也太近!’”
“这样,他们的婚事终于受阻,我的姑妈竟一时想不开,悬梁而死。小凡的父亲因而心碎,就此远离了家乡。连我祖姑母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奔丧。在祖姑母临死的时候,她才对我祖父说:‘让石家的孩子远离开倪家,倪家的血统是有病的,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健康的子孙!’”
“她始终没说出来她的丈夫是怎样死的,不过,后来我们辗转听说——也可能是传说——说他并没有死,而终老于一栋疯人院里。”
“然后,许多年过去了,小凡的父亲带着小凡他们回来了,他没有带回小凡的母亲,据说她母亲很早就死了,带回三个孩子:小凡、小凡的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顿了片刻,烟蒂已经快烧到了他的手指,他熄灭了烟,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重,而眼光困惑。深锁着眉,他在沉思,也在回忆。我没有去惊动他,好一会儿,他又继续了下去:
“那三个孩子,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获得一些线索,她哥哥是个白痴,她姐姐——那是个美丽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说什么?倪家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把她关在阁楼上,我总听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岁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死了。”
我打了个寒战,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锐地问:
“还想听吗?”
“是的,”我说,“你刚谈到主要的地方。”
“剩下的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记中屡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岁,他的名字是石磊。我们兄弟自幼父母双亡,依靠祖父生活,小凡的父亲死后,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后的,骨肉了,算起来和石家还有一些亲属关系。至于那个白痴哥哥,我们把他送进了当地一家类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当我们来台湾后,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于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恋爱悲剧再度开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称他为小磊,小凡却总用她自己发明的称呼,‘冬冬’来喊他——他们的爱情开始得更早,几乎在童年的时候就开始了。以前,家乡的人把倪家称为‘狂人之家’,都严禁孩子们和小凡来往,小凡从小就很孤独,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们捉弄的对象。小磊数度为小凡而打架,他保护她,爱她,怜惜她,对她一往情深,从不改变。至于小凡,她从小心里就只有小磊一个人,这个,你当然可以从她日记中领会到。”
来台湾那一年,小凡只有七岁,没多久,我祖父去世,临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长兄如父,从此,小磊交给你了,但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孩是不健康的。’”
“我当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败了。我负起了教育小磊的责任,也曾经度过一段困苦的时期,兄弟两人,加上小凡,相依为命地生活。小磊是个懂事而肯上进的孩子,我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灿烂的远景,但是,他根深蒂固地爱上小凡,他不肯相信任何对小凡不利的话,斥之为迷信,为胡说,我越反对,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凡——我怎么说呢?”
他用手抵住额,略事沉思,他的脸深刻动人——是一张重感情的,富思想的脸。
“小凡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带她去做过一番精密的检查,医生证实她的脑波和心理测验都不正常,换言之,尽管她一如常态,她的血管中却潜伏着病态的因子。除此之外,她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医生说她绝不可能长寿。我没有把结果告诉她,但她自己也经常恐惧怀疑。我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小磊,小磊置之不顾,斥之为荒诞不稽,这样,直到前年,小凡终于病发。最可怜的,是小磊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正满腹计划地想和小凡结婚,这打击,使小磊一直到现在无法抬起头来。”
“小凡呢?她在哪儿?”我插嘴问。
石峰静静地望着我,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蒂,慢吞吞地说:
“在疯人院里。”
我又一次寒战。望着石峰,我说不出话来,怎样可怕的一个故事!它震动我每一根神经,牵动我每一缕感情,尤其,我看过小凡的日记,读过她的心声,知道她那深深切切的一片痴情。那样一个有条有理有思想的女孩,现在竟在疯人院里!老天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剥夺了她获得幸福的权利!这种生命,何必到世界上来走一趟?何等残忍的故事!
“她——她——”我迟疑地说,“疯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有兴趣,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她,她已经不认得任何人,和她姐姐以前一样,狂歌狂哭,狂喊狂叫。看过她以前的样子,再看她目前的情况,那是——”他摇摇头,眉毛紧锁在一起,“让人心碎的,所以,我不愿小磊去看她,但他仍然要瞒着我去,每次去过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酗酒买醉,放声痛哭。”
“他——他现在在哪里?”
“你是说小磊?”
“是的。”
“在念书,念研究所,他大学里念的是外文,现在却跑到研究所里去念中国文学,住在学校里很少回来,这儿使他触景伤情。”
我沉思不语,这故事多么沉痛,一对深爱的恋人,被这种残酷的事件所分开!我沉浸在这故事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石峰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抽着烟。好一会儿,我才惊觉地抬起头来:
“那么,”我鲁莽地说,“我能做些什么?”
“挽救小磊。”他从容不迫地。
“什么?”我疑惑地望着他,“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他的语气沉痛而怆恻,“小磊原是一个脚踏实地,极肯努力的孩子,我们一度过得很苦,直到我在建筑界奠定了基础,情况才好转。对小磊,我抱着极大的希望,祖父生前,他是祖父的宠儿,祖父临终把他托付给我,我必须承认,他是个能多好就有多好的弟弟,可是,现在,”他把眼光调向窗外,烟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小凡把一切都毁了。”
“你是说——他不再振作了?”
“两年中,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他继续说,“我并不是希望小磊一定要成大名,立大业,但他绝不能沉沦。而现在呢,小磊的念书只是借口,这样他可以不回来住,又可以不做事,但他根本没有念什么书,他喝酒、赌博,逛舞厅,用种种方法麻醉他自己,来逃避现实。我不能眼看他继续摧毁自己,所以——”
“你想出征求女秘书这样一个主意,事实上,你在找一个小凡的替身。”我嘴快地接了下去。
他深深地凝视我。
“小凡是代替不了的,我并不想找到第二个小凡,”他说,“我只是在冒险,找一个和小凡长得相像的女人,她要熟知小磊和小凡的过去,要在思想上、修养上、风度上、学识上都不亚于小凡,用来——”
“还是一样,代替小凡的位置。”我说。
“不错。”
我望着他,我想我的眼光并不友善。
“你是匪夷所思啊,石先生,出钱为你的弟弟买一个爱人!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感情都如此廉价?”
他迎视着我,他的眼睛锐利而不留情地望着我,我觉得,那两道眼光一直透视到我的内心深处。这个人,他显然能剖析我的感觉,也能剖析我的思想。
“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他冷静地说,把手边的一个镜框递给了我。“这是小磊的照片。”
我看了,立即明白了石峰的意思,照片中是个英俊、漂亮,而又十分“男性”的一张脸:浓而挺的眉毛,灼灼逼人的眼睛,微微带点野性,但那嘴角的微笑弥补了这点野性,反增加了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很漂亮,相当漂亮,比他的哥哥强得多。以我来配他,可能是“高攀”了!
“嗯,”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很漂亮,但是不见得赶得上阿兰·德龙和华伦·比提!”
“当然,”他淡淡一笑,仿佛胸有成竹。“我并不勉强你,余小姐,你可以考虑一下:愿不愿意继续做下去。”
“你好像——”我望着他,“已经断定我会接受这个工作。”
“是的。”他也望着我。
“为什么?”
“因为你善良,你仁慈,你有一颗多感的心,而你——又很孤独。”
我震动了一下,愕然地看着他,他的眼光温和而诚恳地停在我的脸上,继续说:
“你放心,余小姐,我并不要你完全替代小凡,如果你能治疗他,使他不再沉沦,就是成功,随你用什么方式,如果事情成功,石家该是你栖身的好地方,没有人会亏待你,而且,你会发现小磊的许多优点,他是——值得人喜爱的。”
“但——但是,”我结舌地说,“你应该知道,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值得尝试,是不是?”他问。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注意我呢?”我问。
“你长得像小凡。”他低低地说。
我们彼此凝视着,我心里有些迷糊,整个事情太意外了,我来受聘做秘书,却变成了来做——做什么呢?心灵创伤的治疗者?太冠冕堂皇了!我困惑到极点,一时十分心乱,不知是否该接受这个工作,石峰又静静地开了口:
“怎样?余小姐?或者你愿意明天给我答复。”
“除了长得像小凡之外,你凭哪一点选中了我?”我问。
“你的机智——你是很聪明的,余小姐。”
“你知道吗?”我盯着他,“我的理智要我向你辞职,这工作并不适合于我。”
“你的感情呢?”他问。
“不是感情,”我闷闷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好奇,我愿意见一见你的小磊,小凡的冬冬。但是,这只是我帮助你,并非一个职业,你必须明白。”
“好的,余小姐,”他很快地说,一层胜利之色飞上他的眉梢。“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方,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一言为定!”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
(7)
星期天,早晨。满花园的玫瑰花在盛开着,我一早就挽了个小篮子,在花园里剪着花枝,我要剪一篮玫瑰花,把翡翠巢每间房间都插上一瓶花。我剪着,走着,哼着歌儿。
有摩托车疾驶而来的声音,门铃响,老刘去开了门,我正远在花园的一角,是谁?翡翠巢几乎是没有客人的,我回过头去,手里还拿着一枝刚剪下来的玫瑰。一个年轻人扶着摩托车,愣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有些诧异,但是,立即我就明白了,这是他,石磊。
我想,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会儿,他发怔,大概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有了幻觉,我发怔,是因为他确实漂亮,更赛过了他那张照片。好一会,我才醒悟过来,笑了笑,我说:
“嗨!”
他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向我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用灼灼逼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他的嘴角痉挛了一下,低低地诅咒了一声:
“见鬼!”
然后,他问:
“你是谁?”
“余美蘅,”我说,“你呢?是石磊?是不?我听你哥哥谈起过你。”
他用牙齿咬了咬嘴唇,眉宇间充满了烦躁和不驯之气,再盯了我一眼,他说:
“你在这儿干吗?”
“剪玫瑰花。”我说。
“见鬼!”他又诅咒了,“我问你在我家做什么?”
“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我说,对他微笑。“你愿意帮我提一下篮子吗?我马上就剪好了。”我不由分说地把篮子递给了他,他也顺从地接了过去。他的眼睛依然盯着我,正像石峰所预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这样盯着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时,我有一个感觉,觉得我在冒充别人,在诱惑这年轻人,一阵不安和烦躁掠过了我,我不经思索地说:“你是不是见了任何人都这样死盯着人看的?”
“噢,”仓促中,他有些狼狈,“对不起,这是,因为——因为你长得像一个朋友。”
一千多个应征者里挑出来的!当然有些像啦!我望着他,那层烦躁的神色已经从他眉宇间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几分狼狈,几分不安,和几分颓丧。我顿时同情他起来,深深切切地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毁,被幻灭?已经摧毁的世界又如何能重建起来?我不由自主地为他难过,被他感动,放柔和了声音,我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情的声音说:
“是吗?很像吗?”
“并不很像,”他垂下头,嗒然若失地。“你来了多久了?”
“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请秘书,”他自言自语地说,再度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他看来有些神思恍惚,“你该穿粉红色的衣服。”他说,声音很轻。
“因为她最常穿的是粉红衣服?”我不经心似的问,再剪了两枝黄玫瑰,放进他手中的篮子里。
“她?”他皱着眉。
“是的,她——小凡,对不对?”
“小凡!”他像被刺着般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一个故事,”我轻声说,“一个关于小凡和冬冬的故事,我是无意间知道的,我住了她的房间。”
他眉间的紧张神色消失了,那层落寞又浮了上来:
“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他说。
“是的。”我把最后一枝玫瑰放进他的篮子里,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蓝得透明,云稀薄得像几缕白烟,淡淡地飘浮着,阳光明亮,秋风轻柔,我不由自主地伸展着手臂,说:“噢,好美好美的天气,一到这种不冷不热的季节,我就会浑身都舒畅起来。我们总是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许多变化,是不是?像季节的转换,花开花谢,天晴下雨……太多太多了,可是……”
“可是,”他接着说了下去,“有些变化却是我们无法接受的!”
“不错,”我看看他,“当这变化和感情纠葛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我深呼吸了一下,调转了话题,“来吧!进屋里去,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花插起来吗?”
他耸耸肩,没有说话,我们走进了屋里,突然阴暗的大厅里带着凉意,我把花朵放在桌子上,秋菊已经善解人意地收集来了所有的花瓶。我坐在桌前的沙发里,把花一枝枝剪好了,插进瓶子里。室内很安静,石磊坐在一边,闷闷地看着我插花,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好半天,当我把插好的一瓶花放在一边,再新插一瓶的时候,他突然轻声地念出几句话:
“雨过园林晴昼,又早暮春前后,名花独倚芳丛,露湿胭脂初透,折取归来,更觉丰韵撩人,正是欲开时候,翠压垂红袖。”
我看了他一眼,微笑着代他念出下一半:
“低亚帘栊,爱护殷勤相守,妖娆无力,梨花半同消瘦,怪煞东风,惯能搓捻韶华,故把轻寒迤逗。”
他对我扬起了眉毛:
“这是清词,你怎会知道?”
“你又怎会知道?”我笑着说。
“我在研究所里念中国文学!”
“我在大学也学的是中国文学!”我说。
他瞪着我,我也凝视着他,他的眼睛里有抹深思的味道,使他那张年轻的脸看来成熟了一些,然后,他把自己的身子深埋在沙发中,默然地瞪视着天花板。我不再理会他,把花插好了,我说:
“我要上楼了,可能你哥哥有工作要给我做,你呢?”
“别管我!”他鲁莽地说,没好气的样子。是个变化无常而难缠的人呵!
我抱着两个花瓶往楼上走,到了楼梯口,我回过头来,一些话突然冲出了我的喉咙,完全不受管束地溜了出来:
“别生活在过去里,石先生。有许多事情,我们自己控制得了,也有许多事我们永远无能为力,我们总无法扭转天意的,是不是?毕竟我们人类是太渺小了,我们无法和那些看不见的恶运来苦斗呵!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你怎能去和它对抗呢?只是徒然自苦!忘掉吧!石先生,我们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
我的话一定很笨,从一开始见到石磊我就很笨,我应该装作对小凡的事一无所知的。我看到怒色飞上他的眼睛,他陡的跳了起来,暴怒地说:“你是谁?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讲这些话?你最好滚到楼上去,滚!滚!滚!”
我狼狈地冲上了楼,我听到他在开酒柜,取酒喝。我做了些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呀?我在楼上的楼梯口碰到了石峰,他显然站在那儿很久了,也听到了所有的对话。接触到他了然的眼睛,我立即说:
“我不干了,石先生。”
他的手落在我的肩上,他的眼睛温和得像窗外的阳光,轻声地,他说:
“你不要离开,留下来,余小姐。”
他的话里有着什么?他的眼睛里又有着什么?我迟疑地站在那儿,他又低声地加了一句:
“留下来——我们需要你。”
是吗?是吗?一生中,我第一次听说别人“需要我”,带着突发的、不可解的激动,我说:
“是的,我会留下来,我会。”
我怀里的玫瑰散放了一屋子的香味,我慢慢地把花分别捧进了石峰和石磊的房间。
(8)
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用各种方法催眠自己,但是,仍然无法入睡。于是,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小灯,我抽了小凡的一本日记,随便翻开,跳入眼帘的是小凡清秀而略带潦草的字迹:
如果真有那么恐怖的一个日子,冬冬会怎么样?我自己死亦无关。但是,冬冬,冬冬呵!好上帝,假若真有那样一天,照顾冬冬吧!让他有勇气活下去!让他能继续欢笑,能再找到幸福……
我抛开了这本册子,披上一件晨衣,走到窗前,窗外,皓月当空。花园里,花影仿佛。月色凉凉地照着窗子,花香清清地散布在空气中,有股诱惑的味道。我拉开房门走出去,沿着走廊,我轻轻地向走廊的尽头走,那儿有一道玻璃门,通往阳台。把手扶在玻璃门的扶手上,我怔了怔,阳台的栏杆边,有个人倚在那儿,有一点烟蒂上的火光闪烁在夜色里。是谁?石峰?还是石磊?
推开门,我走了出去,那个人斜靠着,修长的身子,长长的腿,他一动也不动。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静静地开了口:
“晚上的空气真好,是不?余小姐?”
我听出来了,这是石峰。
“是的,”我深吸了口气,“有花香。”弯腰伏在栏杆上,我望着那浴在月光下的花园,又抬头看看那半轮明月。“小时候,我总相信有某个夜晚,月亮上会垂下银色的梯子,有个好仙女会从月亮里走下来,带给我许多东西,实现我的愿望。”
“是吗?”他吸着烟。“那时候,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被爱,”我微笑,“被所有的人喜爱,愿望有成群的朋友,而每个朋友都爱我。”
“贪心呵!”他说。“你的愿望不小。”
“是的,确实不小,”我望着月亮,“到现在,这好仙女还没有下来呢!”
“你怎么知道?”他说,“说不定她已经下来了。”
“啊?”我望望他,夜色里,他的脸半明半暗,不像白天那样严肃和难以接近了。“如果她下来了,她是为别人下来的。有些人天生惹人喜爱,我不。”
“你的傲气和自尊,是你最大的阻碍。”他说。
“你又何尝不是?”我说。月光使我胆大。
一阵沉默,然后,他笑了。
“或者我们都该撇开一些障碍。”他说。
我不语,但是,感到莫名其妙地心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衡量不出。他也不再说话,好一会儿,他才又慢吞吞地开了口:
“你从小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
“是的。”
“那么,你也认识过孤独,也领略过那种被压迫着的寂寞,和想闯出去,想挣扎、呐喊的滋味。”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迭连声地说,“你也是这样的吗?”
“我自幼是独子,好不容易小磊出世了,父母就相继而去,结果,我不像是小磊的哥哥,倒像他的父亲。”
“你的童年里也没有欢笑吗?”
“孤独,和过多的死亡和悲哀,稍大一点,压在肩膀上的就是责任,但是——噢!就像你说的,人一生总是必须忘记许多事的呀!这些都是该忘的!”
“可悲的是,该忘的都是我们忘不了的,而被我们遗忘的那些,都是在生命里留不下痕迹的东西。”
他望着我,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光。
“你的话超过了你的年龄。”
“我的年龄该说些什么话呢?”
“梦话——这是做梦的年龄。”
“你像我这样的年龄,就在做梦吗?”
“不,那时祖父正病着,我身上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念书,做事,打夜工,我太忙,没有时间做梦。”
“当你有时间做梦的时候,你做了吗?”
“做了,一个荒谬的梦,”他咬咬牙,脸上的线条突然僵硬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像晚霞一样,美得迷人,幻灭得也快,接踵而来的,就是黑夜。”
“你是指——”我冲口而出,“你的太太吗?”
他猛地一震,仿佛烟蒂烧到了手指。迅速地掉过头来,他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友谊从我们之间消失,那好心的小仙女又回到月亮里去了。他的声音冷冰冰而又怒冲冲:
“别去探问你所不该知道的事,余小姐。你未免太越权了。”
我的心发冷,寒气从月色里传来,从花香里传来,从我脚下的磨石子地上传来。我挺直了身子,我的声音尖刻而生硬:
“我会记住您的提示,石先生,也会记住我自己的身份。”我的话说得很快,说完,我就及时离开了那座阳台,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
我是更不能睡了。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我用手捧着头。见什么鬼?我会留在这个地方?担任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是什么命运把我带到这儿来?认识这些奇怪的人物,知道一个离奇的故事?
床头的灯光幽幽暗暗的,我就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我一定坐了很久,直到我被一阵脚步声所惊动,有人在走廊里走动,脚步沉重而不整,是谁?我正在愕然之间,我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我用手蒙住嘴,差点爆发出一声尖叫,但是,立即我认出他来,是石磊!他衣冠不整,步履蹒跚,他喝了过多的酒。
我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想去搀扶他。
“你喝醉了。”我轻声说,不愿惊醒屋子里其他的人。“你应该回到屋里去睡觉。”
他瞪视着我,他布满红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簇奇异的火焰,他整个脸庞都被那簇火焰所照亮了。伸出手来,他颤抖地碰触着我的脸,嘴里梦呓般地反复低唤着:
“小凡,呵,小凡!小凡!”
我的心痉挛着,他的颤抖迅速地传染给了我,我看到了一个被感情折磨得濒临死境的年轻人,听到了他痛楚、疯狂,而炙热的呼唤,但是,我不是小凡,我不是小凡,而我不忍于说明,不忍打破他的梦境。
“小凡!”
他再喊,他的手揽住了我,于是,骤然间,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嘴唇饥渴地压在我的唇上,狂猛地揉搓吸吮。我的头发昏,喉咙里干燥欲裂,但我没有失去我的理智,余美蘅,可怜的美蘅呵!这是我的初吻,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而我是另一个女人的替身!
他突然放松了我,他的眼睛一变而为狂怒凶狠。
“你是谁?”他恶狠狠地问。
“余美蘅。”我的声音又干又涩。
他的脸扭曲而变色。
“余美蘅是什么鬼?”
“不是鬼,是人。”我无力地说。
“你从哪里跑来的?你为什么要在这儿冒充小凡?你说!你说!”他咆哮着。
我振作了一下,走开去,我开亮了房间中间的小吊灯,我知道,我必须击倒他,如果我一味让他在我身上找小凡的影子,是无法救他的。我猛地车转身子面对着他,用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大声,也对他吼了起来:
“你真奇怪!石先生,你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间里来?请你解释,石先生,我不认得什么小凡,根本不认得小凡,你不要满嘴胡言乱语!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你深夜到这儿来是什么道理?你解释!”
我的声音真的把他吓住了,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我,接着,他就颓然地垂下头去,就像我在花园里碰到他之后的表情一样,狼狈而沮丧。他踉跄后退,嘴里嗫嗫嚅嚅地说:
“我——我抱歉,我是喝多了酒,我——我——”他徒然地乱摇着他的头,“我认错了人,我以为——我以为——反正,我抱歉!”
他退向房门口,那满面的凄惶之色令人心痛,我不由自主地追到门口,用手扶着门,我目睹他踉踉跄跄地退回自己的房间。然后,我看到石峰站在走廊里,穿着睡衣,双手插在口袋中,静静地望着这一切。我们四目相瞩,好半天,他才轻声地说:
“做得不坏,余小姐!”
我心中忽然冲上一股怒气,我控制不住自己,气愤而不平地,我说:
“你不该把我拉进这个故事里来,使我退不出去,我跌进了你的陷阱!别以为我高兴做这件事,我不走,只因为我同情他!”
他向我走来,眼睛生动地停在我脸上。
“怎么,我又伤了你的自尊?”他问。
“我——”我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层泪翳,我受伤的又岂止是自尊?“我是万万不应该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鬼让我接受这荒谬的工作!”
“不是鬼,是你宽厚的同情心!”他学我刚刚对石磊的口气。
我看了他一眼,不知所云地摇摇头,慢慢地关上了我的房门。天已经快亮了,曙色爬上了远远的山头。
(9)
星期一石磊没有回学校,他留在翡翠巢,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不再提返校的事,我们迅速地建立起友谊来。
我在石峰的脸上看到了喜悦,我在石磊的脸上看到了生机,只有我,像沉在一个万丈深的井里,挣扎不出去,我不明白我为石家兄弟做了些什么。我只有一个直觉,觉得整个事件都不太自然,觉得我该离去,觉得平静的状况底下随时隐藏着风暴。但我走不了,一种无形的束缚牵掣着我,我爱上了翡翠巢,和翡翠巢中的一切!
这天一清早石磊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到何处去的。午后,他和他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回到翡翠巢。他在楼下的大厅里抛下他的手套和墨镜,就冲到酒柜旁边去攫出一瓶酒来,我从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成这样,握着酒瓶,他冲上楼梯,我不由自主地追过去,喊了一声:
“石磊!”
“滚——开!”他大喊,继续冲上去,石峰从他书房里跑了出来,拦在楼梯口,皱着眉喊:
“小磊!”
“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他大叫,叫得声音都裂了,用力推开了石峰,他冲进他的卧室,砰然一声阖上了门。立即,门里传出他强力的、悲痛的、裂人心魂的饮泣之声。
我和石峰面面相觑,石峰一脸惨然之色,半晌,才轻声地说:
“他又去看过小凡了。”
“她在哪儿?”我问。
“就在这附近,一家私人医院的附设病房里,医生是我的朋友。”
“她——”我犹疑地说,“没有希望治好吗?”
“如果是受刺激而得的精神分裂症,是有希望治好的,但是,她是遗传——你知道的。”
我知道,换言之,这病是不治的。为什么老天要给人这么多苦难呵!石峰走到石磊的房门口,门内,石磊仍然在啜泣,一种惨痛的、男性的啜泣,使人不能不心酸颤栗。石峰用手叩着房门,喊着说:
“小磊!小磊!开门,小磊!”
“滚!”是石磊号叫着的回答,接着,是一声重击的,破碎的声音,他把什么东西砸碎了。再接着,更多的东西被疯狂地抛在门上,墙上,屋里充满了一片抛掷和破碎的音响。在这些音响声中,夹着石磊疯狂的哭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有神吗?有公平吗?为什么呵!”
闹了好半天,室内终于安静了,他一定把能够砸碎的东西全砸完了。跟着这阵沉寂,又是他的啜泣,他多半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声是沉重而窒息的。
石峰无奈地看了看我。说:
“我们走开吧,让他自己去好好地哭一场。”
我跟着石峰走进他的书房。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人间最悲惨的事情,”我说,“眼看自己所爱的人,被噩运所控制,这比爱情的幻灭更悲惨!”
“未见得!”石峰说,燃起了一支烟,“他们这段爱情,是被外界一个不可知的力量所摧毁的,这总比爱情本身发生动摇好得多。”
“你是说——”我不解地望着他。
“若干年后,”石峰半坐在书桌的桌沿上,用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深思地说,“当小磊回忆起这段恋情来,仍然有它美丽的地方,和动人的地方,这段恋爱在他记忆里将永远绚丽,这就是安慰。目前的情况固然残忍,总比小凡变了心,或者,小磊发现小凡完全不是他想像中的那种女性,而是一个破灭了的幻像,要好得多。”
“破灭了的幻像?”我咀嚼着他的话,凝视着他。
“我认识一个人,”他忽然有些激动地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认为她是完美的化身,崇高,不凡,神圣。他用各种方法追求她,最后娶了她。却发现她是个虚伪而又虚荣,谈不上丝毫内在和修养的女人。你能了解这种幻灭吗?”
“这人也该负责任,”我说,“他应该在婚前观察得清楚一些。”我说。
“爱情是很容易蒙住人的眼睛的。”
“对你,应该不是。”我说,“你有纤细的观察力和冷静的头脑。”
“哼!”他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我接着说,我的舌头灵活得出奇,“欺骗了你的并不是她,而是你自己过分丰富的感情!”
“见鬼!”他把头转开,低低地诅咒,牙齿咬着烟蒂。
我站了起来,向门口走。
“我想去看看石磊。”我说。
“等一下!”他喊。
我站住,他走过来,凝视着我的眼睛十分奇怪。我有一阵神志朦胧,他距离我很近,有副宽宽的肩膀,有张坚定而易感的脸。我心跳,呼吸急促,心境迷茫。他的手轻轻地伸了过来,碰碰我的头发,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使那对眼睛看起来深深幽幽的。他的声音轻而柔,飘浮在我的耳际:
“你应该有和我同等丰富的感情呵!”
是吗?我说不出话来,他忽然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我感到他身子的颤动,我看到他眼睛里炙热的火焰,他的头向我俯来,喉咙里低低地、喃喃地说:
“你不需要月亮里的好仙女,你就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好仙女呵!”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的手环住了他的腰,我的身子贴住了他的,我的眼睛里充塞了泪水,我的心脏里涌塞满了急需奔放出来的东西……我微仰着头,他的脸离我的那么近,他的呼吸热热地吹在我脸上,我在等待、等待、等待……等待了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他突然重重地推开了我,用沉浊的鼻音,迅速地说:
“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冲向了门口,一时间,屈辱、伤心、愤怒……各种复杂的感情齐聚心头。石峰!他以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来娱乐他的弟弟的人?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接受这屈辱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洒脱地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这儿,到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在期盼,我的灵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从我到翡翠巢来,从我第一次走进石峰的书房,我就在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
我奔出书房,没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必须先冷静一下自己,好好地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阳西沉,想到暮色弥漫,我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那山间的庙宇里,突然响起了钟声:
“叮——当!叮——当!叮——当!”
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钟声带着无比的庄严、肃穆和宁静,跟着暮色一起卷进我的屋子里来。我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息,杂念渐消。我不该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个使者,到这儿来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
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扬着声音问:
“是谁?”
“我,石磊。”
我开了门,石磊站在房门口,苍白而疲倦。眼神迷茫无助地望着我,他求救似的说: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地说,“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着他走下楼,走出翡翠巢。天边的晚霞一层又一层地堆积着,晚风里带着秋意,路边的凤凰木飘落着细碎的黄叶。我们沿着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这儿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张刻着“翡翠巢敬赠”字样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曾经坐下休息的。我们走过去,坐了下来,石磊幽幽地说:
“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黄昏,就散步到这儿来。”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曾感觉这附近有人窥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阴影?我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明亮而美丽,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红了。
“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顾自地说:“那时这山坡上的地没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给我完成学业。不过,最初真是惨淡经营。”
“那么,”我沉吟地说,“这路也是他建的。”
“当然,最初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条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庙里。”
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们的对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着眉,他说:
“以前,我总和小凡手牵着手,从这条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庙里,我们在庙中烧香,许愿,求签,小凡称这条路作天堂路,而现在——”他的脸扭曲着,“她在地狱里。”
“不,”我说,“她现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们。对一个神志失常的人,应该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
“你怎么知道?”
“我猜想。”
我们站了起来,沿着那条路我们无目的地向上走,松树低吟,竹叶簌簌,我们没有说话。凉凉的风,凉凉的黄昏,我们来到一个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里,那么巨大的石块!有慑人的气势,我愕然地说:
“这么大的石头,是怎么搬到这山上来的?”
石磊噗哧地笑了,难得的笑!望着我,他说:
“连参孙也搬不动这样大的石块,这怎么会是搬上来的?这是本来就在山上的,这座山遍布这种大岩石。”
“是吗?”我笑着问。“我以为是人工!”
“这人可太傻了!”
穿出谷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庙宇了,庙前有一块空地,庙内设着观世音菩萨的神座和拜坛。青烟缭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香。我们走过去,在庙门前伫立片刻,一层无比无比的宁静来到我心里,我在观世音菩萨前面垂眸片刻,石磊问:
“你干吗?”
“祷告。”
“祷告什么?”
“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苍生!”我说。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
绕过庙宇旁边的走廊,有个小天井,天井里,三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一面跳,一面唱着歌谣:
三轮车,跑得快,
上面坐个老太太。
要五毛,给一块,
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掉头看着石磊,学着孩子们的声音说:
“你说奇怪不奇怪?”
石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他凝视着我,我说:
“石磊,别再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会希望你这样,她如果无知,你的痛苦对她也没有帮助,是吗?”
他深深地望着我,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是的。”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美蘅,”他的脸色平静安详,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从哪把你找来的?”
“他登报征求,我是一千多个应征者里的一个。”我说。
“征求——女秘书?”他微微扬起了眉毛,“这是烟幕弹,对吗?他是为了我,是不?”
我的脸红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坦白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说,“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为了想找一个栖身之地,而是——”
“我知道。”他打断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热情,我感谢你——留下来了。”
“但是——”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释,却又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要解释些什么,我碍口地说,“但是——石磊,我——我想——”
“别说什么,美蘅,”他阻止了我,他发光的眼睛里带着神秘的笑意,“你说得对,我该振作起来了,不为了你,为了——我有那么一个为我处心积虑的好哥哥!”
我们彼此注视,天知道,我的脸是那样地发着烧,我的心是那样轻快地跳动……这个年轻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们对视良久,然后,都笑了。他拉住我的手:
“走吧!我们回去!”
我们回到翡翠巢,已经是灯烛辉煌的时候了。石峰坐在餐厅里等我们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着我们,从鼻腔里问:
“你们到哪里去了?”
“散步,”石磊抢先回答,“一直走到庙里。唔——”他伸展手臂,“外面的空气真好,它使人振作。唔——我饿了!”
石峰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很开心?”他特特别别地问。
“是的,”我回复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很开心。”
“晤——”他咬咬嘴唇,突然大声说,“我们一定要等饭冷了才吃吗?”
我们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10)
接着的一个星期,石磊又到学校去上课了,但他一到没课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一定回到翡翠巢来。我们相处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爱翡翠巢了。同时,我真的开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记来,这工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从那些零星散乱的文字里,看出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和中国传统农村的风俗及人情味。那些文稿和诗词都美极了,使人爱不释手。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两兄弟,一个学建筑,一个学外文,却都有极高的中国旧文学修养的原因,他们有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祖父!又在这祖父的熏陶教育下长大,环境和教育对人的影响毕竟是太大了。
我热衷于这份整理和阅读的工作,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两兄弟与日俱增的友谊里,日子就十分容易过去了。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阅读到深夜,一天夜里,他捧着一个托盘来敲我的房门,托盘里是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两个杯子,和糖罐及奶杯。微笑地站在那儿,他说:
“我看到你的房里还有灯光,我想,你或者愿意和我分享这壶咖啡。”
我喜悦地开大了房门,他走进来,我们相对而坐,喝着咖啡,谈着天。从他的祖父谈起,他的童年,倪家的白痴孩子,小凡,小磊……然后,是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母亲,叔父,和我的孤独。咖啡既尽,明月满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他站起身来告辞,用手扶着门,他深深地望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见吧!”
他猝然地转过身子,大踏步而去。我呢?有片刻的伫立,和一夜的失眠。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我和石磊变得经常去竹林里散步,松林里谈天,或去山上的小庙,求求签,听听尼姑们念经,也都特别喜欢听那暮色里的晚钟和木鱼声。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永远谈的是他的小凡,和他的“大哥”,这是他生命中的两个中心人物。小凡的一切,我几乎可以背得出来,至于那位“大哥”呢?
“大哥在八年前结的婚,”石磊说,我们在一片松林里,他的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枝松枝,他一面用松枝无意识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一面说,“他用尽各种方法来追求我的嫂嫂,简直对她如疯如狂,可是,婚后不到一年,就变成了长期的冷战,然后,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大哥依旧是大哥,只是比以前消沉。嫂嫂呢?她用哥哥的钱,去买自己的快乐。”
“他们为什么不离婚?”我不经心似的问,用手抱住膝,坐在一块石头上。
“嫂嫂要哥哥付一笔钱,一笔庞大的数字,大哥并不是没有,但他不甘心,于是就拖着。不过,我看,这问题快解决了。”
“怎么?”
“有朋友从美国来信,我嫂嫂找到更好的对象了,”石磊轻蔑地撇了撇嘴。“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在纽约有两家中国餐馆,她不会在乎我哥哥的赡养费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会来办离婚手续的。”
“你大哥——”我有些碍口地说,“他对你嫂嫂——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石磊的眼睛闪了闪,很快地扫了我一眼,他笑笑说:
“岂但没有感情,有一段长时期,我哥哥憎恶全天下的女人,他说女人全是虚伪的动物,爱情是多变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爱情。他连——”他的眉头微微的蹙了蹙,“小凡都不信任。”
“是么?”我深思地问。
“是的,不过现在——”他突然把话咽住了。
“现在怎么?”我问。
“不怎么,”他丢掉了手里的松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回去吧!”
我们回到翡翠巢,刚好满天晚霞,映红了客厅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圆形的藤椅里,意态寥落地握着一个高脚的小酒杯,静静地望着我们。晚霞在他的眼睛里燃烧,是两簇奇异的火焰。
这天早上,石磊去学校上课了。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整个翡翠巢都静悄悄的。那天天气不好,有些阴云密布,风中带着雨意,室内显得阴暗和森冷。从一清早起来,我就有不安的感觉,属于我的第六感,我想。可是,十点钟左右,石峰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的脸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别的声调,他说:
“美蘅,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问。
“去看小凡。”
我背脊上有股凉意,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那个长得像我的女孩!那个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确实想见见她,基于好奇的本能。但是——有什么不对?
“她——怎么了?”
“不知道,医生打电话来,要我去一趟。我想——她不大好了。”
我从衣橱里取出了我的风衣。
“我们去吧!”我们下了楼,老刘已经把汽车开到客厅门口,上了车,车子开出翡翠巢的大花园,驰向石子路,转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没走多远,车子转向一条岔道,又开始上另一座山。我想起石峰告诉过我,小凡的医院离翡翠巢并不远,果然,车行不过半小时,我们到了。
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有个很宽大的花园,铺着草皮,中间是栋四四方方的、二层楼的建筑,大约有十几间病房。也是倚山而造,倒是养病的好地方,大门口竖着一块牌子,写着:
心安精神疗养院
车子一直开进花园,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白衣服的护士小姐迎接着我们,她投给我好奇而诧异的一瞥,对石峰恭敬地点了点头,说:
“石先生,我们院长正在等您。”
我们走进了院长室,那位院长的年纪并不大,大概四十岁出头,戴着近视眼镜,整洁而给人好感。石峰担忧地望着他,没有经过任何一句客套,立即问:
“小凡怎么了?”
“噢,石先生,您坐下谈。”院长递给石峰一支烟,沉吟地说,“小凡目前没有什么,以病情来论,她在进步。”
“你是说——”石峰不解地皱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长深吸了一口烟,“我对小凡的病,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我一直不死心,像她这种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来,小凡确实有了进步,你记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现在呢,她喜欢穿衣服了,也不再撕东西,最可喜的,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
“怎么?”石峰焦灼地问。
“她近来常常独自坐着,仿佛在想什么,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东西,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有一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居然说出一句:‘冬冬在哪儿?”’
“什么?”石峰惊喜交集,“你是说,她的意识在恢复?”
“很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近来,她就好一阵坏一阵,她的意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这样下去,如果能再继续治疗一年两年,说不定她会好转,也未为可知。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石峰用疑问的眼睛瞪着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虽然有了进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却无能为力。我昨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李院长!”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石峰脸色苍白,转开了头,他喃喃地自语:
“受诅咒的家族!”
李院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是继续把她留在我这儿好呢?还是把她转到普通医院的心脏科去好?”
石峰默然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猛抽着烟,那一口继一口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罩住了。半晌,他抬起头来,那对眼睛里带着深沉的痛楚。
“你认为——”他说,“她的心脏病有没有治愈的希望?”
李院长摇了摇头,说:
“我认为没有,但是我不是心脏科的医生。”
“我懂你的意思。”石峰说,“那么,你认为她能送普通医院吗?”
李院长犹疑地看看石峰,又摇摇头。
“我没有把握,她发作起来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伤害别人的可能性还小,伤害自己的可能性大,除非你从早到晚雇人看着她。”
石峰又沉思了片刻,决然地站了起来:
“她留在您这儿,李院长,但我明天会请一位心脏科的医生来诊断她,你现在——给她用心脏药吗?”
“是的。”
“您是个好大夫,李院长。”石峰说。
李院长微笑了一下,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亲切的。
“你们兄弟使我感动,”他说,“我但愿能治好小凡。”
“带我们去看看她吧!”石峰说。
李院长站了起来,我们跟着他走出院长室,沿着走廊,我们走向病房。这是我第一次参观精神病院,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重病的都单独一间,锁在屋子里,连窗子都加了木条,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有的歌舞不停,有的挥拳摩掌,形形色色……我的胃部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看着那大部分重病病人,连棉被都没有,只裹着一条麻布袋,我觉得这是残忍的。
“为什么不给他们棉被?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我忍不住地说。
“他们撕碎一切,”李院长看了我一眼,说,“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他们就撕碎,麻布袋是撕不碎的。”
怎样的人类啊!为什么人会疯狂?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一个病人玩弄着一条纸带,嬉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我又迟疑了——他们真的悲惨吗?
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推开房门,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后来我才知道,石峰是经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李院长问了句:
“她今天怎么样?”
“还好,院长。”护士说。
于是,我看到小凡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小凡吗?她坐在一张椅子里,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她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美,是再也谈不上了,那干枯的、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那狂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就像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活尸。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直直的,毫无表情地瞪着门口的我们。
石峰走上前去,尝试着用手碰触她的肩膀,低低地喊了一声:
“小凡!”
她猛跳了起来,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石峰。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她的头昂了起来,像一只备战的猎狗,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李院长拉住了石峰。
“别去!石先生,她今天有些不安静,让她休息,我们走吧!”
石峰颓然地垂下了头,我们默默地退向门口,小凡忽然冲了过来,我们已经走到门外,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对着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我觉得汗毛直竖。她的脸紧贴在窗格上,那瘦骨嶙峋、发青的脸庞!那咧开的嘴!……不,不,这不是小凡,这不是我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天真的、调皮的小凡!我们沉默着走向医院门口。石峰的脸色十分难看,站在那儿,他留下了一笔钱给院长,低低地说:
“我觉得,死亡对于她,也未见得是悲剧。”
“可是——”李院长不以为然地说,“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
我们上了车,向李院长挥手告别。车子发动了,驰向一片苍翠的山路,我把头转向一边,石峰伸手握住了我,问:
“怎么了?”
“我不舒服。”我说。
“她曾经比现在更厉害,”石峰的声音很轻,望着我:“对不起,美蘅,我不该带你来。”
“不。”我虚弱地说。
“我只是无法单独去看她,你知道?”
“是的。”我了解地说。想着石磊,他每次去看她时,是如何忍受的?
“可怜的小磊!”石峰似乎读出了我的心事,他叹息着。“他比小凡更可怜,如果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谁知道?”我诧异地问。
“哦……不,”石峰咽住了。
“我是说——你别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和小凡生命将尽的真相告诉小磊。”
“我——知道。”我说,望着石峰,他要说的就是这些?还是——他还隐藏着一些什么秘密?
车子平稳地向前滑行,一阵凉风掠过,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
(11)
雨接连下了好几天,天气骤然地转凉了,窗外总是一片迷蒙的雨雾,室内就充满了阴冷和落寞的气氛。秋,不知不觉地深了。
连日来,石峰都很忙,早出晚归,回来后就显得特别地疲倦和忧郁。石磊在家停留的时间却逐渐增加了,他开始帮我忙,整理他祖父的手稿。望着他,我就想起小凡,可怜的小凡,可怜的小磊!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闭上眼睛,我就能幻想童年时代的小磊和小凡,一对天真的孩子,嬉戏于山前水畔,浑然不知人间的忧郁烦恼,和将来会降临的噩运……噢!慈悲的万物之神!
这天晚上,石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他静静地告诉我:“小凡已经确定是没救了。”
“你请过心脏科的医生?”我问。
“是的,好几个医生会诊,她的生命顶多再维持六个月,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
“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短命的——”我喃喃地说,“这不是诅咒,只是遗传。”
他不语,室内很静,只有窗外细碎的雨声。好半天,他长叹了一声,说:
“我不明白,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像小凡,她何苦到这人间来走一趟?宗教总解释生命是神的意旨,那么,神何必安排像小凡这样的生命?何苦?美蘅,你说,这是何苦呢?”
我回答不出来。雨点敲击着玻璃窗,叮叮当当地响着。石峰坐在桌前,桌上的一盏台灯,映亮了他的脸。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我看着这一切,心中恍恍惚惚地若有所悟。良久,我说:
“小凡没有白来一趟,别忘了,她爱过。人只要爱过,就没有白活。”
“是吗?”石峰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
“你看,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我辞不达意地想解释我的思想。“但,每个人都会有一分光,一分热,这分光和热就是他的爱心。尽管爱心有多有少,总是会有的,不是吗?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燃烧一刹那就熄灭了,有的是一支蜡烛,燃烧得长久一些,有的是一盏灯,有的是炉火,有的是——太阳。”
“太阳?”他沉吟地。
“是的,这种人他的爱心是用不完的,像太阳,普照大地,广施温暖。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爱心的,多的像太阳,少的像一支火柴,它们都不是白白存在的,都有它的价值,都——燃烧过。”
我想,我有些辞不达意,但,石峰显然是了解我了,他深深地注视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移开他的目光。然后,他用特殊的声调说:
“美蘅……你简直——令人眩惑!”
我的脸蓦然发热,这赞美竟鼓动了我的心,使它快速地跳动起来,我又感到我潜意识中那种期盼和等待的情绪了。我垂下眼帘,竟然讷讷地不知所云:
“你——你在嘲笑我——”
“我吗?”他低喊了一声,骤然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心发热,而我的冰冷颤栗,他的眼睛发着光,热烈地盯着我,急促地说,“我嘲笑你?美蘅?从看你的自传起,从在山路上撞了你的那一刹那,我就对你……”他说不下去,眼睛热切地在我脸上搜寻,然后,他低喊:“噢!美蘅!”
我的呼吸静止,我的灵魂飞向了窗外,驾着雨雾在山间驰骋……但是,他突然放开了我,走向窗口,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僵硬:
“我们刚刚在谈什么?小凡吗?”
我闭上眼睛,泪水滑下我的面庞。逃避吧!石峰!你尽管逃避!咬紧了牙,我甩了甩头:
“是的,小凡,”我的声音坚定而冷淡。“你告诉我,她活不了六个月。”
“你会对小磊保密吧?”
“当然。”
“那么,好的,”他退向门口,“再见!余小姐。”
“再见,石先生!”
他退出去了。门,在我们两人之间阖拢,是一道坚强而厚重的门。
第二天我和石磊又去了庙里,我们在细雨之中散步,别有情调,那些松林,那些岩石,那些竹叶,在雨中更显得庄严。黄昏后我们回到翡翠巢,秋菊告诉我们家里有客人,在石峰的书房里已经谈了很久。
“是谁?你认得吗?”石磊有些诧异地问,石峰在城里另有办事处,很少有客人会到翡翠巢来。
“是方先生,方律师。”
“哦。”石磊的表情很复杂。我们站在大厅里,我脱去了披在身上的雨衣。石磊沉思有顷,对我说:“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他匆匆地跑上了楼,我有些诧异,这是个特殊的客人吗?我摇摇头,不想知道什么,走到窗前,我眺望着窗外的雨雾和暮色。石磊跑回来了。
“美蘅,”他走到我的身边,带着一脸的不安和忧愁。“哥哥离婚了。”
“你说什么?”我怔了怔。
“方律师是我嫂嫂的律师,他带了委托书和离婚证书来,刚刚我哥哥已经签了字。”
“哦。”我看着那些雨。
“可怜的哥哥!”石磊说,他的声音里带着浓厚的挚情。“他一生只会为别人安排,为别人设想,却最不会安排他自己。”他盯着我,“他并不像外表那样坚强,他有一份自卑,对于爱情,他比我受的伤害更大。”
我迎视着他的目光。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是吗?”他的目光深沉莫测,定定地停在我的脸上,“我们是彼此了解的,对不对?美蘅?”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是在竭力振作,你看得出来的,我会好转的,美蘅。你放心。”
我迟疑地看着他,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也不知道怎么谢谢哥哥。我想,就像你说的,小凡有知,不会愿意我沉沦,小凡无知,我的痛苦对她更无助于事。我是该振作了,为你,为哥哥。”
“石磊!”我眼眶潮湿地喊。“不过,我——”
“别说!美蘅,我了解的。你比我年轻,但你对待我像一个大姐姐,我了解,美蘅。而我呢?小凡把我的心填得太满了——别怕你会给我伤害,美蘅。”
我们对视着,在这一刹那,我满心充满了感动和温情,是的,我们彼此了解。他紧握着我的双手,我们就这样站在暮色渐浓的窗口,然后,我听到脚步声走下楼梯,我和石磊猝然分开。但是,来不及了,石峰和他的客人站在楼梯口,他看到了我们:手握着手,依偎在一块儿。
石峰的脸色很坏,一刹那间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对我随便地点了点头,他送走了他的客人。回到大厅里,他面有怒色,没好气地说:
“你们不一定必须在客厅里表演亲热呵!”
石磊笑了笑,笑得古怪。
“是么?”他打鼻腔里说,“爱情还要管时与地的吗?哥哥?”
“你们?”石峰耸起了眉头,他的脸扭曲了起来,陡然间憔悴了十年。“啊,随你们。”他大声地喊秋菊,告诉她他不在楼下晚餐,要她把他的晚餐送到楼上去,最后,还加了一句,“送一瓶白兰地来!”
他走了。我望着石磊。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石磊?你为什么要欺骗他?”
石磊又笑了,笑得含蓄。
“你还看不出来吗?美蘅?他嫉妒得要发疯了!”
“石磊!”我喊。
“美蘅,”他深深地望着我,“我不能有更好的希望了,假如——假如——”
“假如什么?”
“假如你能做我的新嫂嫂!”
“石磊!”我再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他笑着说,“他快为你发狂了,从早到晚,他的眼睛就跟踪着你!美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呵!”
不等我回答,他跑上了楼梯。
我仍然站在那儿,灰蒙蒙的暮色从窗口涌进来,把我紧紧地包围在中间。
(12)
一夜风雨,早上,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天晴了。
阳光使人振奋,尤其是雨后的朝阳。我冲下了楼梯,带着满怀的喜悦,跑进了花园里。满园花香,缤纷灿烂,一朵朵的玫瑰上,都带着隔夜的雨痕。我拿着剪刀,剪了一大把玫瑰。捧着玫瑰花,我愉快地跑上楼,一路哼着歌儿,经过石峰的书房时,我停住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石峰想必还在卧室中高卧未起,我知道他昨夜曾经纵酒到深夜。望望怀里的玫瑰,我略微沉思了一下,何不插满他书房中的花瓶?让一瓶鲜花带给他一个意外的、芬芳的早晨。含着笑,我推开房门,轻快地走了进去,可是,立即,我呆住了。
石峰正沉坐在桌前的安乐椅里,两只脚高高地架在书桌上,他手边的一个小茶几上酒瓶、酒杯、烟蒂、烟灰狼藉地堆着,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室内的电灯仍然亮着,在满窗的阳光下,那昏黄的灯光显得异常地可怜。石峰的头仰靠在椅背上,他并没有醉倒,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白布满了红丝,脸色是铁青的,他竟一夜没有睡觉!
“噢,”我愕然地说,“我——以为……这儿没有人呢!”
“关上门!过来!”他冷冷地说,又带着我最初见到他时,他那种命令的语气。
我机械地关上门,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神色令我有惊吓的感觉。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你从哪儿来的?”他自语似的问,“月亮里?”
“不,”我的思想恢复了,走过去,我把怀里的花放在桌上。“月亮里没有玫瑰花,何况,现在没有月亮,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上了。”
我走开,拉开了半掩的窗帘,给室内放进更多的阳光,再熄灭了所有的电灯。满屋的酒气和烟味,我把烟灰缸和酒杯酒瓶都收集在托盘里,放到门外走廊的地上,秋菊会收去洗。我忙碌地走来走去,想让这零乱的房间清爽些,想赶走室内的沉闷的气氛。他望着我在房间里移动,静静地不动也不说话,直到我想掠过他去取花瓶时,他一把抓住了我。
“美蘅!”他喊。
“嗯?”
“你成功了!是不?”他的呼吸重浊,语气并不友善。
“什么东西成功了?”我不动声色地问。
“别装傻!你的工作!你对小磊的工作!”
“我没有做任何工作。”我闷闷地说。
“那么,你是爱上他了?”
“我没有爱上谁。”
他的手箍紧了我的手腕。
“我想,你要来告诉我,你要嫁给小磊了?”
“我也没有要告诉你什么。”
他的手指掐进了我的肌肉里,弄痛了我,他的眼睛里冒着火焰。
“你值得加薪,美蘅,你的工作效率超过了我的预料,哦,对了,我忘记把你的薪水付给你!”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沓钞票,丢在我的面前。
我有几秒钟没有思想,只觉得所有的阳光都从窗口隐去。然后,我开始发抖,不能遏制地发着抖,泪水蹿进了我的眼眶,使我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张开嘴,想说几句什么,说几句漂亮的话,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在这一刹那,我看清我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被凌迟了的自尊,和被凌迟了的感情。
我挣脱了他的掌握,转过身子,慢慢地把自己“移”向门口,我的脚步那样滞重,我的身子那样软弱,我的头脑那样昏沉,而我的心——在撕裂般地、尖锐地痛楚着。抓住了门钮,在一瞬间,我全盘崩溃,我把头仆在门上,我沉痛地啜泣了起来。
石峰迅速地冲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把我一把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声音焦灼地、懊恼地、痛苦地在我耳边响起:
“美蘅,美蘅,我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我喝了过多的酒……我说那些,因为我自己痛苦……美蘅,你不了解,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我听不进去,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挣扎着,我想挣出他的掌握,他的怀抱,逃出去,逃得远远的,远离翡翠巢,然后永不回来!永不!我推着他,想去扭开那门钮,一面哭着喊:
“你让开!让我走!”
“不!美蘅,你听我,你听我……”
“你放开我!”我喊着,挣扎着,“我们有过君子协定,我随时可以走,现在是我走的时候了,你让我走!”
“不!美蘅!”他喘息着,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有话要对你说,你不能这样离去,我不让你走!你绝不能走!”
“你没有权干涉我!”我大喊,“告诉你!你雇用我的期限结束了!我不干了!”
“你这样说太残忍!”他也喊了起来,“我承认我刚才做错了!留在这儿是你的仁慈,我承认我错了!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不是!”我大叫。
“美蘅!”他大叫,“你要讲理!”
“讲理?”我愤然地一甩头,紧盯着他,“讲理!石先生,你知道我孤苦无依,你知道我贫穷,你用计把我骗到这儿来,要求我做一件我不可能答应的事。我留下,以为我们彼此了解,我想帮你的忙,我想尽我的力量,救助一颗受伤的心,我是为了钱吗?我是吗?我再穷,还不到出卖青春爱情的地步!你还能对我有怎样的侮辱?你……”
“我知道你不是!”他打断我,吼着,“我完全知道你为什么留在这儿,知道你那善良而热情的心……”
“那么,你为什么要侮辱我?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了你!我不要你靠在小磊的怀里!”他喘息着大叫。
我愕然,室内突然地安静了下来,我张大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他的脸,他那激动的、发红的脸庞,他那燃烧的、受苦的眼睛。我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我们就这样的对视着,然后,他猛地拥紧了我,他喉咙里低低地吐出一声炙热的呼唤:
“噢,美蘅!”
他的嘴唇一下子紧压在我的唇上,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揽住了他的脖子。我心底的喜悦在一刹那间流窜全身,我感恩,我狂喜,我说不出心中酸甜苦辣的情绪,这才是我真正的初吻,我所期待梦寐的恋情……当他的头抬起来,我已经泪痕满面。
他的眉头倏然紧蹙,放开了我,他转过身子,踉跄着走向他的桌子,嘴里喃喃地说:
“对不起,美蘅,我又做错了……你……去吧,不不,别去,”他语无伦次,“我是说,你去小磊那儿吧,去吧!去吧!”
我的背靠在门上,我的心里一片欢愉,靠在那儿,我望着他,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回过头来,瞪视着我。
“你为什么还不去?”他粗声地问。
“去哪儿?”
“小磊那儿!你知道的!”
“我去那儿干吗?”我问,扬着眉毛。“我没有爱上他呀!他也无法容纳我,他的心已经满了,小凡,你知道。他没有位置再容纳别人了。”
他望着我,可怜兮兮的。眼底有一丝求助之色,看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在安慰我?”
“不,”我说,“你糊涂,石峰。小磊的振作,并不是因为有了新的爱情,是因为——他有个好哥哥。”
“是——吗?”他拉长了声音。
“是的。”
“你怎么知道?”
“他告诉过我。”
“真的?”
“真的。”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我们长长久久地对视着。于是,他紧蹙的眉头放松,眼睛明亮。于是,他向我伸出了他的手,而我的头紧靠在他的胸前了。于是,孤独的余美蘅不再孤独,寂寞的石峰不再寂寞,而阳光正一片灿烂地照射着整个的翡翠巢。
(13)
晚上,明月满楼。我和石峰依偎在阳台上面,凭栏远眺,月光下的原野是朦胧的,远山隐隐约约,而近处的松林和竹林,像一片墨绿色的海。只有翡翠巢的花园清晰可见,月光把花朵上都染上了一层银白。
“看到了吗?”我说。
“什么?”
“月亮下面垂着一个梯子呢!那好心的仙女下来了。”我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叹息。
“你不需要好仙女,你就是好仙女。”他说,他的手揽着我的腰,我的头不由自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侧过头来,嘴唇轻轻地碰着我的前额。“你就是那个漫不经心地走在山路上,被我撞倒后,像个竖着毛的小怒猫般大吼大叫的女孩吗?”
“你呢?”我笑着问,“你就是那个横冲直闯,自命不凡,却像个被许多缰绳捆住的野马般暴怒不安的男人吗?”
“嗨,你取笑我!”
“别忘了,你一直在捉弄我!”
“捉弄你?”
“你给我的好工作!”
“不,美蘅,”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我不是捉弄你,我是捉弄我自己。我以为——可以用一个女孩来代替小凡,来拯救小磊。可是,一开始你就跨进了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锋利的时候像一把刀,温柔的时候像一池水,我必须用最大的克制力来把我的心从你的身边拉开……噢,美蘅!”
他的面颊贴着我,我垂下了眼睫。
“唔,”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真是个好哥哥,连爱情也准备拱手相让呵!”
“你的刀锋又转向我了!”他说。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紧倚着他,我心中是那样的喜悦呵!在这个时候,我才清晰地感觉出来,留我在翡翠巢的力量,不只是小凡,不只是石磊,也不只是那个动人的故事,最主要的,只是我身边这个男人!我举首向天,那一轮明月掩映在薄薄的云层之中,是我的好仙女引我走向翡翠巢的吗?我神思恍惚,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喜悦的浪潮里。
“美蘅。”他低喊。
“嗯?”
“你——”他有些不安地说,“没有一些喜欢小磊吗?”
“你说什么?”
“小磊。你看,他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气……你竟——不喜欢他吗?”
“当然,我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他。”
“哦,”他喉咙里像突然塞进了一个鸭蛋。“那么,你骗我了?”
“不,我像个姐姐一般地喜欢他,”我说,“那不是爱情,是不是?何况,我也不是小凡。”
“是的,”他承认地说,“你不是小凡。”
“你低估了小磊,石峰。”我说,“在小磊的心里,没有人能代替小凡的,他们不是寻常的感情,他们是用生命来相爱的,即使将来小磊再恋爱了,他心里仍然有一个位置,是永远为小凡而保留着。”我叹了口气,“这段爱情很凄凉,但是,也很美丽。”
“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美丽,美蘅。”石峰深沉地说。
“怎么?”我愕然地望着他。
“一切外表美丽的东西,内在不见得都美。”
“你是被吓怕了,”我皱皱眉。“你说这话,因为你曾有个不如意的妻子,你不能因此连小凡都否决了。下一步,你会否决我。”
“不,你不懂,美蘅。”
“我不懂什么?”
“小凡。她并不像她日记本中所表现的那么单纯,她在疯狂以前,有一大段日子没有日记,这段日子,才是故事真正的转折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件事只有我和小凡知道,”他慢吞吞地说,“小凡疯狂之后,这事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我用尽心机来隐瞒小磊,感谢天,他是深信小凡心里只有他一个的!但愿这秘密永不揭穿!”
“我知道了,”我的心发冷。“小凡后来爱上了你。”
他张大了眼睛,瞪视着我,然后,他蹙着眉头笑了。
“美蘅,你以为别人也像你那么没有眼光,会爱上我这匹套着缰绳的野马吗?”
“那么——”我困惑地说,“是怎么回事呢?”
“假若没有那件事,小凡或者不至于疯狂。”他靠着栏杆,身子半坐在水泥栏杆上,仰头看着月亮旁边的一块浮云。他的脸色沉重而黯淡。“这事我也该负责任,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到内疚。”
我不语,他燃起了一支烟。
“小凡在学校里念到初中二年级,这之后,我就发现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和潜在的疯狂。同时,她一直娇娇弱弱的,对念书也没有兴趣,所以,十四岁之后,她就没有再进学校,而一直住在家里。我总是很忙,小凡就跟着小磊,念念中文,看看小说,打发她的日子。因此,小凡的生活面非常狭窄,除了我和小磊,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除非跟着小磊,她也从不去看电影或上街,这样,她和小磊的恋爱也等于环境所造成的。她的生活——我抱歉,现在我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我有错,我太忙,太忽略了,她的生活并不正常和健康,她缺乏一般女孩所有的许多东西:友情、嬉笑,和社交。”
“她爱小磊是必然的发展,你看,除了小磊,她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别的男孩子,何况小磊对她一往情深。这样,直到她疯狂前的四个月,有个男孩子撞了进来。”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烟,望着我。
“你常去山上的小庙?”他问。
“是的。”
“就是那座小庙。”他继续说,“那时候,小磊大学毕了业,正在南部受军训。由于他不在家,你想像得出来,小凡有多寂寞,她就天天跑到那座小庙里去,和尼姑们聊聊天,和乡下孩子们玩玩,或者拿一本书,到松林里去看,去散步。这样,有一次,有个大学里的几个男孩子,跑到这山上来野餐,他们发现了她,于是,她加入了他们。这大概就是她认识那个男孩子的开始。这以后,她就经常和那个男孩子约会,在那个小庙中见面。”
“从这时开始,小凡就有些神思恍惚了,我想,一定是小磊和那男孩子在她心中发生了斗争,而她又本性善良,不容许自己背叛小磊。反正,等我发现有这么一个男孩子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往得很密切了。”
“当时我很恐慌,也很失措,一来我怕伤害小磊,他是根深蒂固地爱着小凡,二来我怕伤害小凡,坦白说,我不信任那个男孩子,那是个肤浅而油滑的孩子,我不相信他能使小凡幸福。小凡自幼在我家长大,我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何况她又有病,我决不能让人欺侮她。于是,我去找了那个男孩子。”
他又停顿了,他眉心中有两条竖着的皱纹,深深地刻在那儿,他的眼神深沉而痛苦。
“我想,我是做错了,我找到了那个青年,把小凡的家世和盘托出,我告诉他,如果他真爱小凡,他必须尽全力来保护她,那就娶了她。否则,就不要再继续纠缠小凡,结果,那青年从此不来了。而小凡,起先几天只是神志迷茫,我请了医生,却无法挽救她,从此,她就疯了。”
他凝视着我,悲哀而沉重。
“这就是我隐瞒了的故事,美蘅,你想,我做错了吗?”
我望着他,他那坦白的眸子里盛着疑惑,那张浴在月光下的脸高贵而庄重。我握着他的手,这故事使我不安,摇了摇头,我说:
“你没有做错,可是,我但愿你没有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尾巴,这是残忍的!它破坏了我心目中那份完美,我不喜欢这件事,这使小凡的恋爱不再动人了!”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用尽心机来隐瞒小磊,小凡已经疯了,如果小磊再知道真相,就太残忍了。小磊是那么深深地爱着小凡。”
“我不相信这个,”我深思地摇着头。有片浮云遮住了月亮,我忽然有了寒意。“她是始终爱着小磊的,我深信。她写得出那份日记,就绝不可能移情别恋。”
石峰对我悲哀地摇着头。
“美蘅,你是多么迷信地相信着完美呵!”
是的,我是。把头倚在石峰的肩上,我不愿再去想小凡。好半天,我们就这样站着。云层掩上了月亮,又轻轻地移开了,夜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消逝。我们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我低低地微喟了一声,说:
“石峰。”
“什么?”
“不管小凡是怎样的,你为石磊和小凡做了多少事呵!你知道吗?你就是这些地方让我感动。”
“美蘅!”他轻喊,“对我,没有比你这句更好的恭维了。”
“还有——石峰。”
“什么?”
“相信我,我是不变的。”
“噢,美蘅!”
他拥住了我,我满脸的泪——为了我和石峰的喜悦,为了石磊和小凡的悲哀。深夜,回到房间里,我在门缝的地板上,拾起一张纸条,上面是石磊的笔迹,写着:
爱神需要人帮一点忙,嫉妒该是最好的帮手,所以我稍稍地利用了一下。我没错,是吗?祝福你们!
磊
我把纸条捧在胸前,好一个小磊呵!
(14)
知道了小凡疯狂的始末之后,我有好几天都很不舒服,翻开小凡最后一本日记,我研究又研究,找不出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她显然抗拒他,甚至不愿把他写进日记里。小凡,她又何尝不崇敬着“完美”?但是,我找出不少她挣扎的痕迹,例如,在一页上,她胡乱地写着:
冬冬!回来吧!求你回来l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那么远呢?没有你,日子黑暗得连边都摸不着……冬冬,冬冬,来吧!赶快来!救救我!
冬冬,我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冬冬,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上帝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呵!魔鬼!你走远一点!冬冬,来吧!拥抱我,即使有一天我会死,我也愿死在你的怀里,真的。冬冬呵!
再有一页,当初我认为是不知所云的,现在也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那个夏天到处都是燠热的,只有湖水冷得像冰,那是死亡之湖!一个公主走到水边,她背叛了她的王子,只能让湖水浸过头顶,她说:“神呵!让我死!这是我该得的审判!”冷水灌进她的咽喉,在她的腹内凝成冰块……
噢!冬冬呵!我好热,我又好冷呵!
重新翻看这些日记,使我更加了解了小凡,她疯狂的原因并不单纯是遗传,她曾经怎样挣扎过!痛苦过!而又自责过!捧着这本日记,我去找石峰,说:
“石峰,你错了,小凡始终爱着的只是石磊,那个男孩子从没有占据过她的心,她和他玩,是因为她寂寞。”
石峰对我温和地笑,捧着我的脸,他说:
“美蘅!你多么善良!你是个编织梦幻的女孩,不过,我想,你是对的!”
是的,我是对的,我深信。
然后,那最后的一日终于来临了。
那天,阳光仍然很好,但是,天气已经凉了,秋天不知不觉地过去,是初冬的季节了。
我一清早就下了山,回到叔叔婶婶家里。自从到翡翠巢之后,我很少“回家”,这次,我回去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我告诉了他们关于我和石峰的事。婶婶热烈地祝福我,叔叔问了许多石峰的情形,然后,他让堂妹去买了好多的酒菜,为我大事庆贺。堂弟妹们整天环绕在我身边,问长问短,问什么时候可以喝我的喜酒。我被一片亲情所包围着,那么温暖,那么亲切,使我不想立即回翡翠巢了。
我在叔叔婶婶家里一直逗留到吃过晚饭才离去。到北投的时候,已经快九点钟了。
我独自走上那条上山的柏油路,一边是松林,一边是竹林,晚风吹过,一片簌簌然。天很冷,我围紧了围巾,慢慢地走上山坡。路边没有装设路灯,幸好月光如水,把道路照得非常清晰。
冬季的风阴而冷,吹到身上凉飕飕的,松林内耸立的大岩石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山上并不寂静,松涛竹籁,此起彼伏。我的心中仍然涨满了叔婶的温情,一路走上去,我又情不自禁地回忆起第一次走这条山路,石峰和他的摩托车!那时候,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撞了我的男人会和我有怎样密切的关系。我边走边想,心底迷茫地浮着一层喜悦。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瘦瘦长长的,我的高跟鞋敲击着路面,发出清楚而单调的声响。
忽然问,我听到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发自我身边的松林里,一阵寒风掠过,我猛然打了两个冷战。回过头,我看看身边的树林,岩石,松树,月光……我没有看到什么。但是,我开始感到不安,一种强烈的不安,我的心跳加快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恐惧和紧张的情绪控制了我。
我加快了步子,再走几步,我到了那个有石椅的大树底下。我停住,想平息一下我因急走而起的喘息,就在这时,我第一次所有的那种感觉又来了,这儿不止我一个人,有人在某处窥探着我。我迅速地回过头去,有三块大岩石像屏风般竖立在那儿,我的呼吸静止,月光下,我清楚地看见一条人影,轻轻一闪,消失在岩石后面。恐惧使我张皇失措。月光、松涛、竹籁、岩石、人影……汇合成一种巨大的、慑人的力量,我感到血液冰冷而毛骨悚然。
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开始奔跑了,沿着那条碎石子的小路,我向翡翠巢奔去。下意识里,我觉得那黑影在跟踪着我,这使我的背脊发冷,我不敢回过头去,怕发现身后是什么缺头没脸的鬼怪。我跑着,直到看到了翡翠巢那一带的房屋,和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温暖的灯光时,我才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
放慢了步子,我继续向前走,一面竖着耳朵倾听,等到确定身后没有跟踪者了,我才怯怯地回头张望了一眼。月光下,道路直而平坦地伸展着,什么人影啦,声音啦,显然都出自我的幻觉。我放宽了心,不禁哑然失笑。余美蘅,余美蘅,你是多么怯弱,又多么地神经质啊!
我走到了翡翠巢的门口,立即,我感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翡翠巢的大门大开着,走进去,车房的门也大开着,石峰的汽车和两辆摩托车都不在,翡翠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些声音。怎么回事?我跑进客厅,客厅里的两盏大灯都亮着,却没有一个人影。扬着声音,我喊:
“石峰!”
没有回答,我再喊:
“石磊!”
仍然没有回答。我愕然地走到楼梯口,正准备上去,秋菊从后面跑进了客厅,看到我,她用手拍拍胸口:
“还好,余小姐,你回来了,我一个人在这幢房子里怕死了!”
“先生和少爷呢?还有老刘呢?”我问。
“都出去了,有人打电话来,石先生很慌张的样子。他叫少爷出去找,又叫老刘开车去找,他自己也骑摩托车去找了!”
“去找?”我诧异地皱起了眉头,“找什么?”
“我不知道呀!他们一下子就都跑了。”
“你总听到一些什么呀!”
“是——是——我弄不清楚,石少爷抓起车子就冲出去了,我只听到什么医院还是疗养院的!”
医院?疗养院?是了!小凡!小凡出事了!我怔怔地坐进椅子里,小凡怎样了?死了?发病了?老天!保佑那些善良的灵魂!我发了好一会儿怔,才回过神来。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
“我们刚刚吃过晚饭的时候。”
那么,是好几小时以前的事了。我走到窗前,默默地凝视着,月光柔柔地照射着花园,在地上稀疏地筛落了花影。有什么东西在围墙边一闪,我没看清楚,张大眼睛,我再看过去,“咪唔”一声,一只好大的野猫,跳到树梢上去了。我心怀忐忑,敏感地觉得有什么大的灾难,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直驶进来,停在客厅外面,我冲出去,是石峰!我问: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峰跨下车子,大踏步地走过来,他的脸色铁青,神色凝重。
“美蘅,小凡失踪了。”
“你说什么?”我大吃了一惊。
“医院一阵疏忽,小凡逃走了!”他掉头向秋菊,“少爷和老刘有没有回来?”
“没有。”我性急地说,“什么人都没有!”
“那么,他们还没有找到她!”石峰说,显得又沮丧,又疲倦,而又焦灼。“天知道她会跑到哪里去!”
“你刚刚到哪儿去找的?”我问。
“庙里,和附近的树林里。”
“都没有吗?”
“连影子都没有!”
影子!我脑中灵光一闪,影子!我曾经看到了人影,在哪儿?是了,那棵大树底下,月光,岩石,松树……我所见到的并非幻影!她一定躲在那块屏风一般的岩石后面,想想看,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的敏感……对了,那是她!一定是她!抓住石峰的手,我急急地说:
“走!我们去!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知道?”石峰蹙起了眉头。
“是的,在那边松林里!我来的时候看到那儿有人影,我本来以为是我眼花了,现在我才明白!走!我们去找她!快去!”
石峰迅速地回到了车上,我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用手抱住他的腰。车子立即发动了,我们冲出了翡翠巢的大门,一直往那个交叉路口驶去。没有几分钟,我们已经停在那棵大树底下了。树后面,那几块高大的岩石庄严地壁立着。
“就在这儿,那块岩石后面。”我说。
石峰停好车子,立即跑进了松林,绕到那块石头后面去了。只一会儿,他从另一边绕了出来,对我摊了摊手。
“这儿什么都没有。”
“我打赌看到过人影!”我说。
“你看到的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乡下人,也可能是树的影子,即使真是小凡,有半小时的时间,她也早就不在了。”
“但是她走不远,”我说,“半小时不会让她跑得很远,她一定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
“好吧!让我们再来搜索一下。”
我们走进了松林,松树的阴影在地下杂沓地伸展着,每棵树后面都可能藏得有人,但是每棵树后面都没有。我们走了好一会儿,然后,石峰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一块水红色的围巾,他迅速地奔向附近的树丛和岩石后面去查看,他没有找着什么。折回来,他说:
“这是她的围巾,前几天小磊才给她送去的!她是真的到过这个地方!”
我们又找了一会儿,终于失望地回到树底下,石峰颓丧地说:
“这样找一点用也没有,我们不如回翡翠巢,打电话到医院问问看,说不定医院已经把她找回去了!”
我们回到翡翠巢的时候,老刘和石磊也已经都回来了,他们同样一无所获。石磊伏在酒柜边的长桌上,用双手紧抱着头,绝望得像个刚听了死亡宣判的囚犯。石峰走过去,把那条水红色的围巾放到桌子上,石磊像触电般地跳了起来:
“你找到了她?”
“没有,只找到了围巾。”
“在哪儿?”
“松林里。”
石磊向门口冲。喊着说:
“我去找她。”
石峰伸手拉住了他,说:
“没有用,我都找过了。”
石磊又颓然地伏回到桌子上,斟了一大杯酒,他一仰而尽,然后,他用手猛力地在桌上捶了一拳,叫着说:
“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点办法都不想吗?大哥?她现在毫无生活能力,她会被汽车撞死!会冻死,会摔死,会在树林里被毒蛇咬死……什么可能都有!我们就这样不管吗?”
“我去打电话问问医院看!”石峰向楼上走,电话机在石峰的书房里。
“我去打吧!”我说,“我要把高跟鞋换下来,你告诉我电话号码。”
石峰告诉了我,我走上楼,到了石峰的书房里,拨了电话,正像我所预料的,他们也没有找到小凡,不过,医院里已经报了警,同时,医生和工友护士组织了一个小型搜索队,仍然继续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寻。我走到楼梯口,弯腰伏在楼梯的栏杆上,对楼下喊:
“他们还没有找到她!”
喊完,我走进我的卧房,开亮了电灯。坐在床沿上,脱下了高跟鞋,我走了过多的路,两只脚都酸痛无比。低下头,在床边找寻我的拖鞋,但是,有件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就在床前的地毯上,有个闪烁发光的物品,我俯身拾了起来,是那条缀着鸡心金牌的K金项链!上面刻着:
给小凡
——你的冬冬,一九六二年
这项链始终收在抽屉里,我从没有动过它,它怎会跑到这床前的地毯上来的?我握着项链,怔怔地出着神。然后,我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我顿时明白了,小凡!我们找遍了松林,却忽略了最该搜索的翡翠巢,我来不及回头,一只手不知道从哪儿伸了过来,一把攫走了我手里的项链,我抬起头,一袭白色的长袍拦在我的面前,医院里的长袍子!我张开嘴,想喊,但是,她一下子扑到了我的身上,她枯瘦的手指探索着我的脖子,大而狂乱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嘴里喃喃地说: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她的另一只手臂压在我的嘴上,我挣扎着,喊着,但她力大无穷,我们在床上纠缠滚动,她开始大嚷:
“这儿是我住的,你不能来抢我的位置,他是我的!”
我奋力地想挣脱她压在我嘴上的手,心底还能思索她的话,她这几句话何等清晰!我们的喧闹引起了楼下的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声奔上楼来,她的手指从我脖子上抓过去,一阵尖锐的痛楚,我大喊。然后,有人扑了过来,小凡被控制住了,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看到石磊正从小凡背后紧抱着小凡,而小凡拼命挣扎着,暴跳着,狂叫着。
我被石峰揽进了怀里,他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没有怎样?美蘅?我应该早警告你她是有危险性的!”他用一条大手帕掩在我的脖子上,打了个冷战。“你在流血了,美蘅。”
我顾不得疼痛,小凡还在大吼大叫着。
“让我走!不要关我!不要关我!”
石磊的手紧箍着她,她在他怀里像一条疯狂的豹子,由于挣扎不开,她低下头,一口咬在石磊的手上。石磊并没有放手,只是一迭连声地猛喊:
“小凡!小凡!小凡!小凡!我是冬冬!小凡!你知道吗?你听我!小凡!小凡!小凡!”
这是什么呼唤?该是可以唤醒人的灵魂的吧?小凡忽然安静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像做梦一般侧耳倾听,然后,她的眼睛发着光,慢慢地转了身子,面对着石磊,她的眼底有了灵性,她的脸上有了感情和生命,这是奇迹般的一瞬!她伸出手,不信任似的抚摸着石磊的脸庞,一层梦似的喜悦罩在她瘦削的脸上,竞使她看起来发光般的美丽,她轻轻地蠕动着嘴唇,喃喃地说:
“冬冬,是你么?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一朵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个满足而凄凉的笑。她的身子倚在他的手臂上,微仰着头注视他。语音断续,“冬冬,我要——告诉你,我——从没有过别人,我——是你的,冬冬呵!”她的笑美得像梦,然后,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倒在石磊的手臂上。
“小凡!”
石磊狂喊了一声,把她抱了起来,但是,他再也喊不醒她了。仁慈的上帝,已经赋予了她奇妙的一瞬,而今,她安静地去了。那朵微笑还浮在她的唇上,她长长的睫毛那样静静地垂着,就好像她是睡着了。石磊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着她,抱着她。
我把脸侧过去,埋在石峰的肩上,低低地啜泣起来。
“别难过,美蘅,”石峰的声音严肃而宁静。“她在他的怀里,她说过她要说的话,她可以瞑目了。”
(15)
我们在一个初冬的黄昏埋葬了小凡。
在山坡上,靠近小庙的地方,石峰买了一块坟地,这儿,她曾和小磊携手同游过,她可以听她听惯了的暮鼓晨钟之声。
新坟在地上隆了起来,一抔黄土,掩尽风流。我们伫立在恻恻寒风之中,看着那小小的坟墓完成。我紧倚着石峰,心里充塞着说不出来的情绪。小凡,这个我只见过两次的女孩子,却和我的生命有密切相关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她,我就不能认识石峰,那么,我整个后半生的历史就要重写了),我说不出有多么喜爱她。而现在,她静静地躺在泥土下面,再也没有思想和感情了。
石磊默默地站在那儿,静静地垂着头,整个埋葬过程中,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脸上毫无表情,谁也无法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当埋葬终于结束之后,石峰说:
“我们走吧!”
石磊转过了身子,我们开始向归途中走去。冬日的风萧索而寒冷,卷起了满地落叶。我走到石磊身边,喊:
“石磊!”
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这对她是好的——”我笨拙地说。
“别说什么,”他打断了我,低声地说,“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始终那么可爱,那么一片深情,我得到的实在太多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我满怀感动,我知道,我不必再说什么,我们也不必再为石磊担心了。沉沦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会振作起来,不再消沉,不再堕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使他消沉的是小凡,解救了他的还是小凡。
我们走向翡翠巢,暮色已经浓而重,散布在整个的山头和山谷中。天渐渐地黑了,冬天的白天特别短,只一会儿,月亮就从对面的山凹里冒了出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石磊低声地念,“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冬冬,”我打断他,轻声地念,“我活着是你的,死了也是你的,无论你走到哪儿,我与你同在!”
“你念些什么?”石磊恍惚地问。
“小凡日记中的句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去。
“是的,她与我同在!”他说,仰头向天,眼里有着泪,不是悲哀,而是喜悦。
石峰走近了我,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肩。我们对视了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之中。
回到翡翠巢,我和石峰又凭栏而立。月明如昼,风寒似水,石峰说:
“看那月亮!”
我看过去,一片云拉长了尾巴,垂在月亮的下方,像一条银色的梯子。
好一个静谧的夜!
——全文完——
琼瑶写于一九六六年暮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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