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
午后,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无边的细雨,轻轻地敲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
霭如坐在梳妆台前面,用手托着下巴,无意识地凝视着前面那片镜子,室内是昏暗的。镜子里只反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眼光穿透了镜子里的人影。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室内静静的,静得使人窒息。早上,她才得到子凯已经在日本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虽然她并不爱子凯,但这消息仍然搅乱了她的心情。这事好像迟早会发生的。子凯,这名字对她似生疏而又熟悉,她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结缡五载的丈夫,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把子凯这名字和他的脸凑在一起。结婚五年来,她让子凯把她安排在这栋华丽的房子里,却像一个遁世者一样蛰伏着。她拒绝参加子凯商业上的应酬,也不出席任何宴会,像一条春蚕,用丝把自己紧紧地缠住。子凯,她知道自己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虽然他风流成性,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对象。现在,他从她身边走开,把自己安排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她只觉得这事非常地自然,也非常地合理。只是,在这种春雨绵绵的长日里,她更添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这哀愁压迫着她,使她惶惑,也使她慌乱。
靠着梳妆台,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时间仿佛走得很慢。她听到门铃响,也听到楼下下女走去开门的声音。她没有动,她知道子凯在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回来,这一定是送信的,或者是子凯的朋友。这些下女会打发的。可是,她听到下女的脚步走上了楼梯,同时,下女的尖嗓子扰乱了她的宁静。
“太太,有人找你!”
霭如在镜子里对自己匆匆地瞥了一眼,没有施脂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打开了门,下女阿英正站在门外。霭如不经心地问:
“是谁?男的还是女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先生不在家,让他改天来?”
“我跟他讲过啦。他说他是来找太太的!”
“找我?”霭如有点诧异地问,一面向楼梯走去,她没有朋友,也不爱应酬,子凯的朋友她更懒得周旋,这会是谁?
下了楼梯,她一眼看到客厅的窗子前面,站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他正背对着她,注视着窗外的细雨。他身上仍然穿着雨衣,连雨帽都没有摘下,雨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脖子。霭如感到一阵迷惑中又混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她扶着楼梯的扶手,手心微微有点出汗。这男人,他明明听到了她下楼的声音,但是他却并不回头。霭如扬着声问:
“请问——”
那男人蓦地转过了身子,雨帽压得很低,但那对闪亮的眼睛却从帽檐下敏锐地盯着她。霭如觉得浑身一震:竖起的衣领,压低的帽檐,那对敏锐而深沉的眼睛;霭如张着嘴,一刹那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加速了运行,心脏跳进了口腔。这情形,这姿态,依稀是十几年前那个下雪的晚上。一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心里,和口腔里回旋,但却喊不出口。
“霭如,不认得我了?”那男人取下了帽子,一张漂亮的,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面前。依然是当年那样深邃的眼睛,依然是当年那两道浓眉,连那嘴角的两道弧线,也依然如旧!只是,时间没有饶过他,鬓边已有了几许白发,额上也添上了几道皱纹。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的漂亮,霭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她定定地望着他,他也怔怔地注视着她,经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沉默。霭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
“孟雷,是你吗?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她说,竭力放松自己的情绪。
“我刚从美国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寻你!”孟雷说。继续注视着她,似乎想看穿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是如何组织的。
“啊!孟雷,脱下你的雨衣,你请坐,我叫阿英给你倒杯茶!”霭如有点慌乱地说。
孟雷脱下了雨衣,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霭如跑出跑进地忙了好一会,倒了两杯茶,又端出几盘西点。她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端茶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以致茶泼出了杯子。终于,她在孟雷的对面坐下来。孟雷的眼光始终在她脸上打转,他的眼睛里包含了过多的爱情与怜惜。霭如看了他一眼,立即逃避似的把眼光调回窗外。
“台湾的天气真坏,忽晴忽雨,昨天还是大晴天,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霭如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是的,下雨天使人沉闷。”他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你在美国住在什么地方?”她问,客套地。像对一个陌生的客人。
“洛杉矶!”
“那儿的天气好吗?”
“很好,像现在这个季节,洛杉矶比这里还要暖和。”
“那里不像台北这样多雨吧?哦,你在洛杉矶,一定也参观了好莱坞?”
“是的!”
“那些电影明星可爱吗?——我是说,你也见到不少电影明星吧!”霭如一连串地问着问题。
“并没有见到什么明星,我很少到那儿去,事实上,侨居美国十年,我只去过一次。”
“哦——”霭如望着面前的茶杯,竭力想找话题。“如果我去那儿,我一定要设法见几个明星,像葛丽亚·嘉逊、苏珊·海沃德……哦,你常看电影吗?”
“不,很少看!”
“我也很少看。”
霭如说。然后,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讲,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半晌之后,霭如突然跳了起来。
“你在美国住了那么久,一定喝不惯茶,我让她们煮点咖啡去!”
“慢点!不要走!”孟雷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站住了,孟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她觉得呼吸急促,眼光模糊,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孟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温柔地响了起来,“告诉我,你好吗?你过得快乐吗?”
霭如迅速地抬起了头,直视着孟雷的脸,十年来的愤怒抑郁和悲哀在一刹那间齐涌心头。她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峻地说:
“你到底来做什么?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来,为了想见见你,想知道的,只是你过得是不是幸福?”
“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幸福?”霭如犀利地说,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霭如,还和十年前一样,那么倔强,任性!”孟雷平静地望着她,两道眉微微地锁着。
霭如猛然泄了气,她无力地坐回沙发里,端起了自己的茶,把茶杯在手上旋转着。火气过去了,代而有之的,是一抹凄凉。她叹了口气说:
“不!十年给我的变化很大,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她看了孟雷一眼,“你太太好吗?”
“她死了!”孟雷简短地说,“去年春天,死于胃癌!”
“哦!”霭如大大地震动了一下,接着又问,“孩子呢?”
“在美国读书。”
“你来台湾,有什么事吗?”
“只有一件,找你!”
霭如望着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有点颤抖。
“你难道忘了,我曾经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你!”她说。
“我没有忘,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所以我又来了。”
霭如不再说话,只注视着自己手里的茶杯,茶杯里浮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茉莉花,小小的白花,小小的雪花。是的,雪花,那漫天漫野的雪,那堆满了门前的雪,那一望无际的雪——
北国的冬天,朔风带来了酷寒和大雪。
晚上,霭如点燃了煤油灯,罩上灯罩。晚饭是提早吃了,从现在到睡觉,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该怎样度过?刚刚过了农历年没有多久,往常,家里这个时候是很热闹的。但今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谓全家也只是两个人,她和年老的父亲。父亲已六十几岁,哥哥是他承继香烟的唯一一个人,骤然弃世,给他的打击是不可思议地大。因此,哥哥的丧事刚办完,父亲就病倒了,霭如才高中毕业,正在北平准备考大学,接到消息立即回到乡下的农庄里来服侍老父。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虽不严重,但也一直没有痊愈。
霭如叹了口气,在火盆里加上两块炭,泡上一杯香片,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看封面,是本《唐诗别裁》。随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间独酌》。霭如轻轻地念了两句: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把书往桌上一放,对着灯默默出神。夜是宁静的,只有穿过原野的风声,和窗棂被风刮动的声音。霭如倾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父亲房里没有声音,大概已经睡熟了。家里除了她和父亲之外,只有一个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妈,现在一定也在厨房灶前打盹。霭如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重新翻开了《唐诗别裁》,她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李白还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雪,大概也无月可邀,我连这样的三个人都凑不起来呢!”于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阕清人的词: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她看看灯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哑然失笑。但,突然间,她抛下书,站了起来。在窗外的风雪声中,她听到另一种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知道这附近只有他们这一家,再过去,要走五里路,才是赵家的农庄。这样的深夜,这会是谁?她侧耳倾听,脚步声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大概是我神经过敏。”霭如想。但经过这样一来,霭如却有点不放心起来,最近这一带的治安听说不大好,家里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妇女,不能不特别小心。提起了煤油灯,她走出了自己的卧房,穿过了中间的堂屋,四面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走到大门前面。大门是闩好的,但她却听到门外有声音,为了放心起见,她拉开了门闩,打开大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夹着大片的雪花对她迎面扑了过来,她退后一步,猛然呆住了。
门外,一个高高个子,手提着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穿着一件长大衣,衣领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毡帽压得低低的,一对锐利的眼光从帽檐下向她注视着。
“啊!”霭如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后面退了一步。“你是谁?”在她心中,这一定是鬼魅和强盗之流。
“对不起,小姐,我能请求在这儿借住一夜吗?”那男人礼貌地问。从措辞和语调来判断,显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你是谁?”霭如戒备地问,仍然拦在门口,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姓孟,我叫孟雷,从李庄来,预备到前面镇里去,没想到遇到这场大雪,在路上耽搁了。不知你父亲在不在家?我可以请求借住一夜吗?”那男人耐心地解释着,肩上和帽子上积满了雪,每说一句话,嘴里的热气就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霭如提着灯,依然挡着门,如果是往常,她不会拒绝一个风雪中的客人。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父亲病着,家里除了父亲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细,她也不敢做主请他进来。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老周妈耳目不灵,收容一个陌生人实在有许多不便。于是,她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父亲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话,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个农庄,他们一定会欢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几秒钟,然后冷冷地说:
“请原谅我,我已经和风雪奋斗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走那五里路。”
霭如有点冒火,这人总不能强迫别人收留他呀!于是也冷冷地说:
“也请原谅我,家里没有男人,不便于留你!”
但,就在这时,父亲苍老的声音传来了:
“霭如呀,你在和谁说话?”
孟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霭如立即尴尬得面红耳赤,正想再找理由来拒绝这人,孟雷已经一脚跨进门槛,反手关上了大门,对她微微一笑,调侃地说:
“我能见见刚才说话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吗?”
霭如咬住下嘴唇,愤愤地说:
“你说话客气一点,那是我父亲。”
“是吗?我以为你父亲不在家呢!”孟雷淡淡地说,一面脱下了毡帽,抖落上面的雪。
霭如气得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可是,她立即发现孟雷的眼光里有几分欣赏的意味,而且,她也颇被这男人漂亮的仪表所惊异。她正预备找几句刻薄的话来骂骂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父亲又在里面喊了:
“霭如,到底是谁呀?”
“是一个过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霭如扬着声音回答,特别强调那“一定”两个字。
“外面不是下着雪吗?请他进来吧!叫周妈打扫问房子给他睡!”父亲说。
霭如颇不情愿地看了孟雷一眼,气呼呼地说:
“好吧!请进!”
霭如在前面,把孟雷带进了堂屋,把灯放在桌子上,对孟雷冷冰冰地说:
“你请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扫一间房间!”
“我能拜见令尊吗?”孟雷文质彬彬地问。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亲有病,早就睡了!”霭如挑着眉毛说,接着又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能不能’的事要请问?”
“是的,还有一件,能不能给我一个火?”
经他这么一说,霭如才发现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湿透了,虽然他在克制着,但他仍然禁不住地在发抖。他的嘴唇已冻紫了,经房里暖气一烘而骤然溶化的雪水正沿着袖管滴下来。霭如一语不发地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里,在衣橱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后到自己房里,把自己常用的一个烤篮里加上红炭,一齐拿到堂屋里,先把大衣丢给孟雷说:
“脱下你的湿大衣,换上这件干的。这里有个烤篮,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妈给你倒盆热水来,你可以洗洗手脚,等会儿我再给你弄个火盆来!”
孟雷接过大衣,默默地换掉了自己的湿衣,又接过了烤篮,在霭如要退出去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么称呼你?”
“我姓李,叫霭如,云霭的霭,如果的如。”
“谢谢你,李小姐。”
霭如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子。在厨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妈。周妈从梦里惊醒过来,一面端热水出去,一面叽叽咕咕地诅咒着这位不速之客。霭如沉思了一会儿,走到自己房里,把火盆加旺了,然后到堂屋里对孟雷说: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这间房子被褥一切都现成。不过,火盆必须你自己来搬,我们都搬不动。”
“你哥哥不在家吗?”
“他——死了,才去世四个月,你怕吗?”
“怕什么?”
“我哥哥。”
“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么,你来搬火盆吧!”
孟雷跟着霭如走进霭如的房间,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问:
“这是你的房间?”
“是的,你快搬吧!”
“不用了,有这个烤篮已经足够了,这火盆还是你用吧!”
霭如静静地看着孟雷,挑了挑眉毛说:“你在逞能吗?你的牙齿已经在和牙齿打战了,快搬去吧,这些客套最好收起来!”
孟雷望着霭如,眼睛里有着欣赏和迷惑的神情。然后一语不发地搬起了火盆。霭如带着他走进了哥哥的房间,把桌上的煤油灯捻大了一点,说: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周妈正在给你蒸馒头,只有腊肉可以配,你随便吃一点吧。我想你也累了,吃完东西早些睡,这边书架上是我哥哥的书,他是学哲学的,如果你不困,看看书也可以,你占据了我哥哥的房间,万一夜里哥哥回来了,你还可以和他谈谈叔本华。好,我不打扰你,我还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妈会给你送吃的来,还有什么事,你叫她做好了。好,再见!”
“等一下,李小姐!”
“还有什么?”霭如站住问。
孟雷默默地望了霭如好一会,脸上带着一个奇异的表情,半天才轻轻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的一切。”
霭如耸耸肩,微微一笑说:“不要谢谢我,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我只好尽尽地主之谊。再见!”转过身子,她轻快地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半夜,霭如被一阵呻吟声所惊醒了,竖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声音是从哥哥的房里传出来的。在一刹那间,她感到汗毛直立,以为是哥哥真的回来了。她不相信鬼魂,但这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倾听,呻吟声停了,可是,没有多久,又响了起来。她披上衣服,从枕头边摸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提着灯,她勉强抑制着自己的胆怯,走到哥哥的房门前,轻轻地扣了两下门,一面喊:
“孟先生!”
没有人答应,但呻吟却继续着。霭如试着推门,门并没有闩,立即就打开了。霭如举着灯走进去,盂雷躺在床上,正在辗转反侧。她走到床边,灯光下,孟雷两颊如火,眉头紧锁,仿佛在强忍着莫大的痛苦。霭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么了?”
孟雷“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望了望披着一件小棉袄,却冷得发抖的霭如,歉然地说: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没什么关系。”
霭如把手放在他的额上,禁不住吓了一大跳,皱着眉说:“你烧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没有药?”提着灯,她又跑回自己房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两粒阿斯匹灵,倒了一杯开水,她拿着药走回孟雷床边,把灯放在桌上,然后对孟雷说,“家里只有阿斯匹灵,先吃一粒试试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烧不退再想办法!”
孟雷试着支撑自己坐起来,却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霭如伸过手扶住他,让他吃了药,又扶他躺下。孟雷望着她,深深地叹口气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对不起你!”
“别说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阖上了眼睛,霭如却对着他那英俊的脸庞,发了几秒钟呆,才提着灯轻轻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霭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边,她不禁大大地皱起了眉头,孟雷昏昏沉沉地躺着,烧得火烫火烫,嘴里喃喃地呓语着。霭如试着推他,他却并不醒来。霭如紧紧地皱着眉,到父亲房里说:
“爸爸,昨天那个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样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镇上去请个医生来,顺便给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赶回来。有什么事您叫周妈好了,也让周妈常常去看那个客人。”
“那客人病了吗?你去吧,出门的人碰到三灾两病最可怜了。只是你要来回走十五里路,尽快回来。”
“我知道,我会租条毛驴骑回来。”
经过一段跋涉,中午总算和医生一齐赶回了家里。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烧得更高了。医生诊断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药量,并交代霭如小心照料,如果烧得太高,必须经常用冷手巾压在他的额上。预计完全康复,起码要三星期。医生走了之后,霭如对着孟雷怔怔地发了好久的愣,才自言自语地说:
“这算怎么回事,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病人让我服侍!”
可是,父亲却慈悲为怀,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对这位病人还特别关心。也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一打岔,使父亲丧子之痛淡忘了好多,那因抑郁而发的病也减轻了,居然还经常来探望孟雷。孟雷高烧足足一星期,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霭如守在床边,喂开水,喂药,换冷手巾,常忙得没有时间梳头洗脸。孟雷有时醒来,总是叹口气说:
“我对你讲一切的道谢话都是多余,没想到我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事!”
霭如总是笑笑,什么话都不说。第七天,孟雷的烧退了。早上,霭如给孟雷试了温度,满意地笑着说:“恭喜你,逃出病魔的手掌!”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霭如对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说:
“或者我该谢谢你,你这一病倒把我父亲的病治好了,他现在全心都在你这个‘可怜的出门人’身上,把我哥哥都忘了——啊,你在我们家住一星期,我都没有办法通知你家里的人,你家在哪儿?”
“北平。”
“你到乡下来干吗?”
“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扑了一个空,碰巧他到北平去了,结果还遇上一场大雪,害一场病。”
“冬天看朋友,兴致不小。”
“只为了他来信说,‘园中腊梅盛开,香传十里,颇思故友,愿花下品茗,夜间抵足而眠。’我这一发雅兴,差点把命送掉,但能因此而结识你,却是意外的收获。”
“哼!别忘了,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如果不是爸爸拆穿了我的谎言,你恐怕早倒毙在雪地里了。你想欣赏腊梅,我们家后面就有好几棵,等你病好了,可以大大地欣赏一番,也免得此行冤枉!”
“此行再也不会冤枉了!”孟雷低声说,仿佛说给自己听似的。
“好,你专心养病,我不打扰你,再见!”霭如对他挥挥手,向门外步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忘了问你,你家有些什么人?要不要我写封信通知他们?”
“哦,不用了!”孟雷说。
霭如走出了屋子,关上了门。孟雷却对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孟雷的病好了,春天也来了。枝头野外,一片鸟啼声。霭如在这三星期内,和孟雷谈遍所有的天文地理,音乐艺术,诗词歌赋。春天感染着她,一栋房子里就听到她的笑语声,屋前屋后,就看到她轻盈的影子在穿出穿进。她影响着全屋子里的人,父亲的笑容增多了,孟雷的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连老周妈都眯着她视线模糊的老花眼,望着霭如的背影呵呵地笑个不停。这天早上,霭如从屋外跑进了孟雷的房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封口毛衣,墨绿的西装裤,头上扎着块彩色围巾。手里握着一大把梅花,一面跑,一面高声地唱着: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
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
唱完,一眼看见孟雷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本《花间集》,就把梅花对着孟雷的头砸了过去,一面喊:
“你还不起来,你不是要看腊梅吗?赶快跟我去,满山遍野都是!”
孟雷无法抗拒地站了起来,跟着霭如走到屋外。外面的雪早已化完了,阳光在大地上洒下一片金黄。孟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霭如已经向后面山坡跑了过去,孟雷在后面追着,霭如回头笑着喊:
“看你追不追得上我?”她的围巾迎着风飞舞着,一面跑一面笑。山坡上果然有着好几棵梅花,霭如在梅花中穿梭奔跑,孟雷在后面追赶,受她的传染,也不由自主地笑着。忽然,霭如在一棵梅花下面停住了,微笑地望着他。孟雷赶过去,也微笑地望着她。然后,她的笑容收住了,用手玩弄着他领子上的一颗钮扣,轻轻地说:“累吗?病后这样跑?”
孟雷深深地注视着她,她的面颊散布着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翘,一对深而黑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向他窥视着。他低低地说:
“霭如,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她没有动。
“我结过婚,有太太,而且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
他等着她的反应,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我是在父母之命下结的婚,但她是个好太太。”
她仍然没有说话,只移开了身子,用手指轻轻地划着树干。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着,好一会,他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三星期以前,我正在灯下念‘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呢!”
“现在呢?”他问。
“现在该念‘只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了!”
他不说话,又沉默了好一会,她猛然抬起头来说:
“风太大了,该回去了。”
说完,没有等他回答,霭如一溜烟跑开了。
第二天,孟雷辞别了霭如父女,回北平去了。临行,他没有和霭如说任何一句话,只轻轻说了声“再见”。霭如也一语不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手里握着他留给她的地址,等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她就抛掉了手里的纸条。但,纸条是抛掉了,抛不掉的,是无尽的离愁和一份没有希望的恋情。
半个月后,霭如也来到北平,考进了北大的春季班。因为女生宿合住满了,她在校外租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个老太太,带着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她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她刚回到家里,房东老太太就对她神秘地一笑说:
“有位先生来看你,正在你房里等你昵!”
霭如推开了门,孟雷正坐在书桌前面。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他们彼此默默地注视着,她先开口: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在北大录取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地址是到学校去问的。”
她不语,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你瘦了!”
“你也是。”她说。
他站起身来,走了她面前,用手捧住了她的脸,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低沉地喊:“霭如。”然后又一迭连声喊,“霭如,霭如,霭如。”
霭如闭上眼睛,泪珠在睫毛上颤动,嘴里喃喃地说:“不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管明天,也不管以后,在我可以把握住今天的时候,我只要今天。”
就这样,在“不管明天”、“不管以后”的情况下,他们密切地来往着。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他们到西山看过红叶,到北海划过小船,生活仿佛是甜蜜而温馨的。霭如从不提起孟雷的妻子和孩子,孟雷自己也避免谈起。经常,孟雷在晚饭后来到她的小房里,和她共度一段安宁的时间,深夜,才怏怏而去。房东老太太常笑着对霭如说:“李小姐,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呀?”
可是,每当孟雷走了,霭如却多半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这一份凄苦的恋情咬噬着她,但她却决不能、也不愿摆脱这份感情。
秋天,父亲去世了,这消息大大地打击了霭如,比哥哥的死更使她伤心。接着信之后,她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了起来,她感到命运太不公平,在一年内夺走她的两个亲人,而现在,她是完全地孤独了。在她的小屋内,她疯狂地砸碎了一切可以碎的东西。哥哥的死,父亲的死,和孟雷那份不会有结果的爱情,这一切都打击着她。房东老太太企图劝解她,却毫无用处。正巧孟雷来了,从房东老太太那儿,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因,他关上房门,想要安慰她。霭如却把所有的悲哀、愤怒、痛苦都一股脑地倾倒在他身上,她爆发地对他大喊:“孟雷,你来了!你来做什么呢?不要想安慰我,不要想劝解我,回到你太太身边去吧!我讨厌你,我不愿见到你!你为什么不离婚?一方面你拥有一个‘好太太’,一方面你和我谈情说爱,你想把我置于什么地位?你自私,你卑鄙,我不要见你!你走吧,快走!”
孟雷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霭如提起他太太,第一次听到她的指责。由于这些话虽刻毒但却是实情,他不能辩白。转过身子,他预备走出去,霭如却尖声地叫:
“孟雷!”
孟雷站住了,霭如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前,哭着说: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孟雷揽住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霭如靠在他的怀里,尽情地痛哭着。足足哭了有半小时,一切的悲哀痛苦似乎都发泄完了。她抬起了头,孟雷用手绢拭去了她的泪痕,她潮湿的眼睛看起来是孤苦无告的。像个刚受过委屈的孩子,她幽幽地说:
“明天我要下乡去办爸爸的后事,大概要一星期才能回来。”
“要不要我陪你到乡下去?”孟雷问。
“不!”她简短地说。
一星期后,霭如从乡下回来,她变了。她不再欢笑,也不喜欢说话,每天除上课外,就沉默地守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她虽然照样接待孟雷,却失去了往日那种欣喜和愉快。孟雷也沉默了许多,常常,他们只是默然相对。一天晚上,孟雷握住她的手,沉痛地说:
“霭如,看着你一天比一天憔悴使我难过,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不要问我,”霭如把头转开,“我没有权干涉你的一切。”
“霭如,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太太,你不了解她,她完全是个旧式女人。对于我,她像一只狗一样地忠实。我曾经考虑过离婚,但是我开不了口。如果我说了,她的世界就完全毁灭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没有办法提出,这是道义的问题。”
霭如点点头,淡淡地说:“是的,你没有办法提出,你怕伤了她的心,但是,你并不怕伤我的心,你怕她痛苦,你就看不到我的痛苦——”
“霭如,”孟雷喊,“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
“好了,”霭如望着窗外说,“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问题——最近,爸爸一死,我好像变得脆弱了,我怕失去一切的东西,事实上,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一定要挺起腰,要使自己勇敢起来!”她挺了一下背脊,眼泪却夺眶而出,她悄悄地擦掉它,抬起头来,凄凉地笑了笑说,“我没有意思要你离婚,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可是,我们这种交往必须结束!”
孟雷不说话,只握紧了霭如的手,握得她发痛。
“孟雷,我想离开这儿,时局这么乱,学校里一天到晚闹学潮,根本上不了课。我想到香港或台湾去。”
“我也想到台湾,我们可以一起走!”孟雷说。
“不!我不会和你一起走,我不愿见你的太太和孩子,我们各走各的,趁此机会,大家分手!”
“霭如,你真想分手?”孟雷咬着牙问。
“难道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妇?做你的地下夫人?孟雷,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你找错对象了!”
“霭如,你疯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孟雷脸色苍白,摇着霭如的肩膀说。
“或者我是疯了,孟雷,你正眼看过我的生活吗?你知不知道每晚你走后我流过多少泪?你知不知道我夜夜不能成眠,睁着眼睛到天亮?——哦,孟雷,”她猛然拉住他的手,望着他的脸,近乎恳求地说,“和她离婚,孟雷,和她离婚,我们一起走,走得远远的。”
孟雷看着她的脸,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但却木然地说:“不!我不能!我不能丢下她,我不能这样做!”
霭如废然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口,脸向着窗外说:
“再见,孟雷!”
“霭如!”
“再见,孟雷!”霭如重复地说,“三天之内,不要来找我,我们彼此都需要思索一番!”
“好,霭如,我过三天再来看你,希望那时我们都冷静一些,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法!再见,霭如!”
“再一见。”霭如低低地说。
三天之内,孟雷果然没有来。第四天一清早,霭如就悄悄搭上了火车,告别了北平,也告别了孟雷。经过一段跋涉,辗转到了台湾。在台湾,她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安静地过了两年。这两年,她像一只怕冷的鸟,把头藏在自己的翅膀里,静静地蛰居着。她没有朋友,没有亲戚,除了给学生上课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沉思和回忆中度过。虽然她还年轻,但却已经像一个人定的老僧。但这种生活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天,当她在报上的寻人启事里看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立即知道那份安宁又被打碎了。她无法抗拒那个简简单单的“雷”字,启事刊出的第三天,她就和孟雷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了。在咖啡室里暗淡的灯光下,他们彼此凝视,默默无语。两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半天之后,他问:
“生活怎样?好吗?”
“我在教书。”她答。
“一个人?”他问。
“假如你是问我结婚了没有,那么,还没有。你呢?”
“老行业,在×公司里做工程师。”
“你太太——”
“跟我在一起。”
她沉默了,对着咖啡杯子出神。
“我知道你不谅解我,霭如。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和她离婚,她一定会自杀。这是道义和责任的问题,我不能那样做,你明白吗?”
“是的。”霭如毫无表情地说。
“唉!”孟雷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霭如,你在北平表演的那一手不告而别把我害惨了,我始终不能相信你是真的走了,我以为你只是躲起来,迟早还会回来的。足足有三个月,我每晚到你住的那幢房子外面去等你。冬天来了,雪埋没了我的腿,差一点又害一场肺炎。然后,我以为你搬了家,几乎没有把整个北平城都抖散。霭如,你走得真干脆,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
霭如苦笑了一笑,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我虽然走了,把自己从你身边拉开,但是,我仍然是个失败者,我并没有把我的心从你心边拉开。”她说。
“霭如,”他握住她的手,低低说,“霭如。”
“好吧,”霭如举起了手里的咖啡杯,像喝酒似的一仰而尽,豪放地说,“我不管明天,不管以后,孟雷,把你的今天给我,我们跳舞去!”
“跳舞?”
“是的,为什么不跳舞?我要享受一切年轻人所享受的!起来,我们走吧!”
两年的时间,又在这“不管明天,不管以后”的情况下度过。霭如变了很多,她学会跳舞、喝酒、抽烟,甚至赌钱。她放纵自己,连以前自己所珍视的,也不再矜持,她曾经对孟雷说:
“这里是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霭如,如果你要,你就拿去!”
但是,孟雷却从没有“拿”过。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捧住她的脸,深深地注视她的眼睛说:
“我爱你,就因为太爱你,我不能伤害你!”
“有一天,我会和别人结婚,那时,你会后悔的!”
孟雷打了一个冷战。“我知道,我不能限制你,不许你结婚。”
“孟雷,”霭如拉着他,“离婚吧,给她一笔钱。”
“不!”孟雷挣脱了她的手,“我不能!”
“你滚吧!孟雷,”霭如喊,“我再也不要见你!再也不要!你滚吧!”
孟雷看看她,轻轻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无言地走出了房间。第二天,霭如会打电话给他,只简单地说:
“晚上,我等你!”
就这样,两年的时间过去了。第三年,孟雷奉派到美国工作,他对霭如说:
“我帮你办手续,你跟我们一起去美国!”
“孟雷,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我不会跟你去的!”霭如摇摇头说。
“霭如,我请你——”
“不要说,我决不会去。这样也好,每次只有靠远别,才能把我们分开。你走吧!你去了,我也要重把自己振作起来,这种无望的爱情使人痛苦,我到底还只是个俗人,不能做到毫无所求的地步。”
“霭如,不要坚持,到美国你可以继续读书……”
“不!我不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离婚!”
“霭如,”孟雷望着她,“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做对不起人的事,请为我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哼!”霭如冷笑了一声。“你曾经为我设身处地地想过吗?你的道义观、责任感,使你根本看不到我的痛苦,你处处为她想,你为什么不为我想一想?我不能一辈子跟着你,做你无聊时消遣的对象!这么久以来,我已经受够了,你每天离开我之后,立即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你以为我没有心、没有思想、不会嫉妒、不会难过的吗?现在,算我求你,放开我,发发慈悲!”
“霭如,”孟雷痛苦地喊,“我愿意离婚!”
霭如瞪大眼睛,望着孟雷。孟雷倒在沙发里,用手蒙住了脸。霭如走过去,把他的头揽在怀里,用手捂着他的头发,平静地说:“雷,我不愿使你为难,你并不是真想离婚,与其让你离了婚再负疚一辈子,不如根本不要离。孟雷,你哪一天去美国?我们好好聚几天,以后,我要发誓不再见你。宁可让我心碎,不愿你做个负义之人。”
孟雷终于走了,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走了,也带走了霭如的一颗心。霭如再度蛰居了起来,像怕冷的鸟似的把头藏在翅膀里。五年后,她和子凯结了婚,她嫁子凯,为的是子凯的金钱,她已倦于为生活奋斗了。子凯娶她,为的是她的美丽和那与众不同的冷漠而高贵的气质。结婚之初,彼此还能维持一种相敬如宾的客气,可是现在,子凯对这位冷冰冰的太太早已失去了兴趣,霭如也经常独自守着一栋空荡荡的房子。她已习惯了寂寞,习惯了用回忆麻醉自己。对于孟雷,她始终分不清到底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分别十年之后的今天,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她完全被这意外的重逢所震动了。
杯子里的茉莉花在水面荡漾着,茶已经完全冷了。霭如抬起头来,孟雷正沉思地注视着她。她站起身,把两人的茶杯里都换上热开水,轻轻地问: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十年来,我并没有放松你的一举一动。”
“何苦呢!”霭如说,感到眼眶在发热。
“看样子,你的环境还不错。”孟雷打量着那设备豪华的客厅说。
“是的,有用不完的钱和时间。”
“他——”孟雷深深地望着她,“对你好吗?”
“谁?”霭如明知故问。
“你的丈夫!”
“怎么不好,”霭如转开了头,注视着那落地的红绒窗帘。“我要什么有什么,首饰、衣服、汽车、洋房……”
“霭如,”孟雷打断她,“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他——爱你吗?”
“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爱的话我为你庆幸,不爱的话我希望我们许多年来的梦想可以获得实现。”
“你倒是一厢情愿,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感情呢?你深信我还在爱你?十年以来,我受尽了感情的煎熬,现在,我已不再想追求任何的情感生活了。我曾经爱过你,也曾经恨过你,可是,现在我不爱也不恨。十年前,我渴望嫁给你,如今——我只想有份安定的生活。”
“霭如,或者我也可以给你一份安定的生活。”
“你忘了,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不再是自由之身了!”
“但是,他并不爱你!”
“你怎么知道?”
“从你苍白的脸上,从你寂寞的眼神里,从你憔悴的形容上知道!”
霭如低下头,望着地毯上的花纹出神。孟雷的声音有力地撼动着她。想起子凯,那已和一个日本女人同居的子凯。摆脱子凯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她却感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她恳求他离婚,他不肯。而现在,当他的妻子死了,他们的局面掉了一个头,凭什么在他三言两语之下,她就该摆脱子凯嫁给他?她沉思着,孟雷却说话了:
“或者我没有资格请求你和他离婚来嫁给我,但是我不能忍受眼看着你独自寂寞的生活,而你的丈夫却流连在日本的脂粉阵中。霭如,来吧,我要你,我要了你整整十五年了!”
霭如迅速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子凯的事?”
“我知道你一切的事!”
霭如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帘,轻声地说:
“十五年,我们认识到现在,有十五年了吗?”
“更正确一点,是十五年两个月零十八天!”
霭如望着孟雷,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苍白的脸上染上了红晕,嘴唇抖动着,半天之后,才喃喃地说了一句:
“哦,孟雷!”
孟雷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猛然弯下腰,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她不能抗拒,只定定地,被催眠似的望着他。孟雷的嘴唇疯狂地落在她头发上、面颊上和嘴唇上。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迫切地响着:
“嫁给我,霭如,这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答应我,说你愿意嫁给我!说!”
“是的,是的,是的,我愿意,我愿意。”霭如像做梦似的一迭连声地说。眼泪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滚出来,沿着面颊滴落在地毯上。
房里静悄悄的,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落日的光芒穿出了云层,晚霞已染红了半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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