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叶下·
芭蕉叶,茂盛的芭蕉叶,阔大的芭蕉叶,如云覆盖的芭蕉叶。
思虹倚着窗子站着,从那垂着的空纱窗帘的隙缝里向外凝视。芭蕉叶在院子中伸张舒展着,像一个张开的大伞,宽而长的叶片在微风中摆动,发出簌簌的响声。芭蕉叶,没想到,当日手植的那一株芭蕉幼苗竟已长成了大树,多快!好像不过一眨眼而已。她眩惑地望着这棵芭蕉,用一种近乎惶惑的心情去计算它的年龄。于是,她的眼光由叶片上向下移,落在芭蕉叶下那阴凉的树荫下,树荫下有两张躺椅,而今,躺椅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喁喁私语着。
“多快!”思虹重复地想着,迷茫地望着树荫下的少女,种这棵芭蕉的时候,美婷还和一些孩子们在一边帮忙搬水壶,帮忙挖坑。思虹还记得美婷和那些孩子们手拍着手唱着那支毫无意义的童谣:
小皮球,香蕉梨,
满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而今,美婷居然这么大了,大得叫人心慌,成熟得令做母亲的忙乱。约会、跳舞、交际……纷至沓来。一下子,她好像就失去了美婷了。就像现在,长长的午后,恹恹的时光里,她被关在屋里,而她那唯一的女儿,亲爱的女儿,正和男友忘我地陶醉在芭蕉叶下。
那个男孩子,思虹知道他。高高瘦瘦的个子,有棱角的面颊和额头,充满智慧的一对大眼睛,和一张宽阔而薄的嘴。——说不出是漂亮还是不漂亮,但是,思虹一眼就断定了,这是个吸引人的男孩子。他浑身都充满了一种男性的吸引力,这引力支配着美婷。思虹不必问美婷,就可以在她的眼底找出恋爱的供词。这使思虹更加心谎,更加忙乱,更加失措和张皇。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芭蕉叶下的两颗头颅靠近了,其中一颗——属于女性的那一颗——忽然把头甩了一下,用眼光搜索地看着思虹所站立的窗子。于是,男的也把眼光调过来了。女的嘴唇在蠕动,思虹几乎可以断定她在对她的朋友说:
“别太亲热,我妈在偷看我们昵!”
思虹的脸突然热了,她的身子向后一缩,好像自己是个被抓到的小偷,不由自主地想找地方隐藏起来。离开了窗子,她才觉得自己的腿已站得发酸。在沙发椅里,她乏力地坐了下来,顺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本画报——这是美婷和她的男朋友曾看过的一本——这时,正摊开着的一页上,画的是沙滩边的一对男女,半裸地穿着游泳衣,在浪潮翻卷中紧紧地拥吻。思虹不知道美婷和那个男孩子是不是也表演过这一手,不过,她猜想,这是难免的。于是,她感到胸口中一阵翻搅,好像有无数的小虫子,正沿着血管在她体内爬行。
室内沉静得使人窒息,窗外那一对青年人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思虹靠在沙发里,脑中模糊地想着美婷,美婷的男友和阔大的芭蕉叶……芭蕉叶,谁也不知道芭蕉叶与美婷的关系,如果二十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不那么闷热,芭蕉叶下的天地不那么凉阴阴地让人醺然欲醉……还有那些蜜蜂,绕在花丛里的蜜蜂,那样嗡嗡地飞来飞去,看得人眼花缭乱,听得人神思恍惚……还有,那个他!
那个他!思虹在二十年中,常想起那个他,他的脸在她脑海里又清晰又模糊。大而野性的眼睛,落拓不羁的举止,豪放而大胆的谈话。他是镇上著名的流氓,而她是全镇闻名的闺秀,谁也不会把他和她并在一起谈。可是,他们相遇了,他挑逗性的微笑使她心动,他那流气的耸肩、招手和各种姿态都使她感到刺激。她知道他是个坏蛋,是个混混,是个流氓。但是,她的脑子里开始镌上了他,他带着一种全新的刺激和压力压迫着她,使她无法挣扎,也无法透气。
于是,芭蕉叶下的那天来临了。他带着她跑到那寂无人迹的花园里,从那砖墙的缺口中翻进去。然后,在半个人高的羊齿植物的掩护下,在芭蕉阔大的叶片下,他那样粗野地把她拥在怀里,他的嘴唇灼热地压着她的。于是,她只能在自己狂跳的心脏声中,听到蜜蜂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还有,就是当她卧倒在那草地上,张开眼睛来所看到的芭蕉叶,阔大的叶片上的脉络成羽状地散布开来。
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和难以解释。平常,她在完全旧式的教育下长大,她的母亲是个严肃而有板有眼的女人。思虹自幼被教育成一个淑女,走路时,腰肢不能摆动,讲话时,目光不能斜视。对男人,看一眼就是罪大恶极!可是,那天她在芭蕉叶下所表现的却像另一个女人。至今,思虹对那天仍有种不真实感。但,事情发生了,奇怪的是,事后她并不懊悔。当那男人用灼灼的眼光望着她,沉着声音说:
“如果你要我负责任,我可以负起来,你跟我走!”
“不!”她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她只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不是一个女人拴得住的男人。而且,她分析不出自己对他的情绪,面对着他,他那种过分的男性化总使她感到压迫。
他没有多说什么,一星期后,他就离开了小镇。
当她发觉怀孕的时候,惊恐超过了一切,经过几个不眠的夜,她作了最明确的决定——结婚。她嫁给一个她一点都不爱的男人,生下了美婷。没有人对这个提前出世的婴儿感到怀疑,没有人揣测到她会有越轨的行动,因为,她是淑女,规规矩矩的淑女,目不斜视的大家闺秀!
一眨眼间,美婷长大了。睁着一对朦朦胧胧的眼睛,在芭蕉叶下找寻着爱情。思虹每看到她和那男孩子躺在芭蕉叶下,就感到由心底发出痉挛。奇怪,自己做错事的时候并不会觉得太严重,但是,到了女儿的身上就又不同了。她不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紧张和不安!
“妈!”
美婷的一声喊使她惊醒地抬起头来,美婷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屋外的阳光衬着她,她的面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思虹迅速地用眼睛搜寻地望着她的衣服,正像她所意料,是遍布皱褶的。思虹皱了一下眉,张开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美婷跑了进来,用低低的、抱歉似的口气说:
“妈,我要出去!”
“和——”
“是的,和小林!”美婷说着,眼睛里的醉意在流转。“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美婷,你和小林未免太亲热了吧?”思虹不安地说,“你知道,一个女孩子——”
“哦,妈妈!”美婷不耐地喊,甩了甩头,“我知道你又要搬那些大道理出来了。妈,现在不是你年轻的时代呀!妈,你的思想已经过时了,太保守了!”
太保守了?思虹瞪着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保守,美婷就是保守的产物!是的,女儿总认为母亲的话是过时的、讨厌的和古板的!自己年轻时何尝不讨厌母亲那些话,可是,自己做了母亲,却免不了要把那些讨厌的话对女儿再重述一遍!
“哦,妈,再见哦!”
“噢。等一下,美婷!”
女儿站住,微昂着头,不耐的神情遍布在整个的脸上和眼睛里。“美婷,要——要——”思虹吞吞吐吐地说,“要早些回来哦,和男朋友出去玩,别玩得太晚。还有……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尽量少停留。还有,黑暗的地方也少去,再有……不要过分接近……”
“妈妈!”美婷皱着眉喊。
“好吧,去吧!”思虹说,又加了一句,“美婷,处处小心点,越早回来越好,一个女孩子……”
“妈妈!”美婷再喊,走到母亲身边,低低地说,“小林不是老虎,你放心,他不会吃掉我!”
说完,她转过身子,轻快地向门口跑去,到了门口,她又回头对母亲挥挥手,带笑地喊了一声“拜拜!”就消失在门外了。
思虹望着美婷的影子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心情更加沉重了起来,倚着窗子,她呆呆地看着外面的芭蕉树。落日很快地沉进地平线,暮色四合。芭蕉伸展的叶子在暮色中看起来是片耸立的黑色阴影,她感到这阴影正笼罩在她的心灵上,跟着越来越黑暗的天色,在她心中不断地增加着压力。
晚饭后,她的不安更深了。手中握着的针线工作,几乎就没有动过一针,反而三番两次地到门口去伸头探脑。她那中年后变成痴肥一团的丈夫,把身子塞满了一张沙发椅,打着呵欠说:
“你别担心美婷,她是个好女孩,和男朋友约会约会,有什么了不起?你随她去吧!”
好女孩!好女孩?多刺耳的三个字!谁能担保好女孩就不出事?怎么样就叫做一个好女孩?凭那循规蹈矩的态度?凭那敛眉端庄的仪表?好女孩!好女孩也有抵制不了的东西!
“哦,思虹,你走来走去,弄得我的头发昏!”丈夫又说话了,“你为什么不坐下来?”
她坐了下来,坐在临窗的位置。从窗口,可以看到那棵芭蕉,风把芭蕉叶子吹得直响。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地爬过去。丈夫在左一个呵欠、右一个呵欠之后,踱进了卧室,思虹可以听到他笨重的身子压在弹簧床上的声响,几乎是立刻,震耳的鼾声就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思虹把针线放在膝上,开始全心全意地等起迟归的女儿来。
夜,逐渐地深了。凭经验,思虹也知道不过十一点,美婷绝不会回家。但,她依然希望她会早归。忐忑不宁的心境使她无片刻的安静,思想像个野马般奔驰着。小美婷,好像还只是她怀里一个小婴儿,怎么会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如果她一直不长大多好!假如她仍然是在襁褓中多好!她就不必为她的成长而担心。
门口有了响动,思虹直跳了起来,走到大门口去,从门上玻璃窗上向外看,顿时,她缩回头来。是的,美婷回家了,可是她正在门口的台阶上,和那个男孩子热烈地拥吻着。思虹像挨了一鞭,她的小美婷,小小的美婷,对于接吻居然如此老练而成熟。思虹软软地在门口的椅子中坐着,等待着,心中茫然若失,在茫然中更充满了惶惑、紧张和各种错综复杂而难言的情绪。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终于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思虹打开了门,美婷斜靠在门框上,依然醉意醺然地凝视着远去的那个男孩子。思虹又等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地说:
“该进来了吧,美婷?”
“哦,妈!”女儿受惊地回过头来,红着脸笑笑。笑容里有着羞怯、兴奋和薄薄的一层歉意。
思虹看着女儿跨进门来,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她敏锐地审视着美婷,从她的眉梢,一直到她的衣角。一面关切地问:
“到哪里去玩的?”
“看电影。”
“看电影看到这么晚?”思虹狐疑地说。
“哦,妈。”美婷把面颊对她靠了过来,像个小女孩撒娇般地说,“每一次我回家你都要审我!”
思虹注视着美婷的肩头,在她肩上的衣服上面,正沾着一根青草,思虹心中一震,轻轻地拿下了这根草,沉思地站着。美婷浑然不觉母亲的异样。她吻了吻母亲的面颊,用一种沉浸在幸福里的声调,叹了口气说:
“晤,我困了,妈妈,再见!”
她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思虹目送她隐进卧室的门里,依然执着那根青草发愣。卧室门又开了,美婷换了睡衣走了出来,倚在门上,看着母亲说:
“妈,你觉得小林怎么样?”
“很好呀!”思虹说。
“如果,如果,”美婷吞吞吐吐地说,“我和他结婚,你不反对吗?”
“怎么?”思虹吃了一惊,“他——”
“他今天向我求婚了。”
“哦。”思虹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忽然间,她感到浑身的紧张松懈了下来,而在松懈之中,另一种伤感中混杂着喜悦的情绪又油然而生。她呆呆地木立着,无法思想也不能行动。美婷不安地说:
“妈,你不赞成吗?”
“哦,不,”思虹大梦初觉地说,“很好,我是说,那很好。”
女儿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拥抱了她一下,低低地、羞涩地说:
“谢谢你,妈妈,好妈妈。”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卧室,关上了房门,自己去独自享受她的喜悦了。思虹全身无力地走到窗前坐下。手中还握着那根青草,心里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像置身于梦中。
她又听到风吹蕉叶的声音了,簌簌的,潇潇的,扰乱了人的心境。像带来了什么,又像带走了什么。她想起了前人的一阕词: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夜,更深了。芭蕉叶仍然在簌簌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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