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深夜,颂超带着维珍走进了赵自耕的书房。
佩吟很仔细地打量着维珍,她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明艳,还是那么充满火辣辣的热力。她穿着件宝蓝色的紧身衬衫,一条黑丝绒长裤,外面是黑丝绒的西装型外套。由于室内很热,她一进房间,就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她那玲珑的曲线,就在灯光下暴露无疑。佩吟很细心地在她小腹上扫了一眼,确实微微凸起,但是,大约是头胎的关系,还看不明显,也不太影响她那美好的身材。
赵自耕也在打量维珍,那乌黑的眼珠,那厚而性感的唇,那不大不小的鼻子,那浓挺而带点野性的眉毛,那惹火的身段,那低领的衬衫,那绷在臀部的丝绒裤……他是以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维珍的,虽然只是几眼,他已经把她看了个清清楚楚。这是个典型的、性感的尤物!怪不得颂超那傻小子会被她捉住,如果换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也不见得逃得过这种女人的诱惑。他抬头扫了颂超一眼,颂超已经筋疲力竭,狼狈得像个斗败了的公鸡,被赵自耕这样锐利地一看,他就感到简直无地自容了,垂下头去,他对赵自耕低声说了句:
“我很惭愧,赵伯伯。”
说真的,赵自耕对他的“同情”已经超过了“愤怒”。但,他毕竟是长辈,毕竟是纤纤的父亲,他总不能表现得太“软化”。他瞪了颂超一眼,似有意又似无意,他的眼光在佩吟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回到颂超身上来:
“你现在知道了吧?即使是一时的迷惑,你也会付出相当的代价!甚至于不是道歉所能弥补的!”
佩吟在赵自耕眼光一转之间,已知道他眼光里有着深意,听他这么一说,她简直有些想笑,假若不是在这么尴尬的气氛下,假若不是在这么“剑拔弩张”的情势下,她真的会笑。哪有这种人,他表面上在教训女婿,实际上却在对未婚妻暗送歉意。她只有轻咳一声,表示没注意,而把目光集中在维珍的身上。
维珍,她居然在笑!她笑得轻松而愉快,还有层隐隐的得意,她显然对自己引起的这场风暴有份恶意的满足,她看看颂超,看看佩吟,再把目光停在赵自耕身上。
“哎哟!”她夸张地开了口,笑意遍布在她的眉梢眼底。“看样子,这简直是三堂会审嘛!”
“林小姐,你请坐!”赵自耕指着沙发。
“不敢当,赵大律师,”维珍轻轻闪动了一下睫毛,眼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妩媚。“你这样称呼,我可受不了,叫我维珍吧!我想,你当然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嫂嫂一定会把我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你嫂嫂?”赵自耕本能地一怔,脑筋还没转过来。
“哎哟!赵大律师!”维珍调侃地笑着,“你总不至于还不知道,佩吟和我哥哥订过婚的吧!她和我哥哥之间啊,啧啧,就别提有多要好了!假若我哥哥没出国,今晚我嫂嫂也不会站在你家书房里了!”
“那么,”赵自耕盯着维珍,不慌不忙地说,“请代我谢谢你哥哥,他出国出得好,变心变得好,结婚结得好!对这件事,我实在非常非常感激他!”
佩吟心里有一阵激荡。说不出的一股温暖、甜蜜和激赏就掠过了她的心头。但是,今晚要解决的问题,是颂超和维珍间的关系,而不是来为佩吟的身份而斗口的。她轻咳了一声,她看得出来,颂超已经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搓手,又迈步,又不时跑到窗口和门口去倾听,他显然怕惊动了纤纤。
“放心!”她悄声对颂超说,“纤纤已经睡得好沉好沉了。自耕耍了点儿花样,给她的牛奶里放了一粒安眠药,我刚刚还上楼去看过她,她睡得我叫都叫不醒。”
颂超比较放心了。他望着维珍。
“好了,维珍,”他说,“你到底要什么,你就说说清楚吧,怎么样可以放我一条生路,你就说吧!”
“咦!”维珍的眉毛挑起来了,她紧盯着颂超,“我们谈了一整天,你难道还没有弄清楚?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谁教你是我孩子的父亲呢?”
“慢一点,”赵自耕插嘴说,“维珍,孩子的父亲是谁,并不能凭你嘴讲的!你有什么证据说,孩子的父亲是颂超呢?”
“噢!”维珍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要证据啊?原来,你们打算赖账了?赵大律师,这就是你一贯的作风,是吗?要证据!如果我拿不出证据,你们就打算赖了!”她掉头看着颂超,板着脸,一本正经,而又满脸正气地问,“颂超,你也打算赖吗?假若你也打算赖账的话,我今天晚上就认栽了!算我是涉世未深,被人玩了,甩了,始乱而终弃了!没关系,”她有股豁出去的表情。“颂超,我今天只要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也打算不承认这个孩子!你说!只要你说得出口,我转身就走,永远不来麻烦你们了!你说!你亲口说!”
“这……这……”颂超涨红了脸,满脸的尴尬,满脸的狼狈,满脸的沮丧,和满脸的慈厚。他转头看着赵自耕,请求地、抱歉地、痛苦地说,“赵伯伯,请你——不要这样做,祸是我闯的,如果我再不承认,就未免太太太卑鄙了!”
赵自耕深吸了口气,心里在咬牙切齿地暗骂,这个傻小子,简直是糊涂透顶!但是,不知怎的,他内心深处,对这傻小子的“糊涂”,却又有种欣赏的情绪。
“颂超,”他盯着他,认真地说,“你知道吗?即使是你自己,也无法证实这孩子是你的!除非等孩子生下来,我们用最精细的血型鉴定,才能证明你是父亲!”
“哦!我懂了。”维珍靠在沙发里,仍然睁大了眼睛,她看看赵自耕,又看看颂超。“你们要等孩子生下来,再血型鉴定一下,好!颂超,我就给你把孩子生下来。不过,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你总是个‘嫌疑犯’吧!赵大律师,请问你们对嫌疑犯的处置是怎样的?最起码,也要拘留审讯,等到洗清罪嫌,才能释放吧!”
“你错了!”赵自耕冷冷地说,“如果罪嫌不足,是‘不起诉’处分!”
维珍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望着赵自耕,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领教你了。”她低声地说,低沉而怨恨。转过头去,她又面对着颂超,她幽幽地,清晰地,却有力地说:“我会等孩子生下来,颂超。我会立即把他送去血型鉴定。然后,我要抱着孩子举行一个记者招待会,公布今天晚上你们对我所做的事!一个是鼎鼎有名的大律师,一个是工业界的青年才俊!我会让社会知道你们的真面目!而且,颂超,不是我今晚危言耸听,假如你敢在孩子落地以前结婚,我会挺着大肚子到婚礼上去闹你一个天翻地覆!”她咬牙,深幽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光芒。“颂超,我真是看错了你!”她站起身来,要走。
“不要,维珍!”颂超急急地喊,“我并没有否认什么,我并没有不承认我做的事,你别走,我们慢慢谈,总可以谈出一个结论来!”
“结论?”维珍挑着眉毛,愤愤地说,“你根本不想负责任,还会有什么结论?你不肯跟我结婚也算了,你甚至不预备承认自己的骨肉!你根本不是人!你没有人心!”她抬起头来,瞪视着赵自耕,大声喊,“看紧你的女儿,说不定她也会大肚子,说不定也没有男人肯认她,说不定你也需要来血型鉴定一下!”
“不要叫!”赵自耕低声怒吼,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楼顶,怕把纤纤吵醒。“你要不要解决问题,你要不要好好谈?”
“我要不要好好谈?”她的声音更高了,更响了。“我倒要问问你们要不要好好谈?你们有诚意要解决问题吗?你们只想赖账!”她跺脚,跺得又重又有力。“我不准备跟你们再谈下去!我也会找律师,我与其私下被‘审’,不如正式打官司。虞颂超,我要告你一状!本来,我还带着感情而来,现在,你们使我忍无可忍了,我们法院里见!”她掉头就往门口走。
“慢一点!”始终站在一边,默然不语的佩吟,忽然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抓住了维珍的手腕。她笑嘻嘻地看着维珍,一脸的温柔,一脸的关切,一脸的安慰与同情。“别生这么大气,维珍,坐下来。”她硬把她拉进沙发里,和她肩并肩地坐着。她安抚地抚摸着维珍的手,把她的手紧握在自己手中。“你这样生气,真犯不着。”她好温柔好温柔地说,像在安慰一个自己的小妹妹。“你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啊!那么又跺脚又扭腰的,总是不好。你——有没有找医生检查过啊?有没有做产前检査啊?”
“有啊!”维珍说,仍然噘着嘴,却在佩吟的笑语温柔下有些软化了。
“医生怎么说?都很正常吧?有没有贫血啊,营养不足啊,这些毛病呢?你平常爱节食,有了孩子,可不能再节食了,要为孩子保重自己啊!”
“保重个鬼!”维珍说,“没人要的孩子,保重他干什么?”
“别这样说!”佩吟笑着。“哪一个孩子的父亲会不要自己的骨肉呢,你放心,这事我帮你做主,总要给你一个公道……”
“你说真的?”维珍怀疑地问,不信任地看着佩吟。
“当然真的!”佩吟正色说,在维珍耳边又低语了一句。“我们的关系不同呀,我差不多是看着你长大的。”她用手爱怜地抚摸维珍的肚子。“没想到你比我先当妈妈。是哪一位医生帮你检査的?”
“中山北路那家林妇产科医院。”维珍说,又警觉起来,“你以为我怀孕是假的,是不是?”
“怎么会呢?肚子都看得出来了!”佩吟说,“你别把我们每个人都当敌人,好不好?怀孕的事还假得了吗?”她拍拍她的手,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生呀?”
“明年五月中。”
佩吟微笑着点点头。
“现在的医生,推断日子都很准,五月几号?”
维珍倏然抬起头来,变色了。她紧盯着佩吟,眼睛黑幽幽地闪着光,她的声音有些僵了:
“你——想要做什么?”她问。
佩吟转头看颂超:
“你记得你是几月几日去福隆的吗?”
“我——”颂超皱眉。“我——不记得!”
“想想看!”佩吟命令地,忽然挑起眉梢。“福隆会有旅客投宿的记录!那天,是你第一天有车子,对不对?你的车子是几月几号有的?七月初,因为你来看我的那个早上,我们学校刚刚考过大考!”
“我想起来了!”颂超说,“是七月二号!”
“七月二号以后,你没有再和维珍约会过吗?”
“没有!”
“我弄错了!”维珍忽然尖叫起来,“医生说是四月到五月之间!”
“你更正得太晚了!”佩吟站起身来,看着维珍。“我们都念过生理卫生,人人都知道,怀孕是九个月零十天。如果你是七月里怀的孕,你应该在四月中旬生产,预产期不可能整整晚一个月!维珍,这孩子不是颂超的!你心里有数!谁是孩子的父亲,你一定知道!不要欺侮颂超老实,你有问题,我们都可以帮你解决。但是,这样把问题栽赃似的栽给颂超,未免太过分了!你心里……”
“你这个混蛋!”维珍忽然发狂般地尖叫起来,她扑过去,撒泼式地一把揪住佩吟的头发,开始又哭又叫又喊地大闹大嚷,“你害我中了计!你这个假情假义的混蛋!你这个巫婆!你这个专门钓老头子的狐狸精!怪不得我哥哥不要你,你是个魔鬼!是个丑八怪!是个……”
赵自耕扑了过去,一把拉住维珍的手,因为她已经把佩吟的头发抓得快整把揪掉了,他大吼着:
“放手!你这个疯子!”
同时,颂超从背后抱住了维珍的身子,也大喊着:
“维珍!你放开手,你不要发神经病!我们帮你解决问题!你放手!放手!”
“我要掐死她,踢死她,咬死她!”维珍又踢又踹,又去咬颂超的手,完全撒起泼来。赵自耕用力扳开了维珍的手指,解救下佩吟,把佩吟一把拉到屋角去。佩吟被弄得披头散发,痛得眼泪都滚出来了。赵自耕也忘了去管维珍和颂超,只是拼命去抚摸佩吟的头发,一迭连声地问:
“怎么样?她弄伤你了吗?”
佩吟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又弯腰摸了摸膝盖,因为,在混乱中,她被维珍狠狠踢了一脚,维珍穿着靴子,这一脚就相当重,她翻起裙子,膝上已又红又肿。赵自耕急急地说:
“我去找点药来,你揉揉看,有没有伤了筋骨!”
“算了算了!”佩吟拉住了他。“我没有那么娇嫩!”抬起头来,她望着维珍,现在,维珍已经被颂超按进了沙发里,到底颂超身强体壮,她动弹不得,就躺在沙发里尖声怪叫:
“虞颂超!你这个没种的混蛋!你压住我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和我……”
“住口!”颂超大吼,所有的怒气全来了。“你嘴里再不干不净,我会揍你!”
“你揍!你揍!你有种就揍!”
颂超真的举起手来,但是,他一生也没打过女人,这一掌就是揍不下去。维珍却在闪电之间,伸出手来,在他脸上狠狠抓了一把。她的指甲又尖又利,立刻,就在他脸上留下了四条血痕。颂超怒吼了一声,挥手就给了她一巴掌。然后,他跳起身子,躲得老远。
维珍开始哭了起来,躺在沙发里,她哭了个翻天覆地。颂超喘吁吁地用手帕擦着脸,血迹印在手帕上。赵自耕看着他的脸,跌脚说:
“完了,完了,给纤纤看到,怎么解释?”
像是在答复赵自耕这句话似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大家看过去,立刻都惊呆了;因为,门口,婷婷然,袅袅然,穿着件白色的睡袍,睁着对黑蒙蒙的大眼睛,对里面注视着的,正是纤纤!
一时间,全屋子里都没有了声音,连那哭泣着的维珍,也坐起了身子,擦干眼泪,呆望着门口。只因为纤纤伫立在灯晕之中,光线斜斜地射在她身上,她又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她一定是听到了声音,急奔下楼的,所以,她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一件直统的白色睡袍罩着她,她站在那儿,浑身纤尘不染,竟像个梦幻中的人物,如真如幻,如黑夜中突然出现的仙灵。她那夺人的美,她那夺人的清秀,她那夺人的飘逸和脱俗,竟使那泼辣的维珍都看呆了。
赵自耕头一个醒悟到情况的严重,维珍在这儿,纤纤却来了。正好像佩吟面对慕莲似的,历史在重演!他走上前去,急促而命令地说:
“上楼去!纤纤!你去睡觉!我们有事在谈!你不要来打扰我们!”
纤纤轻轻地推开父亲的手,她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父亲的存在,她的眼光正定定望着颂超,好像满屋子里只有一个颂超,别人都不存在一样。她走了进来,径直走向颂超,她叹口气,低声地、做梦似的说: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听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啊呀!”她轻呼着,伸出手去,把颂超按在面颊上的手帕和手移开,她注视着他的脸。“你受伤了!你的脸在出血!噢,别动,当心细菌进去……你坐下来,”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那张躺椅上,按下他的身子。“你等着,我去拿药膏!”她转过身子,立即轻盈地跑出了房间,对于颂超如何会受伤,她仿佛还没有时间去思索。
维珍坐正了身子,她又有了兴趣了。
“原来,这就是纤纤!”她说。
颂超急了,他对维珍又拱手又点头:
“维珍,求你别对她说什么,她又纯洁又善良,求你不要伤害她,你有任何需要,我们都可以帮你忙!”
维珍眯起了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纤纤已经飞奔着跑了进来。她拿着一管三马软膏,细心地,开始给颂超上药,一面抹着药,她一面轻言细语地问:
“怎么弄的?是不是碰到了麒麟花?”
麒麟花的干子上全是刺,在纤纤单纯的头脑里,这种伤痕,当然是被刺刮伤的了。颂超还没答话,赵自耕生怕这傻小子实话直说,立刻接口:
“原来那种带刺的花叫麒麟花呀?他在花园里撞上了那么棵都是刺的玩意儿,就带了伤进来了!”
“噢,”纤纤好心疼。“都是我不好,我把它搬到草地上去沾沾露水……”
“哈哈!”维珍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阴沉而不怀好意。“你们真会演戏啊!纤纤,你看仔细点,他那个伤痕像刺刮伤的吗?”
纤纤抬起头来,这时才发现维珍。她惊愕地问:
“你是谁?”
“纤纤,”佩吟急忙插了进来,非常焦灼。“这位是林姐姐,是我的朋友。颂超的脸受伤了,我看,你带他到楼上去仔细擦点药,恐怕还要上点消炎粉才行……”
“噢,真的!”纤纤牵住颂超的手。“我们上楼去,我拿OK绷给你贴起来!”
维珍跳起身子,一下子拦在他们面前。
“不许走!”她叫着。
“维珍!”颂超的头上冒出了冷汗。“你做做好事吧!积点阴德吧!”
纤纤迟疑了,她看看维珍,又看看颂超,再转头看维珍,她满眼的困惑。
“林姐姐,”她柔声说,“你要干什么?”
“告诉她我是谁!”维珍对颂超说,“今天既然大家都扯破了脸,我们谁也别过好日子!”她挺了挺背脊,直逼到纤纤脸上去。“让我告诉你我是谁吧!我是颂超的女朋友!我们很要好,要好得上过了床……”
“维珍!”佩吟喊。
“维珍!”颂超喊。
“维珍!”自耕喊。
纤纤看看满屋子的人,再掉头去看维珍,她满脸的迷惑与不解,满眼睛都盛满了天真和好奇。
“你说,你是颂超的女朋友?”她问。
“岂止是女朋友?”维珍大声说,“他差一点做了我孩子的父亲,给他硬赖赖掉了!”
纤纤是更糊涂了,她那简单的头脑实在绕不过弯来,她微蹙着眉,凝视维珍。然后,她抬头看看颂超,轻声地、温柔地,她小心翼翼地问:
“她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自耕很急,他往前跨了一步,正想给颂超解围,佩吟却一把把他抓住了,佩吟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插手。自耕不解地注视佩吟,却已经听到颂超在沉着地、哑声地、坦白地、直率地说了:
“让我告诉你,纤纤。”他正色说,“在我认识你以前,我先认识了这位林维珍,我跟她一起玩过,跳过舞,游过泳。而且,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我……”他很碍口,很结舌,很困难,尤其,在纤纤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下。“我带她到福隆,在那儿过了一夜。现在,维珍来找我,她说她怀了孕,要我承认那孩子是我的……纤纤,你听明白没有?”
纤纤点了点头。仍然直视着颂超。
“可是,”颂超继续说,“那孩子并不是我的,所以,我不承认,你韩老师也已经问明白了,于是,维珍很生气,她抓伤了我,也踢伤了韩老师……你,你……懂了吗?”
“哈哈!”维珍又怪笑了。“解释得真清楚!”
纤纤转过头来了,她一脸的严肃,眼光幽柔地闪着光,那小小的脸庞上,依旧一团正气,一片天真,和像天使般地温柔,她直视着维珍,清清楚楚地问:
“颂超真的是那孩子的父亲吗?”
“当……当……当然……”维珍迎视着纤纤的眼睛,从没看过如此纯洁的眼光,从没看过如此正直的神情,从没看过如此坦白的天真,竟使她忽然瑟缩起来,忽然自惭形秽了。她垂下了头去,居然自己也不相信地说了实话:“当然不是。”
“那么,”纤纤把手温柔地放在她手臂上,很认真很认真地问,“你很爱颂超吗?没有他你不能活吗?你简直离不开他吗?”
“见鬼!他算什么东西?我会离不开他!”维珍冲口而出,涨红了脸。“我根本看不上他,他这个愣头愣脑的混蛋!”
“那么,”纤纤如释重负地叹了口长气。“你不要跟我抢他,你把他让给我好不好?因为我好爱好爱他,没有他我是不能活的!”
维珍睁圆了眼睛,不能相信地看着纤纤,好像纤纤是个怪物似的。然后,她就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倒在沙发里喊:
“天哪!世界上会有这种女孩!”
纤纤仍然直视着她,固执地追问着:
“好吗?林姐姐?你已经抓伤了他,你已经出过气了,你就原谅了他吧!”
“你呢?”维珍忍不住问,“你也原谅他吗?”
纤纤回头看看颂超,她的脸上一片光明坦荡。
“我根本没有怪他呀!”她说。再转头看着维珍。“他先认识你,后认识我,不管他跟你多么亲热,那是因为你很可爱的缘故,你是这么美又这么迷人的。他离开你,大概是因为你不够爱他,你刚刚说了,你根本看不上他。他……他……他是要人用全心全意来爱的。我……就是用全心全意来爱他的!我没怪他,更谈不到‘原谅’两个字!”
“你——”维珍简直惊奇得连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都忘了。“你不怕他以后变心,再爱上别人?”
纤纤摇摇头,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提起了她的“上帝”一般。
“他不会的!”她回头看颂超,扬着睫毛问,“你会吗?如果你会,那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好!”
颂超满眼眶都是泪水,他不能说话,因为他的喉头哽住了。他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纤纤伸手轻触他的下巴,带着无限的怜惜,无限的心痛,无限的热爱,她低声说:
“很疼,是吗?”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我们上楼去吧,我帮你把伤口清理好!”她再望着维珍,诚心诚意地、感激地说,“谢谢你,林姐姐,你把他让给我,我会感谢你一辈子。你是个好心的人!再见!林姐姐!”
她拉着颂超的手,走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一时间,房里好安静,纤纤所表演的这一幕,实在出乎每一个人的预料,过了好半天,自耕才叹口气说:
“说实话,她虽然是我的女儿,我还是不了解她!她总会带给我许多惊奇!”
“你知道吗?”佩吟深思地说,“我们是一些平凡的人,而纤纤,她实在是个天使!”
“否则,”维珍接口,“她就是个傻瓜!再否则,她就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的女人!”
佩吟想着维珍的话,她对维珍深深点头。
“你有理!”她说。
室内静了片刻,每个人都若有所思,终于,维珍长叹了一声,她无精打采地,怅然若失地站起身子:
“我也该走了。闹过了,吵过了,戏也看过了!很无聊,是不是?我为自己悲哀。”
佩吟握住了她的手。
“等一等。”她说。
“还等什么?各种没趣都已经讨到了!”
“你还有问题没解决,”佩吟盯着她,“那孩子的父亲,是××航空公司的空服员,名叫程杰瑞,对吧?”
维珍惊跳了。自耕也惊跳了。
“你怎么知道?”维珍问。
“第六感。”佩吟笑笑。“事实上,你跟我提过那个空服员。怎么?他为什么不要这孩子?”
“他怎么会不要?”维珍瞪大了眼睛。“他要得要命,但是……”
“他失业了!琳达把他解聘了,你不能嫁一个无业游民,你又舍不得拿掉这孩子。维珍,你是认真在爱程杰瑞吧?”
“某一方面是认真的,只是,他太没出息!”
“人生的事很难讲,”佩吟掉头去看赵自耕。“我看,你该见见那个年轻人,你不是有家传播公司吗?我想,他是第一流的外交人员!你如果要找负责人的话,我帮你推荐一个。”
赵自耕用惊佩的眼光望着佩吟。
“我看——我应该接受你的推荐。”
维珍不相信地看着他们。
“你们——真的要他负责一家传播公司?”
“明天上午,叫他到我的办公厅来看我!”赵自耕肯定地说。“不过,警告他,不许再闹桃色新闻!”
维珍的眼睛里,忽然蒙上了泪光,她咬咬嘴唇,想笑,结果,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在佩吟的肩上,她哭得抽抽噎噎的,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我……好傻,我……像个傻瓜,是不是?”
“我们每个人,有时都会像个傻瓜。”佩吟说,拍抚着她的背脊。“天都快亮了,你要为孩子保重自己,我叫老刘开车送你回去,嗯?”
维珍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维珍走了,颂超和纤纤在楼上,书房中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自耕两个人。
他们并肩站在窗前,经过这样轰轰烈烈的一夜,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黎明前的曙光,正在云层后面放射,把所有的云彩都染成了发亮的霞光。
自耕紧紧地搂着佩吟,他说: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项很大的缺点。”
“是什么?”
“你太聪明,而且——有点狡狯。”他想着她如何“诱”出维珍怀孕的漏洞。“你这种女人,会让男人在你面前显得渺小而无能。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律师,是不是应该让给你来做?”
她笑了。把头偎在他肩上。
“这缺点很严重吗?”她问。
“很严重。”他正色说,“可是,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是应该把她的缺点一起爱进去的,所以——”他吻她的耳垂。轻叹着,“我爱你的缺点!”
她更紧地靠着他,阳光终于透出了云层,照射在窗台上的一排金盏花上。赵自耕微微地吃了一惊,他说:
“是谁把窗台上的金鱼草搬走了,而放上这么多盆金盏花?我不喜欢!”
“是我。”佩吟说。“金鱼草和金盏花放在一起很不谐调,所以我全换上金盏花,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发生感情,就由于一盆金盏花,纤纤和颂超也是的!”
“你知道金盏花代表的意思吗?”自耕不安地问。
“我知道,它代表离别。”
“你不忌讳?”
“放上金鱼草,就不忌讳了,是吗?”
“那成了一句话:离别了,傲慢!”
佩吟瞅着他,含笑点头。
“现在是好几句话!”
“什么话?”
“离别了,离别。离别了,离别。永远离别了,离别。”她说着,笑得更甜了。“你该懂得负负得正的原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和离别告别了!换言之,是:永不离别!”
他又惊又喜又佩又赞地瞪着她。吸了口气。
“你知道吗?你又多了一项缺点!你太敏捷!”
“我知道。”她笑着。“你只好连我的缺点一起爱进去!”
阳光更灿烂了,把那一排金盏花,照耀成了一排闪亮的金黄。每一片黄色的花瓣,都在太阳光下绽开着,闪耀着,盛放着。迎接着那黎明时的万丈光华。
全书完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廿七日深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七日初度修正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二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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