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阳从窗口斜斜地射了进来。
志远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夜来的疲倦仍然紧压在他的肩上、背上、手臂上,他浑身酸痛而四肢脱力。或者,最近他是工作得太苦了,他模糊地想着,可是,志翔下学期的学费还要缴,家里还得寄点钱去……这两天志翔用钱比较多,可能他已经对忆华展开攻势了,男孩子一恋爱就要花钱。他必须再多赚一点,最好是早上也去加班……他的思想被客厅里一些轻微的音响所打断了。睁开眼睛,他侧耳倾听,有人在客厅里悄然走动,那綷縩的衣声是相当熟悉的。他看看手表,上午十一点,也该起床了。
翻身下床,他伸了个懒腰,拿起椅背上的毛衣,一面往头上套去,一面走进客厅。
“忆华,是你吗?”
忆华正在轻手轻脚地擦拭着桌椅,收拾屋里散乱的衣服、杂志,和那一张张的速写。听到志远的声音,她迅速地站直了身子,面对着志远,歉然地说: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谁说的?是我自己醒了!”他深深地看了忆华一眼,她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安安详详的。他竟看不出她感情上有任何变化。他走向盥洗室,梳洗过后,他走出来,发现忆华正对着志翔的一沓画稿在发愣。有进展!他想,如果忆华能对志翔的画稿感兴趣,表示她对他已经越来越关心了。他欣慰地点点头,试探地说:“怎样?他画得不错吧?”
“好极!”忆华由衷地、赞叹地说,“他实在是个天才!难怪你总是夸他!”
“我知道你会欣赏他的!”志远说,神秘地笑着。“怎样?忆华?有事可不许瞒我!”
“瞒你?”忆华惊愕地抬起头来。“我会有什么事要瞒你呢?从小,我在你面前就没有秘密。”
“是吗?”志远凝视着她。
她在他那专注的凝视下瑟缩了一下,忽然间,脸就微微地涨红了。她逃避什么似的把眼光转开去,放下志翔的画稿,她抱起椅子上的脏衣服,轻声说:
“我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有红烧狮子头,你来吧,已经快吃午饭了,爸爸在家里等呢!”
“怎么?”志远仔细地打量她,“这顿饭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你是怎么了?志远?”忆华微蹙了一下眉头,“到我家吃饭,还需要有特殊意义吗?你瞧你,最近又瘦了,吃点好的,补一补身子。”
“红烧狮子头?”志远咂了一下嘴,不胜馋涎地,“难得你有兴致去做这种费时间的菜,不过,”他犹疑了一下。“为什么不留着晚上吃呢?”
“晚上吃?”忆华怔了怔。
“志翔已经好久没吃过狮子头了!”志远沉吟地。“我看,还是留到晚上给志翔吃吧,咱们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了!我就是吃面包三明治,也可以过日子的,志翔到底出国时间短,吃不惯意大利东西!”
忆华抱着衣服,呆住了。好半天,她才愣愣地望着志远,幽幽地、慢慢地、轻声轻气地说:
“志远,你心里永远只有志翔一个人吗?”
“当然不只。”志远说,走过去,用手挽住她的肩。“还有你!”
她微颤了一下。
“有我么?”她轻哼着。
“是的,你和志翔。”志远恳切地说,俯头看她,终于低声问,“你们已经很不错了,是不是?告诉我,这两天晚上,你们去哪儿玩的?”
她的脸色变白了,抬起头来,她的眼珠黑蒙蒙地盯着他,一瞬也不瞬地。半晌,她才静静地说: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志翔了,这些晚上,他都没来吃饭。你既然只想吃面包三明治,那么,狮子头也不劳你费心,我和爸爸会吃的!”
“什么?”志远皱起了眉,吃了一惊。“他这些日子没和你在一起吗?”
“志远!”忆华叹了口气。“他为什么应该和我在一起呢?好了,你既然不和我一起走,我回去了!”她向门口走去。
志远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忆华。
“别忙!等我!我拿件大衣!”他去卧室拿了大衣,一面走出来,一面还在思索。“奇怪,他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又总是心不在焉,我还以为他和你……和你在一起!”
“或者是……”忆华拿起那沓画稿最上面的一张,递给志远说,“和这位小姐在一起!”
志远接过那张画稿,狐疑地看过去。那是一张炭笔的速写,画面上,是个短发的少女,穿着件毛绒绒的外套,脸上带着个又俏皮又活泼又天真的笑容,坐在一辆马车的驾驶座上,手里挥舞着一条马鞭。那神态潇洒极了,漂亮极了。虽然是张速写,却画得细致而传神,那少女眼波欲流,巧笑嫣然,而顾盼神飞。志远紧握着那张画稿,看呆了。半晌才说:
“你别多心,这大概是学校雇的模特儿!”
“我才不多心呢!”忆华摇摇头。“我干吗要多心呢?只是,我知道,模特儿不会坐在马车上,而且,在罗马,要找东方女孩当模特儿,恐怕不那么容易吧!”她拉住志远的胳膊。“你到底要不要吃狮子头呢?”
志远怔怔地发着呆,终于机械化地跟她走出去了。一面走,嘴里还一面念念有辞地叽咕着:
“奇怪!这事还真有点奇怪!”
同一时间,志翔和丹荔正坐在维尼多街的路边咖啡座上,啜着咖啡,吃着热狗和意大利饼,志翔有些心不在焉,丹荔却仍然神采飞扬。她那密密的长睫毛,忽而垂下,忽而扬起,眼珠机灵地转动着,悄然地从睫毛后面窥探他。她手上拿着个小银匙,不住在咖啡杯中乱搅。由于天气冷,咖啡座上冷冷清清,街上的行人也冷冷清清。
“小荔子,”志翔轻叹了一声,“真的明天就回瑞士吗?可不可能再延几天?”
丹荔扬起睫毛,眼光闪闪地望着他。
“你真希望我多留几天吗?”
志翔再叹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双手捧着咖啡杯,用它来取得一些暖意。他嘴里吹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他望了望天空,望了望人烟稀少的街头,望了望路边的老树,心里模糊地想着志远;志远的憔悴,志远的期望,志远的工作……他做得那么苦,辛勤工作的钱,并不是用来给弟弟挥霍的。志翔啜了一口咖啡,好快,那咖啡已经冷了。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事情,穷学生,是连交女朋友都没有资格的!尤其是像丹荔这种出身豪富,从不知人间忧苦的女孩!
“算了,你回去也好!”他喃喃地说。
丹荔盯着他。
“你知道吗?小翔子?你这人真别扭透顶!”
“怎么?”
“我和你玩了一个星期,你一下子开心得像个孩子,一下子又忧愁得像个老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矛盾而善变的人!”
他苦笑了一下。
“现在你见到了!”
“见到了!是见到了!”丹荔用小银匙敲着咖啡杯。“而且,你还很骄傲,很自以为了不起!”
“我是吗?”他忧愁地问。
“你是的!”她大声说。“你对我很小心……”
“小心?”
“小心地保持距离!”丹荔坦率地叫,“你生怕我会俘虏你!”她眯起眼睛看他。“你怕我,是不是?”她的语气里带点挑衅的意味。“其实,你不必怕我!”她笑了,又恢复了她一贯的调皮。“我并不想俘虏你!”
他凝视她,微笑了一下,默然不语。
“让我坦白告诉你,”她继续说,“在瑞士,我有很多男朋友,中国人、外国人都有,他们甘愿为我做牛做马,我对交朋友,是相当随便的!我从不对男孩子认真,这也是我父母放心我和你玩的原因之一,他们知道我没有长性,知道我很洒脱,也知道我有些玩世不恭。所以,小翔子,”她扬着眉毛,好心好意地说,“你还是不要留我,我们萍水相逢,玩得很愉快,明天我回瑞士,后天我可能就不再记得你了,你懂吗?”
志翔深深地望着她,仍然沉默着。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已经警告了我,我也虚心领教了。你明天就回去,后天就把我忘记……”他再望望天空,忽然下决心地站起来。“很好,这样最好!”他把钱放在桌上。“我该去上课了,再见,丹荔!”
“慢着!”丹荔直跳了起来。“你还要去上课吗?今天是我留在罗马的最后一天,你都不愿意陪陪我吗?”
“你知道我把上课看得多严重!”
“比我严重?”她生气地问。
志翔沉思了片刻。许许多多横梗在他面前的问题,在这一瞬间都浮出来了。
“你只是我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有一个不坏的罗马假期,明天你走了,后天我也把你忘了……”他说,抬起头来,故作轻松地盯着她。“小荔子,你用‘严重’两个字,是不是太‘严重’了?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不是?”
丹荔紧紧地盯着他,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里面燃烧着怒火,好半晌,她才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把围巾重重地甩向脑后,大声说:
“去上你的鬼课去!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傻瓜蛋!我走了!这辈子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对寒风瑟瑟的街头冲去。志翔呆站在那儿,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街角的转弯之处。他长叹了一声,抱着书本,他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内心深处,有一根纤维在那儿抽动着,抽得他隐隐作痛。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小慕子!他心里喃喃地低唤着:我们像两只各有保护色的昆虫,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颜色示以对方!噢,小荔子!如果不是在异国,如果自己不是身负重任,如果那罗马及家园的石柱不压在自己的肩上,也不压在志远的肩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如果”,我不会放掉你!
坐在教室中,志翔再也听不见教授在说些什么,他眼前浮动的,只是丹荔的那张脸,丹荔的谈笑风生,丹荔的神采飞扬,丹荔的笑语如珠,丹荔的天真任性……一星期以来,和丹荔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回到他的面前。博物馆中的相遇,博尔盖泽公园中的驰骋,废墟里的流连,竞技场中的奔跑追逐。丹荔永远有那么多的花样,她可以爬到废墟里那著名的庙殿石柱上去坐着,也可以在那广大的半圆形竞技场中引吭高歌。他永不可能忘记,她站在那竞技场的弧形拱门下,大声地唱: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蓝天白云好时光……
她的歌声在竞技场中回响,她唱,她歌,她笑。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活了半倾圮的竞技场。
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只是一段罗马奇遇?只是一阵旋风?只是一个小小的、易醒的梦?志翔叹了口气,是的,她会很快地忘记他,他相信这一点,她生来就是那种潇洒的性格,她决不会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何况——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如果自己真要抓住这一切,它会从他指缝中溜掉吗?他凝视着教授,眼里看到的不是教授,而是志远:扛着大石柱,佝偻着背脊,蹒跚着在后台行走的志远。前台,有歌声,有掌声;后台,有布景,有石柱,有佝偻着背脊的哥哥!
他甩甩头,甩掉了丹荔,甩掉了妄想,甩掉了笑语和歌声,也甩掉了欢乐与渴求。甩不掉的,却是心里那份深刻的悲哀与椎心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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