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二)
第4章
接下来的两年,豌豆花整个的命运,又有了巨大的改变。事实上,杨腾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别了,正像玉兰和她的“幸福”告别一样。
玉兰在杨腾死后,领到了一笔矿主发的抚恤金,带着这笔钱,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回到乌日的娘家去。
到了乌日的娘家,玉兰才发现娘家的情况复杂,四代混居,一直没分家。从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几乎有一百多口人。虽然每支都另外盖了房子,可是农村乡下,祖传下来,一共就几亩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兰没有谋生能力,却有三个那么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头。阿婆拥着她,只是不停地掉眼泪,掉完眼泪,就反复说着几句真心的话:
“再嫁吧!找个好男人,找个肯要这三个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没有二十来岁的女孩就守一辈子寡的!当寡妇,你是太年轻了!听我的,玉兰,要再嫁,也要趁年轻呢!年纪大了,就没人要了!”
玉兰哭着,她忘不掉杨腾。
但是眼泪是哭不回杨腾的,哭不活杨腾的。
玉兰哭了半年多,听了好多伯母婶娘妯娌间的冷言冷语,抚恤金转眼也用掉好多,她认了命。就像杨腾当初认命再娶似的,玉兰再嫁了。
玉兰这次再嫁,并不是自己爱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对方住在乌日镇上,开个小五金店,薄有积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这一点打动了玉兰吧,她总忘不掉杨腾的温和及体贴。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较大男人主义,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谈不上地位。所以,玉兰再嫁,实在谈不上感情,也没经过什么深思熟虑,双方只在媒人做主下,见了两次面,对方年纪已四十岁,身材高大,瘦长脸,头顶微秃,下颚尖尖的,双颊瘦瘦的,眉毛浓浓的,眼睛深深的,看起来有点儿严峻。不过,玉兰是没资格再挑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连三个孩子一块儿娶过去,玉兰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豌豆花的新父亲姓鲁,名叫鲁森尧,据说命里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着军队来台湾的。但他并非军人。在大陆上,据他自己说,是个大商人的儿子。不过,后来玉兰才发现,他父亲是个打铁匠,他在家乡待不住,糊糊涂涂来了台湾。来台湾后,当过几年铁匠,沿街叫过卖,由南到北流浪着,最后在乌日这种小地方勉强住下来。租了间门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卖些钉子锤子剪刀门锁什么的,至于“积蓄”,天知道!连那些钉子锤子……都是赊账赊来的,另外还欠了左右邻居一屁股债。玉兰嫁过来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抚恤金拿出来,帮他先清了债。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兰婚后一个月,才从阿婆那儿搬到鲁家去的。那时,豌豆花六岁,光宗四岁,光美才三岁。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见到鲁森尧。
豌豆花永远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经对她叮嘱了一大堆话:
“到了那边要听话啊,你是姐姐,要照顾着弟弟妹妹啊,听说你新阿爸脾气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别让你妈伤心啊,家里的事要帮着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气啊,管着弟弟妹妹别闯祸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兰和阿婆合作缝制的。那是初冬的季节,天气不知道怎么那么冷,她穿的是红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裤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干干净净。玉兰亲自回乡下来带他们三个去镇上,豌豆花只觉得妈妈瘦了,眼睛里一直雾蒙蒙的,抿着嘴角不大说话。不过,自从父亲死后,玉兰就常常是这样了。她悄悄伸手握住玉兰的手,玉兰似乎吃了一惊似的看着她,眼睛里的雾气更重了。进入鲁家之前,玉兰才对她说了一句话:
“见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紧,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叫爸爸?她小心眼里有点儿乱,她心目里只有一个爸爸,那个把她当小公主般宠着爱着的杨腾!
她终于被带到鲁森尧面前了。她还记得,当时她左手牵着光宗,右手牵着光美,三个人排排队似的一列站着,在她面前,耸立着一个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绑着条宽皮带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长裤管。她顺着裤管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一对锐利的眼光,那眼光冷静地、深沉地、严奇地盯着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像不会眨似的,竟看得她浑身发起毛来。玉兰在后面推着她,轻声说:
“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嗫嚅着,叫不出口。
于是,玉兰又去推光宗和光美:
“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岁半的光宗,脾气生来就有些倔犟,他遗传了杨腾固执的那一面,仰着头,他打量着鲁森尧,摇了摇他的小脑袋。
“不,”他清清楚楚地说,“他不是爸爸!”
鲁森売仍然死盯着豌豆花在看,听到光宗的话,他蓦地掉头去看光宗,嘴里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
“啊哈!你这个小杂种!”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吓了好大一跳,看到鲁森尧伸手,她以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没想,就和身扑了过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张着手臂,急促地喊:
“不许打弟弟!不许打弟弟!”
“啊哈!”鲁森尧再大叫了一声,手指钳住了豌豆花那细嫩的胳膊,他把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柜台上。豌豆花牙齿有些打战,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童话故事里吃人的巨兽。她睁大眼睛,惊愕地瞪着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里带着种无言的谴责与抗拒。鲁森尧把她从上到下地打量着,鼻子里哼呀哼地出着气。突然间,他掉过头去,对玉兰冷冷地、尖刻地说:
“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领,连不是自己生的小杂种,也给带回来了!我看啊,这孩子长得还蛮像样,说不定可以卖几个钱……”
“不行!”玉兰紧张地叫,跑过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儿,我是怎么也不跟她分开的!”
“你女儿?哈哈哈哈!”鲁森尧用手捏住了玉兰的下巴,捏紧她,捏得玉兰嘬起了嘴,疼得直往里面吸气,“你的过去我早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儿?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镜子,你还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呢……”
豌豆花眼看玉兰被欺侮,她又惊又怒又痛了,她大声叫了起来:
“放开我妈妈!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一时间,阿婆叮嘱的话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同时,她看到泪水从玉兰眼中涌了出来,那被掐住的面颊整个凹进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她就近抓住了鲁森尧那铁腕似的胳膊,又摇又扯,叫着:“不许打妈妈!不许打妈妈!”
“啊哈!”鲁森尧又“啊哈”起来。在以后的岁月中,豌豆花才发现这“啊哈”,两个字是暴风雨前的雷响,而在鲁家,暴风雨是一天可以发生许许多多次的。“你这个鬼丫头,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许’两个字!我就打你妈,你能怎么样?你敢怎么样?”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劈手就给了玉兰一个重重的耳光。
光美吓得大哭起来了。
豌豆花无法思想了。从小,她在悲剧中成长,但,也在“爱”中成长。她的世界里从没有鲁森尧这种人物。她昏乱而惊恐,小小的心脏,因剌激和悲痛而狂跳着。然后,她毫不思索地,俯下头去……因为她正高坐在柜台上,鲁森尧的手就在她的脸旁边……她张开嘴,忽然间就用力对鲁森尧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齿尖利地咬着那粗糙的皮肤,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肤,也因此,这一咬竟相当有力。
鲁森尧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声,抽出手来,用手背重重地对豌豆花挥过去,豌豆花从柜台上直摔到地上来了,膝盖撞在水泥地上,手撑在地上时,又被一根铁钉刺伤了手掌,她摔得七荤八素,耳中只听到光美吓得杀鸡般的尖声大哭大叫。而小光宗开始发蛮了,他用脑袋对鲁森尧撞了过去,嘴里学着姐姐的句子,哭着叫:
“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你这个坏人!”
一时间,室内又是哭声,又是叫声,又是鲁森尧的怒骂声,简直乱成了一团,有些人围在店门口来看热闹了。鲁森尧的目标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水泥地上摔,玉兰吓坏了,她哭着扑过去抢救,死命抱住了鲁森尧,哭泣着喊:
“你打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们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鲁森尧用脚对玉兰踹过去,玉兰跌在地上了。同时,鲁森尧也显然闹累了,把小光宗推倒在玉兰身上,他粗声地吼着叫着:
“把他们统统给我关到后面院子里去,别让我看到他们!我鲁森尧倒了十八辈子霉,讨个老婆还带着三个讨债鬼!把他们带走!带走!”
“是!是!”玉兰连声答着,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我们到后面去!我们到后面去!”
“让他们在后院里跪着!不许吃晚饭!”鲁森尧再吼,“你!玉兰!”
玉兰慌忙站住。
“你给我好好弄顿晚饭,到对面去买两瓶酒来!不要把你的私房钱藏在床底下!这几个小鬼,今天饶了你们,明天不给我乖乖的,我剥了你们的皮!”
玉兰慌慌张张地带着三个孩子,到屋子后面去了。
鲁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后面有两间小小的卧房,一间搭出来的厨房和厕所。玉兰早已把一间卧房收拾好,放了张上下铺给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张小床给光宗睡,室内就再无空隙了。但是,这第一天的见面后,玉兰硬是不敢让孩子回房间,而把他们三个都关在厨房外的小水泥院子里。她只悄悄地对豌豆花说了句:
“带着弟弟妹妹,让他们别哭。我去做晚饭,等他吃饱了,喝醉了睡了,就没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看着豌豆花。
豌豆花含泪点点头。
于是,他们姐弟三个被关在小院里。那是冬天,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说不出有多冷。豌豆花找了个背风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边挽着光宗,右边挽着光美,把他们两个都紧揽在怀里,让自己的体温来温热弟妹们的身子。玉兰抽空跑出来过一次,拿了条破旧的棉被,把他们三个都盖住,对豌豆花匆匆叮咛:
“别让他们睡着,在这风口里,睡着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经抽抽噎噎地快睡着了。
于是,豌豆花只得摇着光美,低低地说:
“别睡,光美,姐姐讲故事给你们听。”
“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光宗说。
“好的,讲王子杀魔鬼的故事。”豌豆花应着,心里可一点谱都没有,爸爸说过三只小熊的故事,说过小红帽的故事,说过狼外婆的故事,说过司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事……就没说过什么王子杀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么睡美人,什么白雪公主之类的。但是,她必须诌一个王子杀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说:“从前,有一个王子,名字叫杨光宗,他有个妹妹,名字叫杨光美……”
“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聪明地接了一句。
“是的,他还有个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应着,不知怎地,喉咙里就哽塞起来了,鼻子里也酸酸的。一阵风过,小院外的一棵大树,飘下好多落叶来,落了光美满身满头,她细心地摘掉妹妹头发上的落叶,冷得打寒战,光美的鼻尖都冻红了。她把弟妹们更搂紧了一点,用棉被紧裹着,仍然冷得脚趾都发麻了。“那个王子很勇敢,可是,他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说,“是他爸爸被大石头压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说不下去了。她拥着光宗的头,泪珠滴在光宗的黑发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们这三个小姐弟就这样蜷缩在鲁家的后院里吹冷风。前面屋里,不住传来鲁森尧那大嗓门地呼来喝去声,敲打碗盘声,骂人骂神骂命运骂玉兰的声音。最后,他幵始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来,这种歌是豌豆花从没有听过的。她在以后,才知道那种歌名叫“平剧”,鲁森尧唱的是《秦琼卖马》。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终于安静了。
玉兰匆匆地跑出来,把冻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厨房中喂饱了他们。豌豆花帮着玉兰喂妹妹,光美只是摇头晃脑地打瞌睡,一点胃口都没有。玉兰焦灼地摸她的额,怕她生病。然后,给他们洗干净了手脸,把他们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伤,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来,用药棉细心地洗涤着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拭去,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地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从嘴里轻轻地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地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了起来。豌豆花也紧偎着玉兰,她轻声地、不解地问:
“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起住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噩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边,轻拍着她,学着玉兰低唱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第5章
豌豆花始终没叫过鲁森尧“爸爸”。非但她没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才偶尔叫两声“阿爸”。不过,鲁森尧似乎从没在乎过这三姐弟对自己的称谓。他看他们,就像看三只小野狗似的。闲来无事,就把他们抓过来骂一顿、打一顿,甚至用脚又踹又踢又踩又跺地蹂躏一顿,喊他们“小杂种”,命令他们做许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擦桌子、擦柜台,甚至洗厕所……当然,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毕竟太小了。
豌豆花从进鲁家门,就很少称呼鲁森尧,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称呼的时候,她会勉强喊他一声“阿伯”。背地里,光宗一直称他为“大坏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后骂他。从父亲死后,豌豆花就随着年龄的增长,锻炼出一种令玉兰惊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许许多多别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论是精神上的或肉体上的。
鲁森尧娶玉兰,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饰的话一样:
“你以为我看上你哪一点?又不是天仙美女,又带着三个拖油瓶!我不过是看上你那笔抚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亵地笑着,即使在豌豆花面前,也不避讳,就伸手到玉兰衣领里去,握着她的乳房死命一捏,“还有这个!我要个女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对豌豆花而言,挨打挨骂都是其次,最难堪的就是这种场面。她还太小,小得不懂男女间的事。每当鲁森尧对玉兰毛手毛脚时,她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兰躲避着,脸上的表情老是那样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着痛苦。再有,就是鲁森尧醉酒以后的发酒疯。鲁森尧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时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时候,他就成了个完完全全的魔鬼。
春季里的某一天,他从下午五点多钟就开始喝酒,七点多已经半醉,玉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地就关了店门。八点多钟玉兰把两个小的都洗干净送上床,嘱咐豌豆花在卧室里哄着他们别出来。可是,鲁森尧的大吼大叫声隔着薄薄的板壁传了过来,尖锐地刺进豌豆花的耳鼓:
“玉兰小婊子!你给我滚过来!躲什么躲?我又不会吃了你!”嘶啦的一声,显然玉兰的衣服又被撕开了,那些日子,玉兰很少有一件没被撕破的衣服,弄得玉兰每天都在缝缝补补。“玉兰,又不是黄花闺女,你装什么蒜!过来!过——来!”不知道鲁森尧有了什么举动,豌豆花听到玉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哀求地嚷着:
“哎哟!你弄痛我!你饶了我吧!”
“饶了你?我为什么要饶了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想念着你那个死鬼丈夫,他有多好?他比我壮吗?比我强吗?看着我!不许转开头去……你……他妈的贱货!”
“啪”的一声,玉兰又挨耳光了。接着,是酒瓶“眶啷啷”被砸碎在柜台上,和玉兰一声凄厉的惨叫。豌豆花毛骨悚然。他要杀了妈妈了!豌豆花就曾亲眼目睹过鲁森尧用玻璃碎片威胁要割断玉兰的喉咙。再也忍不住,她从卧室中奔出去,嘴里恐惧地喊着:
“妈妈!妈妈!”
一进店面,她就看到一幅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玉兰半裸着,一件衬衫从领口一直撕开到腰际,因而,她那丰满的胸部完全袒露。她跪在地上,左边乳房上插着一片玻璃碎片,血并不多,却已染红了破裂的衣衫。而鲁森尧还捏着打碎的半截酒瓶,扯着玉兰的长发,正准备要把那尖锐的半截酒瓶刺进玉兰另一边乳房里去。他嘴里暴戾地大嚷着:
“你说!你还爱不爱你那个死鬼丈夫?你心里还有没有那个死鬼丈夫?你说!你说!”
玉兰哀号着,闪躲着那半截酒瓶,一绺头发几乎被连根拔下。但是,她就死也不说她不想或不爱杨腾的话。鲁森尧眼睛血红,满身酒气,他越骂越怒,终于拿着半截酒瓶就往玉兰身子里刺进去,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当儿,豌豆花扑奔过来,亡命地抱住了鲁森尧的腿,用力推过去。鲁森尧已经醉得七倒八歪,被这一推,站立不稳,就直摔到地上,而他手里那半截酒瓶,也跟着跌到地上,砸成了碎片。
鲁森尧这下子怒火中烧,几乎要发狂了。他抓住豌豆花的头发,把她整个身子拎了起来,就往那些碎玻璃上揿下去。
豌豆花只觉得大腿上一连尖锐的刺痛,无数玻璃碎片都刺进她那只穿着件薄布裤子的腿里,白裤子迅速地染红了。玉兰狂哭着扑过来,伸手去抢救她,嘴里哀号着:
“豌豆花!叫你不要出来!叫你不要出来!”
“啊哈!”鲁森尧怪叫连连,“你们母女倒是一条心啊!好!玉兰小婊子,你心痛她,我就来修理她!她是你那死鬼丈夫的心肝宝贝吧!”说着,他打开五金店的抽屉,找出一捆粗麻绳,把那受了伤、还流着血的豌豆花双手双脚都反剪在身后,绑了个密密麻麻。玉兰伸着手,哭叫着喊:
“不要伤了她!求你不要伤了她!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她哭倒在地上,“不要绑她了!她在流血了!不要……不要……不要……”她泣不成声。
屋顶上有个铁钩,勾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的是一些农业用具,小铁锹、小钉锤之类的杂物。鲁森尧把竹篮拿了下来,把豌豆花背朝上、脸朝下地挂了上去。豌豆花的头开始发晕,血液倒流的结果,脸涨得通红,她咬紧牙关,不叫,不哭,不讨饶。
玉兰完全崩溃了。
她跪着膝行到鲁森尧面前,双手拜神般合在胸前。然后,她开始昏乱地对他磕头,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响,撞得额头红肿起来。
“说!”鲁森尧继续大叫着,“你还爱你那个死鬼丈夫吗?你还想那个死鬼丈夫吗?……”
“不爱,不爱,不爱,不爱,不爱……”玉兰一迭连声地吐出来,磕头如捣蒜,“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说!”鲁森尧得意地、胜利地叫着,“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说!说呀!说!”他一脚对那跪在地上的玉兰踢过去,“不说吗?不肯说吗?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一转,豌豆花悬在那儿车辘辘似的打起转来,绳子深陷进她的手腕和脚踝的肌肉里。
“啊……”玉兰悲鸣,终于撕裂般地嚷了起来,“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
这是一连串“酷刑”的“开始”。
从此,豌豆花是经常被吊在铁钩上了,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了。鲁森尧以虐待豌豆花来惩罚玉兰对杨腾的爱。玉兰已经怕了他了,怕得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发抖。鲁森尧是北方人,虽然住在乌日这种地方,也不会说几句闽南语,于是,全家都不敢说闽南语。好在杨腾是外省人,玉兰早就熟悉了国语,事实上,豌豆花和她父亲,一直都是国语和闽南语混着说的。
豌豆花虽然十天有九天带着伤,虽然要洗衣做事带弟弟妹妹,但是,她那种天生的高贵气质始终不变。她的皮肤永远白嫩,太阳晒过后就变红,红色褪了又转为白晳。她的眼睛永远黑白分明,眉清而目秀。这种“气质”使鲁森尧非常恼怒,他总在她身上看到杨腾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他就恨杨腾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从未见过杨腾。他常拍打着桌子発子怪吼怪叫:
“为什么我姓鲁的该这么倒霉!帮那个姓杨的死鬼养儿育女,是我前辈子欠了他的债吗?”
玉兰从不敢说,鲁森尧并没有出什么力来养豌豆花姐弟。嫁到鲁家后,玉兰的抚恤金陆续都拿出来用了。而小五金店原来生意并不好,但是,自从玉兰嫁进来,这两条街的乡民几乎都知道鲁森尧纵酒殴妻,又虐待几个孩子,由于同情,大家反而都来照顾这家店了。乌日乡是淳朴的,大家都有中国人“明哲保身”的哲学,不敢去干涉别人的家务事,但也不忍看着玉兰母子四个衣食不周,所以,小店的生意反而兴旺起来了,尤其是当玉兰在店里照顾的时候。鲁森尧眼见小店站住了脚,他也落得轻松,逐渐地,看店卖东西都成了玉兰的事,他整天就东晃西晃,酗酒买醉,随时发作一下他那“惊天动地”的“丈夫气概”。
这年夏天,对豌豆花来说,在无数的灾难中,倒也有件大大的“喜悦”。
原来,豌豆花早已到了学龄了。乡公所来通知豌豆花要受义务教育的时候,曾被鲁森尧暴跳如雷地痛骂了出去。豌豆花虽小,在家里已变得很重要了,由于玉兰要看店,许多家务就落在豌豆花身上,她要煮饭、洗衣、清扫房间,还要帮着母亲卖东西。“讨债鬼”仿佛是来“还债”的。鲁森尧无意于让豌豆花每天耽误半天时间去念什么鬼书,而让家里的工作没人做。
本来,乡下孩子念书不念书也没个准的。可是,这些年来,义务教育推行得非常彻底,连山区的山地里都建设起“国民小学”来了。而且,那个被鲁森尧赶出去的乡公所职员却较真了。他调查下来,孩子姓杨,鲁森尧并没有办收养手续,连“监护人”的资格都没有。于是,乡公所办了一纸公文给鲁森尧,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碍义务教育的推行。鲁森尧不认识几个字,可是,对于“衙门里”盖着官印的公文封却有种莫名的敬畏,他弄不懂法律,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
于是,豌豆花进了当地的“国民小学”。
忽然间,豌豆花像是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带着七彩光华的绚丽世界。她的心灵一下子就打开了,惊喜地发现了文字的奥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遗留在她血液中的“智能”在一瞬间复苏,而“求知欲”就像大海般地把她淹没了。
她开始疯狂地喜爱起书本来,小学里的老师从没见过比她更用功更进步神速的孩子,她以别的学童三倍的速度,“吞咽”着老师们给她的教育。她像一个无底的大口袋,把所有的文字都装进那口袋里,再飞快地咀嚼和吸收。这孩子使全校的老师都为之“着迷”,小学一年级,她是全校的第一名。有位老师说过,杨小亭——在学校里,她总算有名有姓了,让这位老师了解了什么叫“冰雪聪明”——那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事实上,一年级的课上完以后,豌豆花已经有了三年级的功力,尤其是国文方面,她不只能造句,同时,也会写出简短的、动人的文章了。
可是,豌豆花的“念书”是念得相当可怜的。
她经常带着满身的伤痕来上课,这些伤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个小手都又青又紫又红又肿,半个月都无法握笔。另一次,她的手臂淤血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两星期都不能上运动课。而最严重的一次,她请了三天假没上课,当她来上课时,她的一只手腕肿胀得变了形,校医立刻给她照X光,发现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个月石膏才痊愈。也由于这次骨折,他们检査了孩子全身,惊愕地发现她浑身伤痕累累,从鞭痕、刀伤、勒伤,到灼伤……几乎都有。而且,有些伤口都已发炎了。
学校里推派了一位女老师,姓朱,去做“家庭访问”。朱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未久,涉世不深。到了鲁家,几句话一说,就被鲁森尧的一顿大吼大叫给吓了出来:
“你们当老师的,教孩子念书就得了,至于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里淘气闯祸,我不管她谁管她!你不在学校里教书,来我家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当我的老师不成!豌豆花姓她家的杨,吃我鲁家的饭,算她那小王八蛋走运!我姓鲁的已经够倒霉了,养了一大堆小王八蛋,你不让我管教他们,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养,你去管,你去教……”
朱老师逃出了鲁家,始终没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么。但她发誓不再去鲁家,师范学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却没教她如何教“家长”。
朱老师的“拜访”,使豌豆花三天没上课。她又被倒吊在铁钩上,用皮带狠抽了一顿,抽得两条大腿上全是血痕。当她再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她以一副坚忍的、沉静的、让人看着都心痛的温柔,对朱老师、校长、训导主任等说:
“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欢好喜欢到学校里来念书,如果不能念书,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时候会做错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来的!你们不要再去我家了,请老师……再也不要去我家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私下调査,这孩子出身十分复杂,仿佛既不是鲁森尧的女儿,也不是李玉兰的女儿。户籍上,豌豆花的母亲填的是“许氏”,而杨腾和那许氏,在户籍上竟无“婚姻关系”。
于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搁置下来,全校那么多孩子,也无法一个个深入调查,何况外省籍的孩子,户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学校不再过问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尽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带着不同的伤痕来上课。
豌豆花二年级的时候,玉兰又生了个小女孩,取名字叫鲁秋虹。秋虹出世,玉兰认为她的苦刑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她终于给鲁森尧生了个孩子。谁知,鲁森尧一知道是个女孩,就把玉兰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算哪门子女人?你只会生讨债鬼呀!你的肚子是什么做的?瓦片儿做的吗?给人家王八蛋生儿子,给我生女儿,你是他妈的臭婊子瓦片缸!”
玉兰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心碎地回忆着,当初光美出世时,杨腾吻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好!我都会喜欢的!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可爱的小母亲!”
同样是外省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玉兰并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广大的区域,也不太了解,人与人间的善恶之分,实在与省籍没有什么关系。
鲁森尧骂了几个月,又灌了几个月的黄汤,倒忽然又喜欢起秋虹来了。毕竟四十岁以后才当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一爱起来又爱得过了火。孩子不能有哭声,一哭,他就提着嗓门大骂:
“玉兰!你八成没安好心!是不是你饿着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我女儿!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难道只有杨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鲁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带!你存心气死我……”
说着说着,他就越来越气。玉兰心里着急,偏偏秋虹生来爱哭,怎么哄怎么哭。鲁森尧越是骂,孩子就越是哭。于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地就挨上几个耳光,只因为“秋虹哭了”。
于是,“秋虹哭了”,变成家里一件使每个人紧张的大事。光宗进了小学,男孩子有了伴,懂得尽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学家过夜。乡里大家都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命苦,也都热心地留光宗,所以,那阵子光宗挨的打还算最少。光美还小,不太能帮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个孩子中最苦命的。
学校上半天课,每天放学后,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烧饭、洗衣、抱妹妹……还要抽空做功课。她对书本的兴趣如此浓厚,常常一面煮饭一面看书,不止看课内的书,她还疯狂地爱上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着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辛德瑞拉,幻想有番瓜车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车和玻璃鞋从没出现过,而“秋虹”带来的灾难变得无穷无尽。有天,豌豆花正哄着秋虹入睡,鲁森尧忽然发现秋虹肩膀上有块铜币般大小的淤紫,这一下不得了,他左右开弓地给了豌豆花十几个耳光,大吼大叫着说:
“你欺侮她!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贱种!你把她掐伤了!玉兰!玉兰!你这狗娘养的!把孩子交给这个小贱人,你看她拧伤了秋虹……”
“我没有,我没有!”豌豆花辩解着,挨打已成家常便饭,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
“你还耍赖!”鲁森尧抓起柜台上一把铁铲,就对豌豆花当头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晕过去了,左额的头发根里裂开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乌日乡一共只有两条街,没有外科医生。玉兰以为她会死掉了,因为她有好几天都苍白得像纸,呕吐,不能吃东西,一下床就东歪西倒。玉兰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祷,哭着,低低呼唤着:
“豌豆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来呀!你一定要好起来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她终于痊愈了。发根里,留下一道疤痕,还好,因为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那伤疤,总算没有破相。只是,后来,豌豆花始终有偏头痛的毛病。
这次豌豆花几乎被打死,总算引起了学校和邻居的公愤,大家一状告到里长那儿,里长又会合了邻长,对鲁森尧劝解了一大堆话,刚好那天鲁森尧没喝醉,心情也正不坏,他就耸耸肩膀,摊摊手说了句:
“算我欠了他们杨家的债吧!以后只要她不犯错,我就不打她好了!”
以后,他确实比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还是发现秋虹肩上那块引起风暴的“淤血”,只是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运并没有转好。因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来临了。
第6章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个热带性的低气压,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风暴,以每小时六十海里的风速,吹向台湾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时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连续不停地下了十二小时。
在台湾中部,有一条发源于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游,汇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区中盘旋曲折,到埔里才进入平原。但埔里仍属山区,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一带,依旧弯弯曲曲,迂回了八十多里,才到达台中境内,流到彰化附近的乌日乡,与另一条大里溪汇合,才蜿蜒入海。
这条大肚溪,是中部农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积广达两万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区内数十个村庄,都依赖这条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带,大部分的居民都务农,他们靠上帝赋予的资源而生存,再也没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给的恩赐,上帝竟会收回。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时的持续大雨后,海水涨潮,受洪流激荡,与大肚溪合而为一,开始倒流。一时间,大水汹汹涌涌、奔奔腾腾,迅速地冲击进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冲垮,洪水滚滚而来,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泻,以惊人的速度,淹没土地,卷走村舍,冲断桥梁,带走牲畜!……而许多犹在睡梦中的农民居民,竟在一夜间妻离子散,丧失生命。
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里,弟弟光宗又留在一个同学家中过夜。由于大雨,那天没有上课,豌豆花整天都在帮着做家事,带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无法晒在外面,晚上,整个屋子里挂满了秋虹的尿布,连豌豆花的卧房里都拉得像万国旗。秋虹跟着父母,睡在隔壁的卧房里,鲁森尧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为睡前,豌豆花还听到他在折辱玉兰的声音。
大水涌进室内,是豌豆花第一个发现的,因为她还没睡着,她正幻想着自己是某个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时候,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读书和幻想。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她首先觉得床架子在晃动,她摸摸身边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没做噩梦,怎么床在动呢?难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却一脚踩进了齐腰的大水里。这一下,她大惊失色,立刻本能地呼叫起来:
“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妈妈!妈妈!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
慌乱中,她盘水奔向母亲的房间,摸着电灯开关,灯不亮了。而水势汹汹涌涌,一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开始尖叫:
“妈妈!妈妈!”
黑暗中,她听到“扑通”一声水响,有人跳进水中了,接着,是玉兰的哀号:
“光宗!光宗在刘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
“妈妈!”她叫着,伸手盲目地去抓,只抓到玉兰的一个衣角,玉兰的身影,就迅速地从她身边掠过,手里还紧抱着秋虹,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玉兰已盘着水,直冲到外面去了。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个人开始漂浮起来,同时,她听到屋子在裂开,四面八方,好像有各种各样恐怖而古怪的声音:碎裂声、水声、人声、东西掉进水中的“扑通”声……而在这所有的声音中,还有鲁森尧尖着嗓子的大吼大叫声:
“玉兰!不许出去!玉兰,把秋虹给我抱回来!玉兰!他妈的!玉兰,你在哪里……”
四周是一片漆黑,头顶上,有木板垮下来,接着,整个屋子全塌了。豌豆花惊恐得已失去了意识,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冲下去,接着,水流就卷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冲去,她的脚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张嘴,水就冲进了她的嘴中,她开始伸手乱抓,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只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举起来,放在一块浮动的床板上,她死命地攀着床板,脑子里钻进来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光美,光美还睡在床上!她放开喉咙,尖叫起来:
“光美!光美!光美!你在哪里?”
她这一喊,她身边那男人也蓦然被喊醒了。他在惊慌中仍然破口大骂:
“原来我救了你这小婊子!豌豆花!你妈呢?”接着,他凄厉地喊了起来:
“玉兰!玉兰!你给我把小秋虹抱回来!秋虹!秋虹!玉兰!你伤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玉兰……玉兰!我的秋虹呢?我的秋虹呢?”
豌豆花死力攀着木板,这块载着她和鲁森尧的木板,感觉到木板正被洪流汹涌着冲远,冲远。她已经无力去思想,只听到鲁森尧在她耳畔狂呼狂号。这声调的凄厉,和那汹涌的水势,房屋倒塌的声音,风的呼嘯,全汇合成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怖。同时,还有许多凄厉的喊声,在各处飘浮着。无数的树叶枯枝从她身上拉扯过去。这是世界的末日了。整个世界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摇摇晃晃地爬在木板上,水不住从她身上淹过来,又退下去,每次,都几乎要把她扯离那块木板。她不敢动。世界没有了,这世界只有水,水和恐怖,水和鲁森尧。
鲁森売仍然在喊叫着,只是,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绝望:
秋虹!我的秋虹!玉兰!你滚到哪里去了?秋虹……我的秋虹……”
豌豆花挣扎着想让自己清醒,她勉强睁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面黑幢幢地漂浮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大雨直接淋在头顶上,没有屋顶,没有村落,整个乌日乡都看不见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里去。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来越涣散的思想:大海里什么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兰……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开始绞痛起来,绞痛又绞痛。而她身边,鲁森尧的狂喊已转变为哭泣:
“玉兰……玉兰……秋虹……秋虹……”
不知什么时候起,泪水已爬满了豌豆花一脸。热的泪和着冷的雨,点点滴滴,与那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涌成一块儿。恍惚中,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漂到她的身边,像个孩子,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地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湿而冰冷的毛爪,她大惊,才知道不是光美,而是只狗尸。她号哭着慌忙松手,自己差点摔进洪水中,一连灌进好几口污水,她咳着,呛着,又本能地重新抓紧木板。经过这一番经历,她整个心灵,都因恐惧而变得几乎麻痹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树枝,绊住了。树上,有个女人在哭天哭地:
“阿龙哪!阿龙!是阿龙吗?是阿龙吗?”
立刻,树上老的、年轻的,好几个祈求而兴奋的声音在问:
“是谁?阿龙吗?阿升吗?是谁?是谁?”
“是我。”鲁森尧的声音像破碎的笛子,“鲁森尧,还有豌豆花!”
“噢!噢!噢!”女人又哭了起来,“阿龙哪!阿龙哪!阿龙……阿龙……噢!噢!噢……”
“嗬,嗬嗬!嗬嗬!阿升,富美,嗬嗬……”另一个年轻男人也在干号着。树上的人似乎还不少。
“免哭啦!阿莲!阿明!”一个老人的声音,嗓子哑哑的,“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阿龙会被救的,阿升他们也会好好的!免哭啦!我们先把豌豆花弄到树上来吧!豌豆花!豌豆花!”
豌豆花依稀明白,这树上是万家阿伯和他家媳妇阿莲、儿子阿明,万家三代同堂,人口众多,看样子也是妻离子散了。
她想回答万家阿伯的呼唤,可是,自己喉咙中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过度的惊慌、悲切、绝望,和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开始觉得四肢都被水浸泡得发胀了。
有人伸手来抓木板,木板好一阵摇晃,鲁森尧慌忙说:
“不用了!我抓住树枝,稳住木板就行了!树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玉兰都不见了!”他又悲叹起来,“唉唉唉!唉唉!”
“噢!喚!噢!”他的悲叹又引起阿莲的啼哭。
“嗬嗬!嗬嗬!嗬嗬嗬……”
哭声、悲叹声、水声、风声、雨声、树枝晃动声……全混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开始模糊起来。昏昏沉沉中,万家阿伯的话却荡在耳边:“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
是啊!玉兰妈妈没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么小,那么好,那么可爱的!好心有好报,妈祖娘娘会保佑他们的!可是,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风不止?雨不止?滔滔大水,要冲散大家呢?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迷糊中,她仿佛回到几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兄弟”,可是,爸爸却跟着“好兄弟”去了。
想着爸爸,她脑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
她几乎做起梦来,梦里居然有爸爸的脸。
杨腾站在矿坑的入口处,对着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来,她细心地给杨腾扶正帽子,扶好电瓶灯,还有那根通到腰上的电线……爸爸一把拥住了她,把她抱得好紧好紧啊!然后,爸爸对她那么亲切地、宠爱地笑着,低语着:
“豌豆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
哦!爸爸!她心中呼号着,你在哪里呢?天堂上吗?你身边还有空位吗?哦!爸爸!救我吧!救我进入你的天堂吧……她昏迷了过去。
“豌豆花!豌豆花!”
有人在扑打她的面颊,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呼唤,还有人把一瓶酒凑在她唇边,灌了她一口酒,她骤然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闪花了她的视线,怎么,天已经亮了?她转动眼珠,觉得身子仍然在漂动,她四面看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皮筏里,皮筏上已经有好多人,万家五口、鲁森尧、王家两姐妹和其他几个老的少的。两位阿兵哥正划着皮筏,嘴里还在不停地大叫着:
“什么地方还有人?我们来救你们了!”
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唤她的是万家的阿明婶,她看着阿明婶,思想回来了,意识回来了。被救了!原来他们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骤然拉住阿明婶的衣襟,急促而迫切地问:
“妈妈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们也被救了,是不是?他们也被阿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大概吧!”阿明婶眼里闪着泪光,“阿兵哥说已经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边的高地上去了。我们去找他们,我家还有五个人没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边去了。”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气来,筋疲力尽地倒回阿明婶的臂弯里。是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们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间,她觉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觉。阿明婶摇着她:
“不要睡着,豌豆花,醒过来!这样浑身湿淋淋的不能睡。”
她努力地挣扎着不要睡觉。船头的阿兵哥回头对她鼓励地笑笑:
“别睡啊,小姑娘,等会儿就见到你妈妈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激地想坐起身子来,却又无力地歪倒在阿明婶肩头上了,她勉强地睁大眼睛,放眼四顾,一片混沌的、污浊的洪流,夹带着大量的泥沙,漂浮着无数牲畜的尸体和断树残枝,还有许多铝锅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涛涛滚滚地奔腾消退着。雨,已经停了。一切景象却怪异得令人胆战心惊。
三小时后,他们被送到安全地带,在那儿,被救起的另外两百多人中,并没有玉兰、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地拍抚着鲁森尧的肩:
“别急,我们整个驻军都出动了,警察局也出动了,到处都在救人,说不定他们被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次大水,乌日乡还不是最严重的,国姓里和湖口里那一带,才真正惨呢!听说有人漂到几十里以外才被救起来。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处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
豌豆花总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头始终晕晕的,好像还漂在水上一样,根本站不稳,她就蜷缩在一个墙角上,靠着墙坐在那儿。阿兵哥们拿了食物来给她吃,由于找不到玉兰和弟妹,她胃口全无,只勉强地吃了半个面包。鲁森尧坐在一张板凳上,半秃的头发湿答答地垂在耳际,他双手放在膝上,看来一点都不凶狠了,他嘴里不住地叽里咕噜着:
“玉兰,你给我好好地带着秋虹回来,我四十啷当岁了,可只有你们母女这一对亲人啊!”
三天后,水退了。
乌日劫后余生的居民们从各地返回家园。在断壁残垣中,他们开始挖掘、清理。由于海水倒灌,流沙掩埋着整个区域,在流沙下,他们不断挖出亲人的尸体来。几乎没有几个家庭是完全逃离了劫难的,一夜间家破人亡,到处都是哭儿唤女声。有的人根本不知被冲往何处,积水三尺中,黄泥掩盖下,无处招亡魂,无处觅亲人,遍地苍凉,庐舍荡然。人间惨剧,至此为极。
鲁森尧在五天后,才到十里外的泥泞中,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玉兰已经面目全非,只能从衣服上辨认,至于手里抱的婴儿,更是不忍卒睹。至于光宗光美,始终没有寻获,被列入失踪人口中。鲁森尧认完尸回到乌日,家早就没有了,五金店也没有了。豌豆花正寄住在高地上的军营里,还有好多灾民都住在那儿,等待着政府的救济,等待着亲人的音讯。
鲁森尧望着豌豆花,他的脸色铁青,双眼发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当豌豆花怯怯地走到他身边,怕怕地、低低地、恐慌而满怀希望地问:
“你找到妈妈和妹妹吗?”
鲁森尧这才骤然大恸,他发出一声野兽负伤般的狂嗥,然后双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死命地摇撼着,摇得她的牙齿和牙齿都打着战。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出来: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妈和秋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咚”的一声响,豌豆花晕倒在军营中的水泥地上。
这次的水灾,在台湾的历史上被称为“八七水灾”。灾区由北到南,由东到西,纵横三百里。铁路中断,公路坍方,电讯中断,山城变为水乡,良田变为荒原。灾民有几万人,有六十多个村落城市,都淹没在水中。
灾后,死亡人数始终没有很准确地统计出来,失踪人口大约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也始终没有准确地统计出来。这些失踪人口,可能都被卷入大海,生还无望,不过,在许多灾民的心目中,这些亲人可能仍然活着。
这次天灾,使许多活着的人无家可归,许多死去的人无魂可招。使许多的家庭破碎,许多的田原荒芜。更使无数幸福的人变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变为更加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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