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琼瑶作品全集(共60册)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年容易,又是冬天了。

    雨季和往年一样来临了,濛濛的天,濛濛的云,濛濛的薄暮,濛濛的细雨。冬天,总带着那份萧瑟的气氛,也总带来那份寥落的情绪。

    俞慕槐坐在他的房间里,抽着烟,望着雨,出着神。

    忽然,慕枫在花园里叫着:

    “哥哥,有你的信!好厚的一封!从美国寄来的!”

    美国?美国的朋友并不多!他并没有移动身子,一年以来,那沉睡着的心湖似乎已掀不起丝毫的涟漪,任何事物都无法刺激起任何反应。慕枫跑了进来,把一个信封往他桌上一丢,匆匆地说:

    “笔迹有点儿熟!像是女人来的,我没时间研究,世浩在电影院门口等我昵!回来再审你!”

    她翩若惊鸿般,转身就走了。俞慕槐让那信封躺在书桌上,他没有看,也没兴趣去研究。深深地靠在椅子里,他喷着烟雾。模糊地想着世浩和慕枫,世浩已受完军训,马上就要出国了,明年,慕枫也要跟着出去,就这样,没多久,所有的人就都散了,留下他来,孤零零的又当怎样?属于他的世界,似乎永远只有孤寂与寥落。

    再抽了口烟,他下意识地伸手取过桌上那信封来,先看看封面的字迹。猛然间,他心脏狂跳,血液陡地往脑中冲去。笔迹有点儿熟!那昏了头的慕枫哪!这笔迹,可能吗?可能吗?自从海鸥飞后,一年来任何人都得不到她的消息,鸿飞冥冥,她似乎早已从这世界上消失!而现在,这海外飞来的片羽哪!可能吗?可能吗?那沉甸甸的信封,那娟秀的字迹,可能吗?可能吗?

    手颤抖着,心颤抖着,他好不容易才拆开了那信封,取出了厚厚一沓的航空信笺,先迅速地翻到最后一页,找着那个签名:

    是不是还是你的——

    羽裳?

    他深抽了口气,烟雾弄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再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神志弄清楚些,然后,他把那沓信纸摊在桌上,急切地看了下去:

    慕槐:

    昨夜我梦到你。

    很好的月光,很好的夜色,你踏着月色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凝视。然后,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并肩走在月色里。你在我的耳畔,轻轻地朗诵了一首苏轼的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醒来后,你却不在身畔,唯有窗前月色如银,而枕边泪痕犹在。披衣而起,绕室徘徊,往事如在目前。于是,我写了一阕小词:

    自小心高意气深,

    遍觅知音,谁是知音?

    晓风残月费沉呤,

    多少痴心,换得伤心!

    昨夜分明默默临,

    诗满衣襟,月满衣襟!

    梦魂易散却难寻,

    知有而今,何必如今!

    真的,知有而今,何必如今!写完小词,再回溯既往,我实在百感交集!因此,我决定坐下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以来,我没有跟你联系,也没有跟台湾任何朋友联系,我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有了新的女朋友?找到了你的幸福?已经忘记了我?或者,你仍然孤独地生活在对我的爱与恨里?生活在对以往的悔恨与怀念里?我不知道,我对你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无法揣测。可是,我仍然决定写这封信,假如你已有了新的女朋友,就把这封信丢掉,不要看下去了,假如你仍记得我,那么,请听我对你述说一些别来景况。我想,你会关心的。

    首先该说些什么呢?这一年对于我,真像一个噩梦,可喜的是,这噩梦终于醒了——让我把这消息先压起来,到后面再告诉你吧。

    去年刚来旧金山,我们在旧金山郊外的帕罗奥图地区买了一幢房子,一切都是妈妈安排的。但是,我们的餐厅却在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从家里去餐馆,要在高速公路上走一个半小时。世澈来后,颇觉不便,但却没说什么,等妈妈一回台湾,他立即露出本来面目,对我的“不会办事”百般嘲讽。并借交通不便为由,经常留在旧金山,不回家来。这样对我也好,你知道,我乐得清静。可是,在那长长的、难以打发的时光里,我怎么办呢?于是,我偷偷地进了斯坦福大学,选修了英国文学。

    我以为,我或者可以过一阵子较安静的生活了,除了对你的刻骨相思,难以排遣外,我认为,我最起码可以过一份正常的日子。谁知世澈知道我进了斯坦福以后,竟大发脾气,他咬定我是借读书为名,交男友为实。然后,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卖掉了帕罗奥图的房子(你知道,斯坦福大学在帕罗奥图而不在旧金山),把我带到旧金山,住进了渔人码头附近的一家公寓里。

    怎样来叙述我在这公寓里的生活呢?怎样描叙那份可怕的岁月?他不给我车子,不许我上街,不让我交朋友。他在家的时候,我如同面对一个魔鬼,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寂寞得要发疯。我不敢写信给父母诉苦,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偏偏他文质彬彬,笑容满面,邻居们都以为他是个标准丈夫。啊,慕槐,我不愿再叙述这段日子,这段可怕的、灰色的岁月,谢谢天,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

    你大概知道我们那家名叫五龙亭的餐厅,这家中国餐馆已经营了四五年,规模庞大而生意鼎盛,是我父亲许多生意中相当赚钱的一间。世澈甫一接手,立即撤换了所有的经理及老职员,用上了一批他的新人,他对经商确有一手,经过削减人员费用之后,五龙亭的利润更大。但是,他却以美国最近经济不景气为由,向我父亲报告五龙亭支持困难,不知他怎么能使我父亲相信,竟又拨来大笔款项,于是,我悚然而惊,这时才倏然发现,如果他不能逼干我的父亲,他似乎不会停手。我开始觉得我必须挺身而出了,于是,我尽量想干预,想插手于五龙亭的经济。我想,这后果不用我来叙述,你一定可以想象,我成了他道道地地的眼中钉!

    以前在台湾时,他多少要顾及我的父母,对我总还要忍让三分,如今来了美国,父母鞭长莫及,他再也无须伪装。他并不打我,也没有任何肉体的虐待,但他嘲笑我,讽刺我,并以你来作为刺伤我的工具。呵,慕槐,一句话,我的生活有如人间地狱!

    何必向你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呢?这婚姻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该自作自受,不是吗?近来我也常想,假若当初我没有嫁给世澈,而嫁给了你,是不是就一定幸福?你猜怎的?我的答案竟是否定的。因为那时的我,像你说的:“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我任性、要强、蛮横、专制、顽皮……有各种缺点,你或者能和个“孩子”做朋友,却不能要个“孩子”做妻子!再加上你的倔强和骄傲,我们一旦结合,必然也会像父母所预料,弄得不可收拾。结果,我嫁了世澈——一个最最恶劣的婚姻,但却磨光了我的傲气,蚀尽了我的威风,使我从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变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妇人。或者,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或者,这是上天给我的折磨与教训,又或者,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受尽苦楚,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么,曾辜负了些什么,也才让我真正了解了应该如何去珍惜一份难得的爱情!

    真的,慕槐,我现在才能了解我如何伤过你的心,(我那么渴望补报,就不知尚有机会否?)如何打击过你,挫磨过你,如果你曾恨过我,那么,我告诉你,我已经饱受报应了!

    让我言归正传吧。世澈大量吞噬我父亲的财产,终于引起了我父亲的怀疑,他亲自赶到美国来,目睹了我的生活,倾听了我的控诉,再视察了五龙亭的业务,他终于明白了世澈的为人。可怜他那样痛心,不为了他的财产,而为了他那不争气的女儿!抱着我,他一直叹气,说是他耽误了我,而我却微笑地告诉他,耽误了我的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

    父亲毕竟是个开明果断的男人。没有拖延时间,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离婚。你可以料想那结果,世澈诡辩连篇,笑容满面,却决不同意离婚,父亲摊牌问他要多少钱,他却满口说,他不要金钱,只是爱我。父亲被他气得发昏,却又束手无策,这谈判竟拖了两个月之久。

    就在这时候,我的救星出现了!慕槐,祝福我吧,谢谢她吧,但是,也请“祝福”她吧!因为,她作了我的替身。降临到我身上的噩运,现在降临到她身上了。她个名叫琳达的美国女孩,十八岁,父亲是个石油巨子。她竟迷恋上了这个“漂亮迷人的东方男人”!(套用她的话。)

    所以,慕槐,现在给你写信的这个女人,已不再是欧太太,而是杨小姐了。你懂吗?我已经正式离婚了!虽然父亲还是付出了相当的金钱,整个的餐厅,但我终于自由了!自由,我真该仰天狂呼,这两个字对我的意义何其重大!自由!去年今时,我曾想舍命而争取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但是,命运对我,到底宽厚与否呢?

    我曾迟疑又迟疑,不知是否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未通音信,一年消息杳然,你,还是以前的你吗?还记得有个杨羽裳吗?你,是否已有了女友,已找到你的幸福?我不知道。假若你现在已另结新欢,我这封信岂不多余?!

    如果我还是两年前的我,坦白说,以我的骄傲,我决不会写这封信给你。但是,今日的我,却再也没有勇气,放过我还有希望掌握的幸福,我不能让那幸福再从我的指缝中溜走。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我都愿争取。若竟然事与愿违,我薄命如斯,也无所怨!像我以前说过的,我仍会祝福你!

    昨夜梦到你,诗满衣襟,月满衣襟!你依旧是往日那副深情脉脉的样子。醒来无法遏止自己对你的怀念,无法遏止那份刻骨的相思。回忆往事:雨夜渡轮的初遇,夜总会中的重逢,第三次相遇后,展开的就是那样一连串的勾心斗角,爱恨交织,以至于生离死别。事情演变至今,恍如一梦!我不知命运待我,是宽厚?是刻薄?是有情?是无情?

    总之,我要告诉你,我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从那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了。带着兴奋,带着怅惘,带着笑,带着泪,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即将束装归来了。父母为我的事,双双来美,他们怕我情绪恶劣,想带我去欧洲一游,怎奈我归心如箭!所以已决定日内即返台湾。听到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忧?是悲?是愁?因为呵,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欢迎我哪!

    我不敢告诉你我确切的归期,万一届时你不来机场接我,我岂不会当场昏倒?所以,等待吧,说不定有一天,你的电话铃会蓦然响起,有个熟悉的声音会对你说:

    “嗨!海鸥又飞回来了!”

    你会高兴听到那声音吗?会吗?会吗?会吗?别告诉我,让我去猜吧!

    信笔写来,竟然洋洋洒洒了,千言万语,仍然未竟万分之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祝福你!爱你!想你!

    是不是还是你的——

    羽裳?

    一气读完,俞慕槐心跳耳热,面红气喘,他捧着那沓信笺,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呆了好几分钟,他才把那签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笺读了又读,放下信纸来,他拿起信封,上面竟未署发信地址,那么,她不预备收到回信了。换言之,她可能已经回来了!

    他惊跳,迅速地,他拿起电话来,拨了杨家的号码,多奇异!这一年多未使用过的号码,在他脑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么熟悉!接电话的是秀枝:

    “啊,小姐在美国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放下电话,他沉思片刻,跳起身来,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夹克,走出门去了!穿过客厅的时候,他那样绽放着满面的喜悦,吹着口哨,使那在看电视的俞太太愕然地抬起头来,目送他出去。她转向俞步高:

    “我们的儿子怎样了?”她问。

    “似乎是春风起兮,天要晴了!”那父亲微笑地说。

    俞慕槐骑上了摩托车,没有穿雨衣,他冒着那濛濛的雨雾,向街头飞驰而去。雨雾扑打着他的面颊,他迎着雨,哼着歌,轻松地驾着车子,如同飞驰在高高的云端。

    于是,有这么一天。

    下午,在一班来自日本的飞机上,杨羽裳和她的父母,杂在一大群旅客中,走下了飞机,穿过广场,来到验关室。经过了检疫、验关、查护照……各种手续,他们走出了验关室。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后面照顾着行李。一出了验关室,来到那松山机场的大厅中,她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多熟悉的地方!她已归来!从此,该憩息下那飞倦了的翅膀,好好地休息。只是呵,只是,谁能给她一个小小的安乐窝?

    一个人影蓦然间拦在她的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地、喑哑地、安静地对她说:

    “小姐,我能不能帮你提化妆箱?”

    她倏然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黑黝黝的、亮晶晶的、深切切的眸子。她怔了,想笑,泪却涌进了眼眶,她咬咬嘴唇,低声地说:

    “你怎么知道……”

    “自从收到信以后,我每天到机场来查乘客名单,这并不难,我是记者,不是吗?”

    泪在她眼中滚动,笑却在她唇边浮动。

    “但是……我们是从日本来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们在日本停留了四十八小时。”

    “啊,”她低呼,“你调查得真清楚!”

    “我不能让你在机场昏倒。不是吗?”

    “但是,”她深深呼吸,“我已经快昏倒了呢!”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俯视她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吻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判为妨害风化?”

    “这儿是飞机场,不是吗?”她说。

    “对了!”他的手圈住了她,当着无数人的面前,他的唇压上了她的。

    后面,杨承斌伸长了脖子,到处找着女儿,嘴里一面乱七八糟地嚷着:

    “羽裳哪儿去了?怎么一转眼,这孩子就不见了?羽裳呢?羽裳呢?”

    杨太太狠命地捏了他一把,含着泪说:

    “你安静些吧!她迷不了路,这么二十几年来,她才第一次找着了家,认得了方向,你别去干涉她吧!”

    杨承斌愕然了。

    这儿,俞慕槐抬起头来,拥着羽裳,一面往前面走,他一面深深地注视着她。

    “你长大了,羽裳。”他说。

    “我付过很大的代价,不是吗?”她含泪微笑,仰望着他。

    他们走出机场的大门,望着那雨雾濛濛的街头。一句话始终在她喉中打转,她终于忍不住,低问着说:

    “你——找着你的幸福了吗?”

    “找着了。”

    她的心一凛。

    “那幸运的女孩是谁?”

    “她有很多的名字:海鸥,叶馨,杨羽裳。”他揽紧她,注视她,正色说,“记得你那支歌吗?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我现在想问问你,很郑重地问你:海鸥可愿意有个固定的家了?”

    她的面颊发光,眼睛发亮,轻喊一声,她偎紧了他,一迭声地说:

    “是的,不再飞了!不再飞了!不再飞了!”

    是的,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日月迁逝,春来暑往,海鸥终于找着了它的方向。

    ——全书完——

    一九七二年三月廿日午后于台北

(https://www.mangg.com/id83181/348670.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