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琼瑶作品全集(共60册) >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在杨家的客厅里,云楼坐立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满脸罩着浓重的抑郁和忧愤。对父亲,一年前的积恨未消,而新的打击显然又要跟随着父亲一起到来。为什么昵?为什么身为父母,却常常要断送儿女的幸福,漠视儿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谁赋予了父亲掠夺子女快乐的权利?是谁?是谁?是谁?一年多以前,当他正被甜蜜与幸福重重包围的时候,这个父亲竟残酷地将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践踏得鲜血淋漓。现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福,父亲就又出现了,就又要来践踏,来蹂躏,来撕裂,来破坏……为什么?为什么?

    “他真是我爱情上的克星!”他突然大声地、冲口而出地喊,喊得那么响,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坐在一边的雅筠抬头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毛衣,一件小眉的毛衣,夏天打毛衣是她的习惯,她喜欢“未雨绸缪”。她显得很安详,很冷静,只是,她手指的动作却比往常快速。

    “我看你坐下来吧,云楼,”她的语气里有着安慰和鼓励,“你走来走去把屋子里的空气都搅热了。”

    “他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云楼自顾自地说,仍然在室内走来走去,“否则他怎么知道小眉的事!”

    “那倒很可能,他总之是你父亲呀,他无法真对你置之不顾的。”

    “我巴不得他对我置之不顾呢!”云楼喊着说。

    “云楼!”雅筠责备地,“怎么这样说话呢!”

    “你不知道,杨伯母,”云楼急促地嚷着,“你不知道他那个脾气……”

    “我不知道?”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云楼想起了雅筠和父亲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说了,但他仍然像只困兽一样在室内兜着圈子,鼻子里沉重地呼着气,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身子前面,一会儿放在身子后面。雅筠悄悄地注视着他,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认识孟振寰,熟知孟振寰,她也认识孟云楼,熟知孟云楼,她可以预料这父子两人一旦冲突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局面。但是,她是向着云楼的,她觉得自己也像只想保护幼雏的母鸡,已经展开了翅膀,竖起了背脊上的羽毛,准备作战了。把毛衣放在膝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云楼,你放心!”她说,“这一次,他不会再剥夺掉你的幸福了。”

    “你怎么知道?”云楼问。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却具有着信心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都该顺其自然,不能横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

    “对我父亲而言,这些道理可能全体不适用!”云楼愤愤地说。“他一直认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门口一阵喇叭声,打断了云楼愤怒的语句,雅筠的毛线针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说:

    “他们来了。”

    是的,他们来了,杨子明走在前面,手里提着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进了客厅。孟振寰紧跟在后面,他那硕大的身躯遮住了门口的阳光,室内似乎突然阴暗了。雅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触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雅筠惊奇地发现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态一如当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鬂边有了白发,看来却更具有威严和权威性了,那张脸孔和锐利的眸子颇让人生畏的。

    “振寰!”她迎上前去,微笑地对他伸出手来,“好多年没见了。”

    孟振寰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个高贵、儒雅的妇人,那份清丽、那份秀气、那份韵致都不减当初,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残酷的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她这些年来,跟着杨子明过得并不太坏。这使他觉得有种微妙的不满和近乎嫉妒的情绪。因此,他漠视了那只伸过来的、友谊的手,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说:

    “你还是很漂亮,雅筠。这两年云楼常在你家打扰你,让你费心了。”

    雅筠尴尬地缩回了那只不受欢迎的手,唇边的微笑变得十分勉强了,向室内深处退了两步,她的言语也锐利了起来:

    “哪里,你明知道云楼这一年并不住在这儿,而住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反而让你不高兴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皱了皱眉,“全是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件!”他的目光对云楼直射了过去,是两道森冷的寒光。抛开了雅筠,他厉声地喊:“云楼!”

    云楼自从孟振寰走进门的一刻起,就闷闷地站在窗子前面,斜倚着窗子,不动也不说话。父亲在他的眼里像个巨石,是顽强的,庞大的,带着压迫力的。而且,这巨石眼看就要把他的幸福、前途、爱情,和所有的那种温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儿,正屏息以待风暴的降临。这时,随着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身子震动了一下,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爸爸!”

    “爸爸?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爸爸,嗯?”孟振寰严厉地盯着他,“你这个目无尊长、胡作非为的混账!”

    “喂喂,振寰,”杨子明急急地拦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儿子,也慢慢来好吧?别刚进门坐都没坐就发脾气!来来,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点什么?冷的还是热的?天热,要不要喝点冰西瓜汁?”

    “他从不喝冷饮的。”雅筠说,一面高声叫秀兰泡茶。掉转头,她看着孟振寰:“香片,行吗?”

    “随便。”孟振寰坐进了沙发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杨子明坐在他的对面,递上了一支烟,燃起了烟,他喷了一口,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室内那份阴凉和冷气对他显然很有缓和作用,他的火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叹了口气:“子明,你不知道云楼这孩子让我操多少心。”抬起头,他又用怒目扫了云楼一眼,“别人家也有儿子,可没像我们家这个这样可恶的!”

    “别动肝火,振寰,”雅筠插进来说,“或者你们父子间有误会,大家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云楼,你别尽站在那儿,过来坐下和你父亲谈谈呀!”

    “什么误会!”孟振寰气冲冲地,“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别扭,我要他干这个,他就要干那个,我要他学科学,他去学什么鬼艺术,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儿媳妇,他偏偏搅上了涵妮,涵妮也罢了,怎么现在又闹出个下三滥的歌女来了……”

    “爸爸!”云楼大声喊着,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离开了窗口,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的火不减于他的父亲,咬着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别侮辱小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换取她的生活,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她清雅纯真,她洁身自好,她比许多大家闺秀还高贵呢!”

    “好呀!”孟振寰叫着,“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先吼叫起来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没有父亲?”

    “好好谈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地又插了进来,“云楼,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吼别叫呀!”

    “我怎么跟他好好说呢?”云楼看着雅筠,“他根本否决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么说呢?”

    “振寰,”雅筠被云楼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动了,她急于想缓和那份紧张的空气,“或者你见见小眉再说吧,今天就别谈了,晚上我们请你去第一酒店吃饭接风,一切等明天再谈好吗?”

    “我干吗要见那个女孩子?”孟振寰质问似的望着雅筠,“难道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云楼自从到台湾之后,好像受你的影响不小呢!”

    “哦,振寰,”雅筠有些激动了。

    “二十几年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改!对事物的成见和固执也完全一样。不是我帮云楼说话,只是,你最起码该见见小眉,那女孩并不像你想象的是个风尘女郎,她是值得人爱的!你该信任你的儿子,他有极高的欣赏眼光和判断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气得脸孔发白,紧盯着雅筠说,“我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们真是找到了好地方,你们教会了他忤逆父母,教会了他出入歌台舞榭,教会了他花天酒地和堕落沉沦……”

    “振寰!”杨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他语气沉重地说,“你别含血喷人!我对得起你!问问你儿子,我们是怎样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剧,关于涵妮那一段,我们已经略而不谈了,你今天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和你已经算二三十年的朋友了……”

    “真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声。

    “好了,别说了!”雅筠也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看样子,振寰,你这次来并不是来管教儿子的,倒是来跟我们吵架的了?”

    “我并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孟振寰稍微缓和了一点,“只是,我把云楼托付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像是他的父母一样,要代我管教他。怎么允许他泡歌厅,捧歌女!我现在自己到台湾来解决这件事,你们非但不帮我教训他,反而袒护他,这是做朋友的道理吗?”

    “我们袒护他,是因为他没错!”雅筠激动地说,“如果你冷静一点,肯用你的心灵和感情去体谅一下年轻的孩子们,你也会发现他们是值得同情,值得谅解的……”

    “他泡歌厅是值得同情的吗?”孟振寰大声说,“他在台湾是读书,还是堕落?”

    “我并没有荒废学业!”云楼辩解地说,“我在学校的成绩一直不错,你不信可以去学校查分数,而且,我最近也没有去歌厅了,小眉早就离开歌厅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烟来,用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关于你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说说,你现在跟这个歌女的事情,你预备怎么办?”

    云楼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果断和坚决。直视着孟振寰,他清清楚楚地说:

    “我娶她。”

    “什么?”孟振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正了身子,竖起了耳朵,盯着云楼问,“你说什么?”

    “我说——”云楼迎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地说,“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结婚。”

    “你——”孟振寰的眼光阴鸷而凶猛,鼻孔里气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你疯了!你这个混账!你想气死我!娶她?娶一个歌女?你居然敢说出口来!”

    “我还敢做出来呢!”云楼顶撞地说,被父亲那种轻视的语气所激怒了,“难道歌女就不是人吗?你这种观念还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观念!”

    “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孟振寰几乎直问到云楼的脸上来。

    “你荒谬得一塌糊涂,简直不可思议!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绝不允许!你马上跟我回香港去!”

    “爸爸,”云楼冷静地说,“我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自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气得浑身发抖,“你大了,你长成了,你独立了!我管不着你了!好,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和这个歌女断绝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你休想进我家的门,休想用我一毛钱……”

    “爸爸,这一年多以来,我并没有用你的钱!”云楼抬高了头说。

    “哈哈!”孟振寰冷笑了,笑得尖刻而嘲讽,“你没有用我的钱,你自立了,你会赚钱了,你在广告公司做事,是吗?你问问你杨伯伯吧!到广告公司是他给你写的介绍信,是不是?”

    “振寰!”杨子明焦灼而不安地喊,“你一何苦呢?”

    云楼的背脊发冷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明白了,他立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杨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广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对他处处将就,怪不得他设计的作品虽多,用出来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原来……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瞪视着父亲,喉咙沙哑地说:

    “是——是你安排的?”

    “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以为找工作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要在我的面前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这家广告公司跟我的关系,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赚钱从哪儿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楼咬住了嘴唇,一时间,他有晕眩的感觉,父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扩大,父亲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激荡地、反复地回响,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无地自容。站在那儿,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雅筠的声音,在激愤地喊:

    “振寰!你太残酷!你太残酷!”

    云楼猛地掉转了头,直视着雅筠和杨子明,他的眼里冲进了泪,颤抖地嚷着说:

    “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参加了这件事情!你们也欺骗我,隐瞒我……”

    “云楼!”杨子明喊着,“你不要激动,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广告公司当初用你确实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近来你的工作已经足以值得你所赚的,你设计的图样很得客户的欣赏,广告公司也很器重你……”

    “不!我都知道了!”云楼绝望地叫着,“好,爸爸!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广告公司,我也不用你的钱,你看我会不会饿死!”

    “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头,浓眉下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你一定不放弃那个女人?”

    “不放弃!”云楼坚定地说。

    “你要娶她?”

    “要娶她!”

    孟振寰紧紧地盯着云楼,好一会儿,他才恼怒地点了一下头,说:

    “好,算你有个性!不过,你就担保那个歌女会愿意嫁给你吗?”

    “是的!”

    “当她知道你不会从我这儿拿到一毛钱的时候,她还会愿意嫁给你吗?”

    “哼!爸爸!”云楼冷笑了,“你以为她是拜金主义?你低估了小眉了!她从来就知道我一贫如洗!”

    “恐怕她并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这种歌场舞榭中的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么,你看着吧!爸爸!”云楼充满信心地说。

    “是的,我就看着!”孟振寰气冲冲地站起身来了,“我就看着你和她的下场!我等着瞧!”他走向了门口。

    “喂,振寰,你去哪儿?”杨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么,”杨子明拉住了他,“你到台湾来,难道还有住旅社的道理?我们家多的是房间,你留下来,和云楼再多谈谈。关于云楼和小眉的故事,你还一点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清楚了,说不定你会对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这儿!”孟振寰继续向门口走去,“这孩子既然不可理喻,我还和他有什么可谈?”

    “无论如何,你得住在这儿!”杨子明说。

    “别勉强我,子明!”孟振寰紧獲着眉,“我住旅馆方便得多!”

    “好了,”雅筠走了过来,“子明,你就开车送振寰去统一吧!”

    杨子明不再说话了,沉默地送孟振寰走出大门,孟振寰始终怒气冲冲地紧板着脸,不带一丝笑容,到了门口,他回头对云楼再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声地说:

    “我就看你的!看你的爱情能维持几天!”

    云楼挺立在那儿,满脸的愤怒与倔强,看着父亲走出去,他不动也不说话,挺立得像一块石头。雅筠追到了大门口,看到孟振寰坐进了车子,她才突然伏在车窗上,用充满了感情的、温柔的、深刻的语气说:

    “振寰!你有个好儿子,别因为任性和固执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别再失去这个儿子,真的,振寰,别再失去他!”

    孟振寰一时有些发愣,雅筠这几句话竟奇迹似的撼动了他,可能因为和雅筠往日那段情感,也可能因为雅筠这几句话触着了他的隐痛,他那顽强的心竟被绞痛了。当车子发动之后,他一直都愣愣地坐着,像个被魔杖点成了化石的人物。

    这儿,雅筠退到屋子里来,她一眼看到云楼正沉坐在沙发里,痛苦地把脸埋在手心中。手指深深地陷进那凌乱的浓发里。她走了过去,站在沙发后面,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说:

    “生命的路程好崎岖哪,云楼,你要拿起勇气来走下去呀!”

    “我并不缺乏勇气,”云楼的声音沉重地从手指中透了出来,“我永远不会缺乏勇气!我难过的是,人与人之间,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

    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雅筠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少父母子女之间横亘着巨石,为什么不能把它除去呢?为什么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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