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琼瑶作品全集(共60册) >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涵妮似乎变了。

    这天早上,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明朗地照耀着,是冬季少见的。花园里一片灿烂,阳光在树叶上闪着光彩,洁儿一清早就跑到花园的石子路上去晒太阳,伸长着腿,闭着眼睛,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样子。早餐桌上,涵妮对着窗外的阳光发愣,脸上的神色是奇异的。饭后,她忽然对云楼说:

    “你今天只有一节课?”

    “是的。”

    “逃课好吗?别去上了。”

    “为什么?”云楼有些惊奇,涵妮向来对他的功课看得很重,从不轻易让他逃课的。

    “天气很好,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的。”

    云楼更加惊异了,他很快地和雅筠交换了一个眼光,坐在一边看报的杨子明也放下了报纸,警觉地抬起头来。

    “哦,是的,”云楼犹豫地说,自从和李大夫谈过之后,他实在没有勇气带涵妮出门。“不过……”

    “不要‘不过’了!”涵妮打断了他,走到他面前来,用发亮的眸子盯着他,“带我出去!带我到郊外去,到海边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对我失信!……”

    云楼求助地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浓重的不安,“你的身体并不很好,你知道。虽然今天有太阳,但是外面还是很冷的,风又很大,万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认为……还是在家里玩玩吧,好吗?”

    “妈,”涵妮凝视着雅筠,“让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吧,不要总是把我关起来。”回过头来,她直视着云楼,一反常态,她用不太平和的声调说:“你不愿带我出去吗?我会变成你的累赘吗?”

    “涵妮!”云楼说,“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么,”涵妮挺直了身子,“带我出去!”

    云楼沉吟着还没有回答,坐在一边,始终没有说话的杨子明站起身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丢在云楼的身上说:

    “这是我车子的钥匙,开我的车去,带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

    “涵妮说得对,她该出去多看看这个世界,”子明说,含笑地望着涵妮,“好了,你还不到楼上去换衣服,总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点,别着了凉回来!”

    涵妮眼睛一亮,唇边飞上一个惊喜交集的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就转身奔上了楼梯。这儿,雅筠用一对责备而担忧的眸子,盯着杨子明说:“你认为你这样做对吗?”

    “一个没有欢乐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杨子明轻轻地说,把目光投向云楼,“要好好照顾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

    “我知道,杨伯伯。”云楼握着钥匙,“你们别太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她,说不定,出门对她是有利的呢!”

    “但愿如此!”雅筠不快地说,皱拢了眉头,默默地走向窗子旁边。

    涵妮很快地换好衣服,走下楼来了,她穿了件白色套头的毛衣,墨绿色的长裤,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长毛、带帽子的短外套,头发用条绿色的缎带扎着,说不出地飘逸和轻灵。她的脸上焕发着光彩,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儿,像一朵彩色的、变幻的云。

    “好美!涵妮。”云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走吧!云楼。”涵妮跑过去,先对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妈妈,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地微笑了。“但是,别累着了哦!晚上早一点回来!”

    “好的,再见,妈妈!再见,爸爸!”

    挽着云楼的手,他们走了出来,坐上车子,云楼发动了马达,开了出去。驶出了巷子,转上了大街,涵妮像个小孩第一次出门般开心,不住地左顾右盼。云楼笑着问:

    “到哪儿去?”

    “随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们先去买一份野餐。”云楼说,“然后,我们开到海边去,如何?”

    “好的,一切随你安排。”涵妮带笑地说。

    云楼扶着方向盘,转头看了涵妮一眼,她带着怎样一份孩子气的喜悦啊!这确实是一只关久了的小鸟,世界对她已变得那样新奇。

    买了野餐,他们向淡水的方向开去。阳光美好地照耀着,公路平坦地伸展着。公路两边种植的木麻黄耸立在阳光里,一望无垠的稻田都已收割过了,一丛又一丛的稻草堆积得像一个个的宝塔。稻田中阡陌纵横,间或有一丛修竹,围绕着一橡小小的农家,涵妮打开了车窗,一任窗外掠过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眺望着,不住口地发出赞叹的呼声:“好美啊,一切都那么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她把盈盈的眸子转向他,“云楼,你早就该带我出来了!”

    云楼微笑着,望着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专注的眼神,那坚定的嘴角,和那扶着方向盘的、稳定的手……她心中涌起一阵近乎崇拜的激情,云楼,云楼,她想着,我配得上你吗?我能带给你幸福和快乐吗?未来又会怎样呢?万一……万一有那么一天……她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立即敏感地转过头来,用一只手揽着她。

    “怎么了?冷了吗?把窗子关上吧。”

    “我不冷,”涵妮说,顺着云楼的一揽,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叹息地说,“云楼,我好爱好爱你。”

    云楼心中通过一阵带着酸楚的柔情。

    “我也是,涵妮。”他说着,情不自禁地用面颊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摩擦了一下。

    “我会影响你开车吗?”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别动,”云楼说,“就这样靠着我,别动,别离开。”

    她继续依偎着他,那黑发的头贴着他的肩膀,头发轻拂着他的面颊。这是云楼第一次带她出门,坐在那儿,他的双手稳定地扶着方向盘,眼睛固定地凝视着窗外的道路,心里却充塞着某种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凄凉的混合的滋味。这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带着种单纯的信赖,仿佛云楼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运……可是,未来呢?未来会怎样?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辈子吗?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闻着她衣服和发际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这样靠着我吧!涵妮!别离开我吧!涵妮!我们就这样一直驶到世界的尽头去,到月亮里去!到星星上去,到天边的云彩里去吧!涵妮!

    就这样依假着,车子在公路上疾驰。他们都很少说话,涵妮扭开了收音机,于是,一阵抑扬顿挫的小提琴声飘送了出来,是贝多芬的《罗曼史》。她阖上了眼睛,阳光透过了玻璃窗,照射着她,暖洋洋的。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阳光!从来没有过这样醉意醺然的一刻。未来?不不,现在不想未来,未来是未可知的,“现在”却握在手里。

    未来?云楼同样在想着:不,不,不想未来!让未来先躲在远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现在”,最起码,我有着“现在”,不是吗?不是吗?让未来先匿藏着吧!别来惊动我们,别来困扰我们!

    车子到了海边,在沿海的公路上驶着,海浪的澎湃和海风的呼啸使涵妮惊醒了过来,坐正了身子,她眺望着窗外的海,蔚蓝蔚蓝的,无穷无穷的,一望无垠的,她喘了口气,欢呼着说:

    “海!”

    “多久没看到海了?”云楼问。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着眉,“可能是前辈子看到过的了。”

    “可怜可怜的涵妮!”云楼低声地说。

    “这是什么地方?”

    “白沙湾。”

    “白沙湾?”涵妮闭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云楼把车子停了下来,熄了火,关掉了唱机。

    “来,我们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车,海边的风好大,掀起了她的头发,她迎风而立,喜悦地呼吸着海风,眺望着海面,她闪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阳光还亮。云楼走过去,帮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带的小帽子,但是,一阵风来,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

    “别管那帽子!”她叫着。“我喜欢这风!好美好美的风呵!”

    云楼被她的喜悦感染着,不自禁地望着她,好美好美的风呵!他从没听说过风可以用美字来形容的,但是被她这样一说,他就觉得再没有一个字形容这风比美字更好的了。挽着涵妮,他们走向了沙滩。路边的岩石缝里,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涵妮边走边采,采了一大把,举着小花,她又喜悦地喊着:

    “好美好美的花呵!”

    海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照射在白色沙砾上,反射着,璀璨着,每一粒细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滩,伸展双臂,她仰头看着阳光,旋转着身子,叫着说:

    “好美好美的太阳呵!”

    太阳晒红了她的双颊,她把喜悦的眸子投向云楼,给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后,她跑开,弯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松开手指,让沙子从她的指缝里流泻下去,她望着沙子,笑得好开心好开心,再度嚷着:

    “好美好美的沙呵!”

    站在海浪的边缘上,她新奇地望着那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新奇地看着那成千成万的、白色的小泡沬,喧嚣着,拥挤着,再一个个地破碎,幻灭……然后,新的海浪又来了,制造了无数新的泡沫,再度地破碎,幻灭,然后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地说着:

    “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云楼走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脸来,审视着她,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气气的嘴唇,以及那温温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阵突发的激情,抱紧了她,他嚷着:

    “好美好美的你呵!”

    俯下头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缠着她小小的身子,这样纤弱的一个小东西啊!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吻着,吻着,从她的唇,到她的面颊,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细细腻腻的颈项,把头埋在她的衣领里,他颤栗地喊着:

    “涵妮!我多爱你啊!我每根血管里,每根神经里,每根纤维里,都充满了你,涵妮,涵妮啊!”

    涵妮的身子紧贴着他,她的手缠绕着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他抬起头来,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怎么了?涵妮?”他问。

    她痴痴地仰望着他,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他再问,“为什么又眼泪汪汪的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不,云楼。”她说,用一对凄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地望着他,“云楼,”她慢吞吞地说,“你不能这样爱我,我怕没福消受呢!”

    “胡说!”云楼震动了一下,脸色变了,“你这个傻东西,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我会生气的!”

    “别!别生气!”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口,急急地说,“你不要跟我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的。”抬起头来,她对他撒娇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么!”

    云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悦地说,“就不许再生气了!”

    云楼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人能跟你生气的,涵妮,”他叹口气,“你真是个很傻很傻的小东西!”

    沿着绵邈不断的海岸,他们肩并着肩,缓缓地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她的手也揽着他的。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足印。她的头依着他的肩,一层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脸,低低地,她说:

    “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这样过一星期,我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手蒙住了她的嘴。

    “你又来了!”他说,“我们会这样过一辈子,你知道吗?”

    “好的,我不再说傻话了!”她说,笑着,用一对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视着他。走到岩石边上,他们走不过去了。太阳把两个人身上都晒得热烘烘的。云楼解下了他的大衣,铺在沙滩上,然后,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涵妮顺势一躺,头枕在云楼的腿上,她眯着眼睛,正视着太阳,说:

    “太阳有好多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条光线,不同颜色的!”收回目光,她看着云楼,再一次说:“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摇摇头,她微笑着,“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还多!世界上还会有人比我更幸福吗?”闭上眼睛,她倾听着,“听那海浪的声音,它好像在呼喊着:云楼——云楼——云楼——”

    “不是,它在呼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他们两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后,涵妮开始唱起她深爱的那支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愿两情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

    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视着云楼,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楼。”

    “嗯?”云楼正陶醉在这温馨如梦的气氛中。

    “你觉得翠薇美吗?”

    “哦?”云楼诧异地看着涵妮,“你怎么忽然想起这样一个问题?”

    “回答我!”她说,一本正经地。

    “说实话,相当不错。”他坦白地说。

    “假如……我是说假如,”她微笑地望着他,“假如没有我的话,你会爱上她吗?”

    “傻话!”他说。

    “回答我。”她固执地说。

    “假如——”云楼笑着,“假如根本没有你的话,可能我会爱上她的。”

    涵妮笑了笑,坐起身来,她的笑很含蓄,带点儿深思的神情,她这种样子是云楼很少看到的。用双手抱着膝,她望着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语。云楼望着她,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新的东西,一种近乎成熟的忧郁。他有些惊奇,也有些不安。

    “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她深思地说,“那些海浪带来的小泡沬。”

    “怎样呢?”

    “那些小泡沬,你仔细看过了吗?它们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样,映着太阳光,五彩缤纷的。可是,每个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灭了,然后,就有新的泡沬取而代之。”

    云楼迷惑地凝视着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她那张小小的脸孔显得那么深沉,那么庄严,那么郑重,那么不寻常?

    “怎样呢?”他再问。

    “我只是告诉你,”涵妮低低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握着一个泡沫,却以为握着的是一颗珍珠。”她扬起睫毛来,清明如水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的脸。“假若有一天,你手里的那个泡沬破碎了,别灰心哦,你还可以找到第二个的,说不定第二个却是一粒真的珍珠。”

    云楼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说,“你变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来,笑着奔向水边,嚷着说:“好了,不谈那些,我们来玩水,好吗?”

    “不好,”云楼赶过去,挽着她,“海水很凉,你会生病。”

    “我不会,我想脱掉鞋子到水边去玩玩。”

    “不可以,”云楼拉着她,故意沉着脸,“你不听话,我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好人,”她央求着,笑容可掬,“让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

    “不行!”

    她对他翻翻眼睛,噘着嘴,有副孩子撒赖的样子。跺踩脚,她说:“我偏要!”

    “不行!”

    “我一定要!”

    “不行!”

    “我……”

    “你说什么都不行!”

    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揽着他的脖子,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温柔好温柔。

    “你把我管得好严啊,”她笑着说,“我逗你呢!”

    “你也学坏了!”云楼说,用两只胳膊圈着她的腰,“学得顽皮了!当心我报复你!”

    他对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凶相来,她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好开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怀里。他抱住了她,说:

    “看那潭水里!”

    在他们身边,有一块凹下的岩石,积了一潭涨潮时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绿得像一潭翡翠。他们两个的影子,正清楚地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云楼并肩站着,他们俯身看着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对,那如诗如梦的一对。水中除了他们,还有云,有天,有广漠的穹苍。她靠了过来,把头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叠了,她开始轻轻地唱了起来: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倒在他怀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紧抱着他的腰,她整个身子都贴着他,热情地,激动地,奔放地,她嚷着说:

    “噢,云楼,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好爱好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愿意死在你的脚下!”

    于是,她又唱:

    愿今生化作鸟,

    飞向你暮和朝,

    将不避鹰追逐,

    不怕路遥。

    遭猎网将我捕,

    宁可死傍你足,

    纵然是恨难消,

    我亦无苦。

    “哦,涵妮,涵妮。”云楼抱紧了她,心中涨满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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