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柳回头看她。
马车里光线昏暗,映得一张张脸昏黄惨白,只有萧老太君一双眸子熠熠闪着精光。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一个红艳艳的柿饼。
她慈爱地道:“小柳儿,从昨夜到现在,你什么都没吃。来,祖母给你留了一块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柿饼,是不是好久没吃过了?”
她递过柿饼,润红的柿饼挂着雪白的糖霜,香气馥郁诱人。
在场的女眷都开始咽口水,怨念地想谁还不是从昨夜到今天什么都没吃?老太太偏心!
萧老太君柔声道:“你要救我们,保护我们,等下是不是还要去冒险?让你为这一家子操心,祖母过意不去。祖母这把年纪了,什么都不再奢求,只求一家子不生异心,相互扶持,大家都要好好的。”
萧问柳凝视着那柿饼,微微垂着眼,无人看见她表情。
半晌她轻声道:“祖母放心,大家都会好好的。”
萧老太君道:“嗯,那你就吃了吧。”把柿饼向前递了递。
萧问柳抬起眼来,她睫毛浓密且长,落了点碎雪,晶莹若闪光。
她伸手缓缓去接,“多谢祖母。”
慕容翊忽然睁眼。
然后他伸手,道:“什么?柿饼?我尝尝。”
萧老太君变色。
那手却被萧问柳决然挡开,萧问柳笑道:“我祖母为我特意留的东西,你抢什么抢!”一边顺手便将柿饼塞进了口中,吃得腮帮鼓鼓囊囊,对萧老太君眯眼笑,“好吃,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味道。”
萧老太君凝视着她,半晌轻轻舒一口气,展颜道:“你一直都是好孩子。”
萧问柳笑笑,拍拍她的手,转身下车。
那将军带萧问柳进入临时营地,有人在营中等候。赫然竟是此时本该在指挥守城战的戚凌。
戚凌听着属下回报,有人已经悄悄去看过马车内人,对他做了个确认的手势。
戚凌沉默了一会,有点不可思议地对萧问柳道:“你决定了?”
萧问柳嗯了一声,道:“只请事后,戚都督帮忙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你深明大义,于国有功。”戚凌道,“殿下只会感谢你,不会为难你。”
“都督知道我真正要的是什么。”萧问柳道,“我只要萧家女眷保全性命。”
戚凌稍稍沉默,道:“这件事我无法承诺,但会尽力。”
“那便够了。”萧问柳递出令牌,“殿下给我的令牌,曾允许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凭这令牌,带一个人出入盛都。”
戚凌诧道:“你不是说你不走吗?”
“我说的是别人。”萧问柳回身,兰仙扶着慕容翊缓缓行来。
戚凌一开始莫名所以,仔细看了披着黑斗篷的慕容翊几眼后,脸色便变了。
“他是谁!”
萧问柳道:“……都督,您不用管他是谁,殿下说过,任何时候,任何人,除了萧家男丁,我都能带走。”
“不,他也不行!”戚凌怒道,“他是弑君大逆,来人啊——”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命令,一个副将快步过来,附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戚凌露出诧色,却不敢怠慢,一边道:“来人,请萧小姐和她的随从去帐篷休息,好生招待!”一边快步走开。
他去了自己的营帐,掀开帘子,果然看见一个他绝没有想到的人,不由惊声道:“公公怎么来了?”
……
营帐内,兰仙走来走去,看着外头幢幢黑影,道:“这下好了,走不掉,也出不去了。”
萧问柳惨淡笑了一声,对慕容翊道:“抱歉。”
慕容翊靠在椅上,平静地道:“无妨。”
活着有活着的事要做,但死了确实也无妨。
帐篷顶上轻微一振,有人落了下来,低声道:“世子!”
是姹紫。
慕容翊并不意外她会找到他,姹紫应该在他身上下了药引,能循着细微味道找来。
姹紫轻声道:“世子,我带您走!”
兰仙道:“走哪去,外头都是大军!”
姹紫冷冷道:“总比被送上门,困死在这里好!”说着弯腰要去背慕容翊。
忽然脚步声急响,冲着这里来,姹紫想走已经来不及,只得躲到帐篷阴影里。
掀开帘子的是戚凌,没有进来,站在外头暗处,脸色不太好看,遥遥对萧问柳道:“你要送出去的是哪两个人,出来吧。”
萧问柳大喜站起,示意兰仙和慕容翊出来,兰仙终于反应过来,退后一步。
萧问柳回头看她,兰仙摇头,干脆一反手把姹紫抓了出来。
姹紫:“?”
随即她也反应过来,将斗篷一遮,扶住了慕容翊。
戚凌满心的不解不满与烦躁,也无心看帐篷内的情形,挥了挥手,一个游击上前道:“跟我来。”
慕容翊走过戚凌身侧时,侧头看了他一眼。
戚凌捏着拳头,白眼向天,腮帮咬得紧紧的。
游击带他们来到城门一侧,道:“等会城上会试图退兵,一旦外头退兵,我们会短暂放下吊桥,让你二人出城。时机短暂,你们自己掌握好。”说着指了指旁边一辆黑色的马车,就走开了。
姹紫看那马车,觉得熟悉,咦了一声。
随即她发现她找不到车门。这车竟然浑然一体。
还是慕容翊走上前去,在车门某个位置一摸,咔哒一声,两扇门向两边分开。
姹紫已经认出了这辆车,回头对慕容翊看了一眼。
慕容翊站在车门前,微微闭了眼。
不用去看,他也知道这马车沉重,因为外面一层渊铁,里面一层阴沉木,刀枪不入且不惧水火。
也知道里面壁内嵌着好些武器,刀剑弩箭机簧弩都有。
知道窗下暗格里藏有毒药迷烟。
知道靠背背后有暗门,拉开之后是各种可以吃上一个月不重复的干粮。
知道弯下腰去,拉出一个抽屉,里面是各色衣裳人皮面具易容用品,可以随时进行改装。
因为这本就是他送给她用来防身的东西。
在秘密基地造了三个多月才成功的世上独一无二的移动堡垒。
在解决春闱事件的那天晚上,也是在暴露身份后破冰的那天晚上,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那时候春光正好,掬美楼一掬春风正美,他为她祈福的金球散在夜空中,金光浮沉,他记得她当时眸底含笑,春色在她眼波中脉脉。
转眼风啸雪寒,那些金球不知散去了哪里,他送给她的马车,却已经无声还回了他眼前。
不止马车。
桌几上整整齐齐叠着渊铁丝甲。
墙壁上挂着他送给过她的骨雕、八宝琉璃胭脂和贝珠小鱼形状项链。
不用拉开座位下的抽屉,他知道那一套银白色礼服,还有他曾送过的深海明珠,珍珠貂皮,铁兽皮靴……应该都在其中。
那些他为她搜罗、亲手制作、亲手送出的所有礼物。
今日,都平静而沉默地还回了他手中。
慕容翊忽然弯下身。
像是忽然被谁刺了一刀。
他受伤至今,沉疴在身,但从出重明宫后,只要站着,就还是直着的,唯有此刻,忽然蜷曲如虾,仿佛终于不堪这盛都雪日,风大雪寒。
因为。
我不惧这人间带血阴谋,处处艰危,步步竭蹶,生死相博。
我只怕。
你我背离,天涯永别。
……
萧家的马车,原本停在路边,忽然来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士兵,跳上了车辕。
车厢里本就惴惴不安的萧家女眷顿时惊叫成一团。
萧老太君猛然抓住了刚进来的萧问柳,厉声道:“你果然——你果然——”
“祖母和各位婶婶姐妹稍安勿躁。”萧问柳平静地道,“放心,我说过大家性命无虞。”
“萧问柳!”萧老太君道,“你是不是把我们献给了铁慈?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送我们出城!铁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般无情无义,连亲祖母都能出卖!枉我还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你这个萧家的叛徒!”
车厢里的人这才明白过来,顿时怒骂的,哭泣的,哀求的,吵得不堪。
萧问柳只站在车门口,垂着眼,面无表情。
萧老太君怒骂之后,却又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如此用力,捏得萧问柳眉头一皱。
萧老太君的声音低而急切,“问柳!你是不是答应了铁慈什么!还是铁慈给你许诺了什么!你别天真了,萧家犯下的是满门抄斩的大逆罪行!就算铁慈答应你网开一面,那也最多留条性命,流放千里,你是要你年近古稀的祖母走这千里流放路,还是要你这些娇生惯养的婶娘走?你觉得谁能活着走下来?明明我们还有生路,你却将祖母婶母姐妹亲手送到铁慈手中,你就不怕死后不能入祖坟,不怕这天下笑你愚蠢骂你不孝……不怕那柿饼噎人吗!”
最后一句稍稍一顿,手一紧,寒意如冰。
萧问柳抬起眼,这一霎她的眼眸明亮而冷锐,看得萧老太君心中一颤,恍惚中才想起,虽然这两年萧问柳表现得像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皇族王妃,但当年在东明,她是所有子弟之中,最任性淘气的那一个。
她软下声音,“问柳,不要这样,你太年轻,不知道大人物的朝令夕改,翻脸无情。你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我想过了,现在是我能给大乾,给萧家的最好的办法。祖母请想一想,就凭我们这些女眷,能在交战时刻出城吗?出城后能保证安全吗?不出城留在城中,也一定会被搜出来,那就是个大逆罪人了!”
“现在我们依旧是!而且连最后的转圜机会都没了!”
“祖母放心,只要今日你上一次城楼,您和婶娘姐妹们的性命,就一定无妨。”
萧老太君又急又气,“萧问柳,你连你自己……”
萧问柳打断了她的话,“祖母责我怪我都成,但是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保全萧家女眷的法子。”
“天真!痴愚!”萧老太君怒斥,“大罪若此,铁慈凭什么放了我们!”
萧老太君同样出身不凡,熟知经律,很清楚便是上城劝降,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流放,一样是个死。
她注视萧问柳的眼神恨极,为她的天真和顽固。
半晌她切齿道:“那你就陪着我们一起死吧!”
萧问柳却只凄然笑笑,摇摇头,便要退下车去,忽然一个妇人冲过来,对着她裙摆恶狠狠啐了一口。
骂道:“吃里扒外的贱人!”
兰仙一直红着眼圈看着,此时袖子一捋就要冲上去,被萧问柳拉住。
她没有理会弄脏的裙子,下了车,跟在车边步行。
有人打开窗户,想要跳车,头还没伸出来,外头士兵长枪一架,那脑袋便缩了回去,
车厢内哭骂声四起,这些平日里总爱端着所谓教养风度的贵夫人们,此刻用尽了污言秽语,来问候她们的侄女和姐妹。
萧问柳始终平静地听着,只是脸色越来越白。
有那么一刻,她抬起头,似乎想要隔着云端,看见她想看见的人。
只可惜天际云层低垂,阴沉黝暗,不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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