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
孟氏翌日就被从恩业寺接了回来,入宫后想直接去找楚沅,却被楚瑶拦了下来,带到了自己的梧桐苑中。
“母亲,您不必动怒,是绵绵自己……”
“你不必与我说你是自愿的,你是我的女儿,君上是我的丈夫,我还不清楚你们吗?
你们一个个的……一个个的……”
她说着哽咽起来,泪水夺眶而下。
“我已经亲手把你送出去过一次了,不会再把你送出去第二次!”
“君上如果不同意,那就让他杀了我好了!等我死了,再把我女儿送走!”
不然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再次离开自己,且这次离去或许就是永别,那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楚瑶看着目光决绝,誓不妥协的孟氏,鼻头微酸,心中却涌上一股暖意,无比熨帖。
她靠在孟氏肩头,轻声道:“母亲,绵绵确实不是自愿的,但也不是全然不愿的,不然我真的以死相逼,父亲难道还能嫁一具尸体去魏国吗?”
孟氏流泪,抚上她的面颊。
“不是全然不愿,心底里其实还是不愿意的啊,无非是被逼迫至此,不得不屈从罢了。”
“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还是念着大楚,念着爹娘的,所以才会委屈自己答应了你父亲这无理的要求。”
“可是绵绵,你在大燕为质七年,为我楚国做的已经够多了,实在不必再如此了。”
这次与十年前不同,那时的楚国不送去质子,就会立刻被燕军攻破。
可如今的大燕已是强弩之末,楚国无非是想趁着这个时候与魏国结盟,获取更多的利益罢了。
结盟的方式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联姻?
就算要联姻,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的绵绵嫁过去?
无非是看中绵绵那所谓“凤女”的称号,想向魏国展示楚国的诚意罢了!
为了这个,就要把她的女儿再次送走?
楚沅的心肠究竟是有多硬!绵绵也是他的女儿啊!
孟氏心内既悲且愤,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决定。
楚瑶怕她真的跑去楚沅面前吵闹,倾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孟氏神情惊愕,转头看向她,声音有些发颤。
“绵绵,你说的……当真?”
“当真。”
楚瑶点头。
“所以母亲,您不用担心我,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答应父亲这样的要求的。”
“女儿在大燕别的没学会,保命的本事却是一样不少,也积累了一些可用的人脉,去了魏国就算不能像在您身边这样轻松自在,但也不至于举步维艰,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在燕京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都活下来了,难道在魏国难道还会过的更差吗?
孟氏仍对她刚刚所说的话有些惊疑,楚瑶靠在她怀里,找了个舒适的角度,再次开口。
“母亲,如今大势已定,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嫁到魏国去的,就算您去找父亲理论,也改变不了这个结局,又何必与他闹得不欢而散呢?”
“而且正因为我要嫁去魏国,所以您更应该爱惜自己,保护好自己才是啊。”
“不然等女儿去了魏国,还有谁可以让女儿依靠?
还有谁能在楚国这边帮女儿说话?
让父亲记着女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楚沅即便现在心里对她有几分愧疚,可这愧疚又能持续多久呢?
孟氏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悲愤过后面色颓然。
“我终究还是护不住你……绵绵,母亲无用,护不住你……”
她哀哀的哭泣着,两手紧紧地抱住楚瑶。
楚瑶拍着她的背轻轻安抚,倚在她肩头许久没有起来。
等离开了楚国,她怕是再也无法靠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了。
孟氏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竟还要女儿安慰,实在不该,这才起身擦掉了眼泪,又与楚瑶说了会儿话,才回到凤栖宫去了。
送走了孟氏,青青犹豫了几番,终究还是开口。
“公主,您真的……要嫁去魏国吗?
魏世子与您之间仇怨颇深,却还答应娶您,一看就是没安好心!”
所以现在走还来得及啊,以公主的本事,只要逃出去藏起来,君上一辈子也休想找到她。
楚瑶却在蒲团上坐了下来,无所谓的笑了笑。
“他敢娶,我有什么不敢嫁?”
……
“她敢嫁,我有什么不敢娶?”
此时的魏宫,魏祁也正说出这句话。
他刚刚才得知父亲竟然明知他不愿娶那珍月公主,却还答应了这门婚事,且连婚期都定下了。
惊怒之后大步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虽然面色不好,却也没有吵闹,看上去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萧谨言是魏祁回到魏国之后才结识的好友,亦是他的军师,虽是近几年才跟在他身边的,但对他的性子也有些了解。
世子这人,隐忍,克制,也因此而有些憋闷无趣,年少老成,现在看着……倒是有了几分少年人的生气。
他看着他这样的神情,不禁失笑,摇着头道:“我大概有些明白,君上为什么要给你定这样一门亲事了。”
魏祁看向他:“为何?”
“因为那珍月公主……能惹你生气。”
魏祁一愣,旋即冷言道:“我没生气。”
萧谨言看着他一副“我生气但是我不说”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是,是,世子没生气,是我在为你生气。”
你这样子像是在为我生气?
我看更像是在看我的笑话!
魏祁眸光微沉,握着茶杯的手下意识的收紧,下一刻却又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笑够了没有?
笑够了就去做事,南边的灾情都处理好了?”
萧谨言赶忙收敛神色:“没,属下这就去做事。”
说完转身就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怕身后的魏祁听见,忙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魏祁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往事。
可耳边还是不断地传来那些嘲笑,一声一声,接连不断。
“魏彘,魏彘,你去哪儿?”
“魏彘,我刚刚打了一头野猪,你要不要看看?”
“魏彘,你离我们远点儿,我都闻见猪圈味儿了。”
咚!
魏祁一拳砸在了桌上,额头青筋隐隐浮现。
意难平,到底是意难平!
纵然往事已矣,理当随风而去,可那些羞辱,却像是抹不去的印记,每每找到机会,总要涌入他的脑海里,一遍遍的折磨他,提醒他曾经受到的羞辱。
珍月公主,珍月……像明月一般珍贵皎洁。
于他而言,却是一生的污点。
而这个污点,现在又要黏到他的身上了!
怎么就是甩不掉呢?
为什么就是甩不掉!
魏祁刷的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心中默念起来。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
楚沅来到凤栖宫时,孟氏正独自跪坐在几案前出神。
她年轻时有楚国第一美人之称,即便如今年华逝去,眼角生出了细纹,但从明艳的五官中,依旧能看出当年绝色。
特别是当楚瑶回国之后,她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岁。
但此时的她孤零零的坐着,神思远游,仿佛又回到了楚瑶在大燕为质的那段日子,无精打采,如同伤了翅膀的蝶儿,让人心疼怜惜,却又不敢靠近,怕会被带到她周围那无尽的绵绵阴雨里,再也见不到日光。
楚沅一时间竟有些想要离去,犹豫间孟氏抬头看见了他,只一瞬,泪水潸然而下。
楚沅不好再走,只得抬脚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婉宁……”
之后便如同当初在梧桐山上唤出那声“绵绵”一般,再无下文。
孟氏眼中含泪,红唇轻启:“绵绵说她是自愿的。”
楚沅沉默,没有说话。
孟氏凄苦的笑:“可我知道不是,她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大楚,才答应下来。”
楚沅嗯了一声,眸光低垂:“绵绵向来懂事。”
“可我宁愿她不懂事……”
孟氏哭着伏在了楚沅怀里:“我宁愿我的绵绵不懂事啊……”
楚沅以为她会跟自己争吵,大闹,却没想到她只是哭,伤心的倚在他怀里,泪如雨下。
如此看来,应该是被绵绵劝住了吧?
哭泣的女人总是惹人怜惜的,貌美者尤甚,楚沅伸手揽上她的肩,轻声安抚:“等将来大业得逞,绵绵若不愿留在魏国,我还会将她接回来的。”
孟氏抽噎,眼中却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当真?”
“当然,”楚沅肯定的答道,“绵绵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也不舍得她。”
不舍得?
那还会明知魏国是狼窝虎穴,却还将她送出去?
孟氏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可绵绵就这样嫁过去,我不放心。”
楚沅蹙眉,心中有些不喜。
难道她还是打算劝他收回成命,取消联姻?
孟氏这时却继续说道:“所以我想将她的嫁妆准备的丰厚一些,免得她将来去了魏国,身边无人可依不说,连手头的银钱都不充裕,受魏人的白眼。”
这个啊……
“应该的,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嫁妆自然应该丰厚一些。”
孟氏这才露出几分笑意,又道:“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女儿,将来估计也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所以想把我的嫁妆都留给绵绵,只是……如此一来,怕是会动用国本,惹人非议……”
孟氏出生于江州百年望族,且在她这一辈中只有她一个女儿,家里如珍似宝的宠爱着,当初的嫁妆亦是轰动京城,让楚京中人开足了眼界。
但是后来楚国战事频繁,灾祸四起,国库空虚,她的嫁妆被挪用了大半,此时只剩很少一部分了。
待楚瑶入燕为质,楚国渐渐得以休养生息,国库也日渐充盈起来之后,她也没有提出把自己的嫁妆补回来,自然也没有别人提起。
可现在若要按照她当初嫁给楚沅时的嫁妆来准备,势必就要从国库中的财物挪出一部分,将之补齐。
楚沅虽然也说是给楚瑶准备丰厚的嫁妆,但并没有打算丰厚到这个地步,此刻听了她的要求,有些犹豫。
但低头看见她期盼的眼神,微红的眼角,睫毛上犹挂着的晶莹泪珠,到底不忍心拒绝。
毕竟那原本就是婉宁的嫁妆,这个要求也并不过分。
遂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拥她入怀:“好,随你。”
本就是我的,自然该随我。
孟氏低头靠在她怀中,冷冷的想着。
楚沅喜欢她的乖巧顺从,抱了她一会儿才松开。
“正好绵绵说想让你将弟妹他们之前帮她准备的嫁妆再重新检验一下,既然如此,你索性就都重新开始准备吧,你亲手督办的话,她也能放心。”
孟氏点头应下,楚沅见她不再愁眉不展,心情也跟着好了很多,当晚歇在了凤栖宫里,翌日如常离开了。
孟氏在他走后才起身用膳,饭后看了眼宫人递来的楚瑶先前的嫁妆单子,低声冷笑。
“将我要重新核对公主嫁妆的消息放出去,看看哪些人会着急。”
宫人应诺,躬身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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