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朗又一次的被停职查看,三年之内两次被停职,这在整个刑警队伍中都鲜为少见。
魏恒虽然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是这天早上他一踏入警局,就嗅到了其中波云诡秘的气味。西港支队正队长被停职,队里的一把手就成了王前程。往日见了他总是有说有笑的科员们今天看到他都是草草点头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和他擦身而过,仿佛被勒令禁止和他有交流。
其实魏恒很理解他们,他和王前程交恶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前程想把他弄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前程之所以迟迟不动手的原因就是顾忌邢朗。现在邢朗失势,自然也就没人护着他。
如果这个时候王前程借机随便寻个他的不是,说服刘青柏把他调离西港支队。想必刘青柏为了安抚这员老将,也不会挽留他。
每上一层台阶,魏恒心里就增添一分不安。他现在不能离开支队,他还有必须待在支队的原因。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魏恒反手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沉思了片刻,然后掏出手机给邢朗打了一通电话。
邢朗斩钉截铁的说要和他‘好好谈谈’的一幕还近在眼前,但是邢朗失约了。他彻夜未归。今天早上魏恒出门前特意往隔壁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门紧锁了一夜。
他并不担心邢朗会出什么意外,除了偶尔有些冲动外,邢朗做事很稳妥。他永远不会把自己逼入绝境,就算被迫至于死地,他也有的是死而后生的办法。
他给邢朗打这通电话,是想请求一个许可。
但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魏恒转身拉开门,看到沈青岚站在门口。
沈青岚率先往办公室里扫了一眼,有些惊讶:“邢队不在你这儿?”
魏恒揣起手机:“不在。”继而明知故问道:“他还没来吗?”
“没有,打他手机也没人接。”
“或许陆警官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沈青岚摆摆手:“不找他了,估计还在满世界乱跑。”说着看着他,道:“王副队组织队内会议,在二楼大办公室。”
魏恒有些为难的蹙起了眉头,还没说话就听沈青岚又说:“不想参加就算了,我就说你有事出去了。”
魏恒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由衷道:“谢谢。”
沈青岚走了以后,楼道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偶尔有一两名警员路过,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响声轻悠悠的飘荡在楼道里。
魏恒站在门口向楼道左右看了一眼,似乎在等待着某种时机。两分钟后,他锁上办公室房门走在左边楼道中。
物证室在二楼转角处一个教隐蔽的位置,紧邻着安全出口。
魏恒站在物证室窗口前,敲了敲窗口紧闭的玻璃。
两扇玻璃很快从里面打开,物证室的小李探出头来,笑道:“魏老师。”
魏恒点点头:“帮我取14-913号物证。”
小李略一回忆:“913,芜津灭门案啊?”
“嗯,快一点。”
小李很快找出一个纸箱放在窗口:“不好意思魏老师,按照规矩,我得给邢队长打个电话核实一下。”
魏恒微微笑着,不动声色道:“刚才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监察委开会,现在估计接不了电话,你给他打个试试。”
小李用话机播出邢朗的电话,等了一会儿,说:“真的打不通。”说着又一次拨号:“那我请示一下王副队吧。”
魏恒顿时心凉了几分,甚至生出些许危机感来。
就在小李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陆明宇快步从楼梯口上来了,看见了魏恒:“魏老师。”
陆明宇的忽然出现陡然给魏恒添了一份希望,同时也更添了几分忐忑。
“陆警官。”
陆明宇走到他身边,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李放下话筒:“魏老师来拿灭门案物证,我给邢队打电话核实,但是邢队的电话打不通。”
陆明宇的目光像一道轻风似的在魏恒和物证箱之间转了一圈,随后落在魏恒脸上,看似毫无嫌隙:“你在研究913灭门案吗?”
魏恒不多说,只谨慎的点了点头。
陆明宇再没多问,拿起笔在登记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编号,然后抱起物证箱对小李说:“算我领走的。”
魏恒走在他身后,一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陆明宇把物证箱放在魏恒的办公桌上:“那你慢慢看,我去开会了。”
房门被陆明宇轻轻的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了魏恒一个人。
魏恒立即走到办公桌后,戴好手套,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件物证。
当年常家一家五口被杀死后,凶手放了一把火,把五具尸体和房子烧的焦黑,也烧毁了大量的证物。大火被扑灭后,警方只在狼藉的现场取到了几组模糊的脚印,两组血样,和一把类似凶器的刀具,以及一把还未完全被烧毁的钥匙。
脚印建模不在物证箱中,只有等比例的照片,但是刀具和钥匙确有实物。
魏恒把所有东西摊在桌子上,率先拿起一叠现场拍摄的照片。
进入警局之前,他费尽心思打探而来的消息不过寥寥言语,像今天这样‘目击现场’,还是头一次。
当他看到照片上皮肉焦黑的尸体时,眼前瞬间朦胧。
虽然尸身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但是他还是迅速的找到了想找的那个人。其实很好辨认,因为灾难来临时,母亲的本能促使那个女人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因此被大火焚烧定型的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是呈母亲把女儿牢牢护在怀中的姿态被定格。
这两具尸体其状可怖,血肉模糊,她们的肢体相互纠缠,镶嵌。魏恒几乎能通过这张照片看到当时女孩儿和女人躺在地上,大火燃起,虽然明知女儿已经死了,但是女人依然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拼尽所有力气爬到女儿身边,用自己的双臂把女儿抱在怀中。
只有母亲才会这么做,‘守护’是母亲的本能。
但却不是所有母亲都会这么做,都拥有的本能。
魏恒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企图看出她们生前的模样,结果发现越是用力去回忆,漂浮在眼前的依旧只是一道虚影。
他把照片轻轻的搁在一旁,拿起箱子最底层的一份现场勘查记录,记录上只有了了几言,记述了现场共发现的五具尸体和起火的原因,和几份报案的邻居的笔录。
除了无端的猜测,邻居的笔录和现场勘验记录都没有确切有用的线索。
几份文件看完,他才开始着重查看几份‘物证’。
勘验记录记载,在客厅发现了一把沾有五个被害者血迹的日式菜刀,此时这把血迹斑斑的菜刀正躺在他面前。
菜刀旁边,是一个钥匙串,钥匙串上只挂着两把已经残缺的钥匙。警方已经比对过常家门锁和这串钥匙,证实这串钥匙的型号和常家门锁豪不匹配,但是也没有证据笃定这把钥匙是凶手的物品,因为钥匙串上没有任何指纹和血迹残留。
但是魏恒却注意到了钥匙的承载体,钥匙扣。
即使损毁严重,也能看的出这个钥匙扣不是街边上随处可见的批发款,钥匙扣上还坠着一个装饰品圆环,这个圆环被设计成表盘样式,周边还隐约可见几个罗马数字。
魏恒看着这个‘表盘’,很清晰的感知到他对于这个图案有一股莫名的熟悉,这种感觉就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想起曾在梦中来过一样奇异,又诡秘。
当他看到‘表盘’上的指针指着罗马数字‘3’时,他笃定了自己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图案。
楼道里的静谧忽然被打破,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很快接沓而至。
魏恒拿出手机对着钥匙扣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把所有物证按照取出的次序,依次放回纸箱中。
把物证箱整理成没有翻动过的样子,他抱着箱子走出办公室,把物证亲手交还到物证室小李手中。
下楼的途中,魏恒在副队长办公室里看到了王前程,王前程站在房间中央,对面站了一个男人。
虽然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但是魏恒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男人就是消失一夜的邢朗。
看到邢朗,他不自觉的拉紧了大衣领口,下楼的步伐瞬间提速。
但是他依旧没能躲过邢朗,邢朗就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似的,就在他即将转过楼梯的时候忽然回头,目光毫无偏差的对准了他的眼睛。
魏恒的脚步停了一瞬,随即匆匆移开目光,快步下楼。
“魏老师。”
邢朗在楼上叫他,但是魏恒置若罔闻,脚步愈加惶急。
很快,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小跑下楼声,魏恒像是和他赛跑似的也加快了步子,笔直的冲向大堂门口。
“魏恒!”
邢朗紧走几步,忽然拽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拧着眉问:“我叫你那么多次,你没听到?”
魏恒抬起自由的右手装模作样的在光秃秃的手腕上看了看时间,道:“不好意思,我现在赶时间,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暗里使劲儿想挣开邢朗的手。
但是邢朗把他的手腕箍的很紧,他都快把胳膊扭断了都没挣开。
邢朗道:“你有什么事?我这个队长都被停职了,你能比我还忙?”
一楼大堂人来人往,目光稠密,魏恒不可能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动粗,只好强按住心中的烦燥,微微皱着眉,冷声道:“私事,快点松开我。”
邢朗非但不松手,反而把他抓的更紧,似乎怕他跑了。
看出魏恒十分在意周围人的目光,邢朗抓着他的手腕把他强拽到墙边,站在党员纪律牌下,手上松了几分力道,但依旧抓着他的手腕,向他解释道:“昨天晚上我没回去,今天早上直接把他们几个送走了,然后就去监察……”
很明显,邢朗在解释他昨晚‘爽约’的原因,但是他越解释,口吻越诚恳,魏恒心里就越来越乱,越来越慌。好像每听邢朗说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魏恒紧紧攥着拳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看着玻璃门外,浑身上下透露出拒绝和他产生任何交流的讯息,兀自打断他的话,道:“没关系,这些话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说着,他咽了一口唾沫,再开口时变的更加冷静:“邢队长,我现在真的有事,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争分夺秒的想要从邢朗身边离开,但是邢朗却再次抓紧了他的手腕,不肯松手。
看到他这幅躲避病毒般,急切的想和他保持距离的样子。邢朗的脸色越来越沉,深不见底的眼睛翻滚着大朵大朵的金雾,似乎那雾气会随时冲出来把眼前的人吞噬。
“有事。”
邢朗说。
来往的每个警员都在朝这边张望,魏恒找个角度躲开了警察们的打量和邢朗的注视,皱着眉似乎想说点什么阻止他,但却什么都没说。
邢朗沉了一口气,看着他线条冷峻的侧脸,低声道:“我想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在饭店门口亲你,不是开玩笑,是我……”
短短一句话还没说完,魏恒额头上已经迅速的渗出一层热汗,他闭了闭眼,佯装平静的打断邢朗:“我都说了,那是意外,我们都可以装作……”
邢朗被他打断,分毫未乱,在他故态复萌的时候又反过来打断他,口吻瞬间变的强硬:“如果你想快点出去办事儿,就让我把话说完。”
魏恒忽然转头直视他,勃然怒道:“我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为什么一直在逼我!”
邢朗看着他,眼中的金雾翻滚的愈加汹涌:“我逼你?”
“没错,你在逼我。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话,但是你一直在逼我听。”
邢朗默然看他许久,忽而,轻轻一笑,道:“不是我在逼你,而是你在害怕。”
魏恒目光一颤,因为他这句话,藏在眼底的心悸顿时被无限放大。他仓惶的躲避邢朗的目光,像只落入野兽陷阱的猎物,绝望的发现无论他如何躲避,都逃脱不了对方的领地。
邢朗向他走了一步,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到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低垂着的,被一层水雾濡湿的眼睫毛。
邢朗轻轻的扶住他的肩膀,感觉到魏恒的身体在他掌心战栗,轻声问:“你为什么害怕我?我又不会伤害你。”
忽然间,魏恒心生怒气,气他怎么能如此笃定又不负责任的说出这种话。
“你怎么保证,你不会?”
魏恒抬起头看着他,反问。
就在这一瞬间,邢朗看懂了他。魏恒避他如蛇蝎的原因并非讨厌他,而是不信任他。外加这个人严重的内忧外患,和不信任自己所致。
魏恒不信任所有人,就算是他自己,他也不信任。
邢朗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平静又充满了力量,像是一定要说服他似的,再次反问:“你又怎么保证,我会。”
魏恒无言以对,落败了似的垂下眼睛,暗暗咬着牙拉扯自己的手腕。
他很用力,用力到邢朗不得不按住他的虎口卸掉他的力道,把自己和他缠在一起的两只手藏在衣摆后,暗里使劲儿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几乎低不可闻道:“魏恒,其实你不讨厌我。”
魏恒被他按着虎口,半条胳膊都麻了,一动不能动的站在他面前,只能侧头躲避他的目光。
邢朗似乎在他用沉默来逃避的态度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看着他,又说:“你不仅不讨厌我,还对我有些好感。”
他察觉到魏恒浑身一僵,忽然用手指死死掐住他的手背,试图用这种方法逼他松手。
成年男人的力量不可小觑,但是邢朗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依旧不紧不慢的说:“但是你不信任我,所以你怕我。你怕我什么?怕我会骗你吗?还是怕我会伤害你?”
魏恒瞬间力竭了似的,由他抓着自己的手,低着头喘了几口气,才道:“我不是女人,你骗不到我,也伤害不到我。”
“你当然不是女人,你和我一样都是男人。这一点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只有一件事不清楚。”
邢朗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时间好像静止了,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脚跌进了沉默的深渊,在无声无息的时空中静谧的追逐。
不知过了多久,魏恒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很冷,也很无奈。
魏恒抬起头,看着玻璃门外从云层中泄下的耀眼的阳光,累极了似的叹了一口气,道:“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转头正视邢朗,看着邢朗的眼睛,目光分外平静,又清晰:“你今天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因为你对我有好感吗?”
虽然在心里演兵布阵排练了多次,但是真刀真枪的对垒时,邢朗依旧紧张,这种紧张感让他有些恍惚。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了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追随在喜欢的女同学身后送她回家,迎面看到天边正在西落的夕阳,那热情似火的光芒像一场大火似的吞噬了他的身体,烧的整片天空如鲜血一般赤红。
热烈的光芒焚烧了他的身体,他变成天空中的一朵云,长久又安详的守护着行走于田边小路的心上人。
那是只有在初恋的年纪才会拥有的自毁般的热情,和奉献。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邢朗早已忘了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和长相,甚至已经忘了当时偷偷送她回家时的心情。但是此时此刻,面对魏恒,他竟然奇迹般的想起了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和长相。
因为她和魏恒一样,都有一双似水温柔的眼睛。
尽管很清楚自己的答案,但是邢朗依旧费劲了力气,才说:“是。”
魏恒静静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是。”
魏恒慢慢的点了点头,然后微微笑了笑:“所以呢,你还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十几年前他不懂得,但是现在,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邢朗看着他,说:“我想要你。”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魏恒的预想范围之内。魏恒看着他,缓慢的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悠长的叹了出来,有些乏累似的捏了捏眉心,道:“不,你说的不对。”
邢朗没有着急反驳,而是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魏恒的语气很疲惫,也很无奈,又很悲伤,他说:“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辈子,即没有前世做对比,也没有来世加以修正。你现在以为你想要的,等你真正得到以后,就会发现那些全都是些不足挂齿,可有可无的东西。”
直到此时,邢朗才发觉魏恒有多聪明,多狡猾,他竟然试图用哲学家的思维和观点来驳回他,说服自己。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邢朗忽然松开他的手,退后半步,给了魏恒一直想要的安全距离,看着他说:“人的确只能活一次,但是人活着就会有**,追求自己的**有对错吗?如果像你说的,害怕要错了东西就缩手缩脚的不追求,不争取,那活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我的确没有前世可以参考,也没有后世可以弥补,我也根本不需要。人没有上辈子和下辈子,人死了是一堆土,你跟一堆土去修正,去弥补,这他妈不是有病?”
起初,邢朗还能保持冷静,后来他越来越激动,最后,他攥着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
骨骼和墙壁撞击发出的一声闷响使魏恒随之一颤,诧异的抬头看着邢朗。
邢朗道:“去他妈的上辈子下辈子上下几百辈子,这些没边没沿的破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这一辈子,这辈子我很确定我想要什么。”
邢朗歇了片刻,等胸腔里激荡的气流基本平复,才看着魏恒说:“我想要你,魏恒。”
魏恒站在原地,神情恍惚的看着玻璃门外,等他回神的时候,面前已经空了。
大厅里人来人往,只有他单薄又挺拔的背影站在角落,沉默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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