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槐路整条街全体戒严,前后路口拉上了警戒线,停着巡逻车,荷枪实弹的特警守在道路两端封锁人流与车辆。
韩斌在警戒线前停车,放下车窗出示证件:“里面什么情况?”
特警看过他的警官证,双手递还回去,答道:“我们只负责外围封锁,还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不过现在四个分区的警力正在调往西港分局。”
“指挥是谁?”
“市局的姜政委。”
韩斌沉吟片刻,果决道:“给我放行。”
两名武警拉高警戒线,韩斌驱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西港分局被重兵把守,团团包围,从警局门口到大院内部被武装车堵的水泄不通,身着防爆服的武警们手持盾牌、警棍、手枪。呈半圆形作战方队把办公楼包围。
现场很安静,没有人讲话,人群中每个缝隙间都蔓延着凝重而恐慌的氛围,只有警车的灯光在天光和雪花中闪烁,那光芒显得异常苍白又锋利,仿佛是两军开战前城门灼烧的战火。
韩斌把车停在警局门口,和相识的武警干部一路打着招呼走进警局大院。
“老于,堵在门口干什么?为什么不采取措施?”
韩斌冷声质问道。
武警老于即愁苦又无奈:“你不知道情况,里面那个人在办公楼里放置了炸弹,而且放下话,只要我们进入办公楼,他就引爆炸弹。”
韩斌面色冰冷,看似不为所动:“难道就这样耗着?不找人进去谈判?”
老于晃了晃手里的大喇叭:“我喊了十几分钟,里面的人说了,要想谈判,只能是邢朗和他谈。”
“……谁?”
老于跺了两下脚下的土地:“邢朗啊,这个院儿的支队长,邢队长!里面的人只和他谈话。”
一片雪花落在韩斌的眼角,他眯了眯眼,雪花自眼角抖落,极不明显的冷笑了一下,又朝停车场方向走去。
沈青岚、小赵、几个科员还有秦放都站在停车场不碍事的一角,时不时凑在一起说两句话,时不时看一眼被包围的办公楼,不急不慌无所事事的样子。
无论男女,只要当了警察,心里抗压能力都非常人可比拟。就算是身为法医的秦放也不例外,所有的刑事案件和恐怖活动在他眼中只有两个分别;现场死没死人,需不需要法医出动做尸检。以及尸体是敌是友,尸检报告能否偷懒拖延两天。
当韩斌在封锁现场看到秦放的时候,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丁点其他人情绪中的焦虑和恐慌,反而在他眼睛里看到一小簇激动跳跃的火光。
韩斌忍不住眼角一抽,知道他在期待战役过后有没有机会亲手解刨了刘局长。
不过秦放转脸看到韩斌后,眼中的期待和跃跃试欲被打压下去了许多,磕着瓜子撇了撇嘴,说:“赶来看热闹的闲人可真多。”
韩斌装作没听到他的刻薄,走过去问沈青岚:“老邢还没回来?”
沈青岚脸上稍有急色,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快了,已经进城了。”
韩斌把他们几个人挨个扫了一遍,目光最后停在秦放脸上:“你……”说了一个字,停住,又道:“你们没事吧。”
秦放还穿着白大褂,口袋里装着一对不太干净的白手套,可见‘出来’的匆忙。
沈青岚见秦放不理他,便把话接过去:“我们没事,徐畅把办公楼里的人都赶出来了,只留了刘局一个人。”
韩斌仰头看了一眼顶楼属于局长办公室的两扇窗户,窗户紧闭着,拉着窗帘,里面的情景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里面只有徐畅和刘局长两个人?”
“是的,刚才老于喊过话,要求让人进去谈判,徐畅答应了,但是指定只能邢队一个人……”
后面的话韩斌已经听过一次,就抬手制止她说下去,又问:“魏老师在哪里?”
秦放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人,懒懒的耷拉着眼皮朝韩斌瞅过去:“魏老师?他生病了,今天就没露面。”
韩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是吗。”
秦放觉得他还是不笑的好,别人笑起来显得亲和,就他笑起来像变态。
小赵出来的也急,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警服,抱着胳膊微微打着哆嗦,向韩斌身后抬了抬下巴:“韩队,这个女孩儿是不是来找你的?”
闻言,秦放也往韩斌身后看过去,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穿着羽绒服和蛋糕裙的女孩儿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姑娘甜静的脸被围巾遮去了一半,从她腮上圆鼓鼓的苹果肌和眼角下弯的圆眼睛,依然能让人看出她在笑。
秦放的眉毛先抑后扬,眼神恍了恍,转过脸把手里的瓜子揣到白大褂口袋里,脸上静了许多。
姑娘走到韩斌身边,把围巾往下一拉,露出桃心似的尖尖的下颏,对每个人都招手微笑:“你们好。”
她的微笑路过秦放,秦放也对她笑了笑,说:“没见过你,是韩队长的女朋友?”
后半句话看着韩斌问。
韩斌脸上依旧没有波动,坦然道:“我和辛格今天刚认识。”
秦放笑道:“那也不能把人往这儿带啊,看看这周围,不是枪就是炮,你也不怕把人吓跑。”
韩斌淡淡道:“本来在电影院买票,接到魏恒的电话就过来了。”说着向女孩儿歉意的笑了笑:“今天就到这里吧,我送你回家。”
女孩儿连连摆手:“不用了,你这么忙,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和每个人都打过招呼,女孩儿像一尾灵巧的小鱼似的穿过人群离开了警局。
秦放往警局门口眺了一眼,后退两步,依着车头,手在浑身兜里摸了一遍,摸出一盒木糖醇,又塞回兜里,偏头对沈青岚说:“给邢队打个电话,这么久都没回来,是不是死在路上了?”
他说的真情实意,神色诚恳,让人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在表达关心,还是在施咒。
沈青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肃立沉默的韩斌,一边答应着,一边拉着小赵走开了。
秦放的头发自然卷,微长,发量茂密,此时被冷风吹乱了,像一块于风中摇摆的长毛毡子。
“韩斌。”
他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说:“我真想一枪崩了你,再他妈的一枪崩了我自己。”
韩斌转头掠他一眼,无声的笑笑,也后退两步,和他靠在同一辆车头上,饶有兴味的问:“为什么先崩我?”
秦放很无奈,很吃力的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因为我得留下给你开追悼会。”
韩斌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着他们踩在同一片雪地上,离的很近,却始终留有隔隙的双脚,道:“就像你送走季宁安一样?”
秦放皱眉,露出厌烦的神色:“老提一个死鬼干什么?”
韩斌笑道:“你心里有鬼,我提不提,有什么区别吗?”
秦放没说话,但是韩斌敏锐的察觉到他微微的打了个哆嗦,嫌冷似的拉紧了领口。
韩斌像是一瞬间放空了自己,平淡的语气中几乎不带有任何感**彩,道:“秦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季宁安还活着,你一定会和他在一起。就算季宁安已经死了,在你的心里你也一直和他在一起。无论季宁安是生是死,你都和他在一起。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有多喜欢我,你都只能和他在一起。因为你不肯背叛他,也不肯背叛你自己曾经做的选择,所以你把你自己死死的栓在季宁安身上。”
说着,他低低叹了一口气:“但是你的这份坚持和执着到底有没有意义?谁又想让你和一个死人绑在一起?”
秦放冷冷的,毫不犹豫道:“他死了,这就是意义。”
韩斌咬着牙,怒极了也不过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对秦放表现出分毫,只冷冷的说:“我还活着,难道你就看不到吗?”
秦放低下头,很茫然的看着他和自己离的很近的一半身体,看到他被风掀起的大衣衣角,膝弯落了一层薄雪的休闲裤,和好像刚刚水洗过,黑的发亮的皮鞋。
忽然间,他觉得很荒诞,他这么喜欢韩斌,韩斌也这么喜欢他。甚至为了他,韩斌身边一直空着。但是他和韩斌从来没有拥抱过。
其实韩斌说错了,在秦放心里,他早就不和季宁安在一起了。他和韩斌在一起。
只是他们在一起的方式;不说情话,不陪伴,不牵手,不拥抱,不亲吻,不上床。这种方式极其缥缈,一个眨眼错身间,就会风流云散。
秦放知道,他这次把韩斌逼急了,韩斌才会说这种话逼他。他便往后缩,笑道:“我当然看得到你啊,不然你以为我一直在和谁说话。”
韩斌目光极深的看他一眼,抬手搭在他肩上,低声道:“你放心。”
简简单单三个字,差点把秦放的眼泪逼出来。
他知道这三个字有多重。
警局门口响起声势不小的骚动,秦放趁势离开他,走到一边往门口看过去。
邢朗终于回来了,带着小汪等人接连下车,快步走进大院,和老于站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邢朗脱掉外套随手递给一个人,接过小汪递过去的防弹衣,问老于:“楼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了,已经被嫌疑人清场了。”
邢朗扣好防弹衣,又穿回自己的外套,抖了抖衣领,眉宇间跳跃着凶狠又暴躁的神气,严声问:“清场?”
老于道:“他把所有人都赶出来了,就留下刘局一个人,在楼里放置炸弹,谁都不让进,就等你回来和你谈判。”
邢朗沉默着撩开皮衣后摆,把小汪递给他的手枪插进枪套,抬脚朝办公楼走去。
他看到站在停车场的秦放和几个科员,直接掠过韩斌,喊道:“还挤在一起看热闹?都散了!”
几步登上台阶,一把推开玻璃门,果真在大堂两侧看到两捆粗制滥造却杀伤力极大的爆炸装置。
“表哥!”
秦放忽然追到台阶下,喊了他一声。
邢朗回头,直接指了一下韩斌:“你不把他带走?”
秦放翻了个白眼,道:“只是想告诉你,昨天大陆从迷宫里拉回来的那具烧干的尸体,我在DNA信息库里找到他的身份了。”
“是谁?”
秦放指了指楼上:“徐畅。”
邢朗默了片刻,眼神更深,更暗,更汹涌:“你确定?”
秦放道:“很确定,就是徐畅。”说着叹了一声,“这个徐畅是假的呀,你们被一个假徐畅耍的团团转!”
此时挟持刘局长的人竟然不是徐畅……
邢朗没有多少吃惊和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解脱。
直到现在听到秦放亲口验证了假徐畅的身份,邢朗才揪出一直隐藏在他心里的一条暗线。原来他一直怀疑‘徐畅’的真实身份,而他怀疑徐畅的源头,就是真正的徐畅藏在衣柜深处的那顶警帽和坦克。
魏恒说的对,徐畅把警帽藏起来的行为的确在告别过去,他在告别能够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穿上警服的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与警帽相伴的坦克模型赋予他的新的使命。
或许念及徐畅曾和他同门,又有过对其印象不俗的一面之缘,邢朗一直在心中存有侥幸,侥幸着希望徐畅不是警察队伍中的败类,而是披着败类身份的线人。这个存在着私心的念头一直藏在邢朗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直到现在听到秦放说真正的徐畅已经死了,就死在曾经圈禁着被拐卖少女的地下迷宫。邢朗才笃定徐畅真正的身份是线人,而非败类。
所以他并不对徐畅的死亡感到惋惜,反而感到庆幸和欣慰。
像他们这种人,在身披暗夜的情况下,只有死亡的力量才能撬开漆黑的夜幕一角,露出一丝天光。
徐畅死了,死的干干净净,却死的不清不白,就像被他锁在抽屉里的那顶警帽,安安静静的被遗忘的时光里,却不知不觉蒙了尘。
邢朗在心里改变了这次行动的最终目的,他此行不是为了解救刘青柏,而是为了拯救徐畅。
整栋楼中空荡荡的,是他在分局就职以来从来看到过的景象,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层层楼道中回荡。
局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邢朗走在楼道中,能够清晰的听到楼道尽头的办公室里传出的分外年轻又分外低沉的男性嗓音。
“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死了……哦,你还不知道老徐已经死了?呵,别说谎了,你亲手把他害死,你能不知道?……有人来了……”
在邢朗即将走到门口时,听到那个男人刻意拔高的声音:“是邢队长吗?”
邢朗在门侧止步,沉了一口气,道:“是。”
“双手举高,慢慢走到门口。”
邢朗按照他说的,举着双手移步到门口。
正对着房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衣黑裤,带着一顶鸭舌帽,五官长的很清晰,脸型削长,鼻梁挺直,眼窝较深,似乎有些西方国家的血统。
他坐在沙发上,交叠着双腿,一手搭在膝盖上,手中的枪口对着邢朗,一手拿着控制爆炸装置的遥控器。
“把你身上的枪卸下来。”
他说。
邢朗慢慢放下手,连着枪套带手枪从腰带中拔出,扔在地上,用脚踢到了墙角。
“邢朗!开枪打死他!就算我死了也不能让他活着走出去!”
刘局长低吼道。
邢朗转头看向办公桌方向,看到刘青柏坐在皮椅中,手脚被绑,身上缠了好几圈炸弹引线,怀里放着几根雷管。
邢朗只看他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回男人身上,拍了拍空荡荡的口袋,道:“没了,我现在可以和你聊两句吗?”
那人用枪口指了指对面的空沙发,笑道:“请坐。”
邢朗先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然后拿着水杯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沿着杯口端详着男人的脸,忽然放下杯子,道:“你是余海霆?”
男人双眼微睁,有些意外的模样,用枪口挠了挠下巴,笑着问:“你还记得我?”
邢朗点点头,也笑:“我对你有点印象。”
看到他的第一眼,邢朗笃定眼前这张英俊的混血脸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将这张脸和徐畅联系起来,不难想起,他和徐畅见面的饭局上,也有这个人的身影。
邢朗还记得,徐畅向他敬酒的时候,就是这个叫余海霆的年轻人跟在徐畅身边跑前跑后,偶尔还帮徐畅挡挡酒。他们似乎是上下级的关系,又似乎是搭档,总之关系不错,饭局结束后也是他把大小领导一一送走,最后才离开酒店。
余海霆笑出两颗虎牙,和左脸的酒窝,脸上浮现货真价实的感慨和追忆,道:“当时你刚升正支,混的风生水起,我们都在传你离升局长也不远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邢朗喝了口水,笑道:“承你吉言,我还是个支队长,一直在原地踏步。”
余海霆摇摇头,枪口在刘青柏和邢朗之间划了一圈:“刘局长的确会用人,但就是因为他太会用人了,才会一直压着你。”
邢朗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看了一眼脸憋的青紫,眼神暴怒,浑身打颤的刘青柏,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说什么?”
“说说你的来意。”
余海霆道:“我的来意很简单啊,就是和你聊聊天,顺便再一枪崩了这老王八蛋。”
余海霆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刘青柏,嗤笑一声:“刘局长,你是想被我崩一枪,还是想让我引爆炸弹?或者……一起来?”
刘青柏怒而不发,只狠狠的盯着邢朗,无声的催促他尽快行动。
邢朗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水,才微微拔高嗓音,低沉有力道:“你不想跟我聊聊徐畅吗?”
闻言,余海霆猛地回头看着他,神色骤然冷却,道:“我把你叫过来,就是为了徐畅。”
邢朗抬头看着他,道:“那就聊聊吧,别浪费时间了,再他妈的折腾下去天都黑了,外面的包围圈只会越来越大,你到底还想不想活着走出去”
余海霆先是笑了笑,然后道:“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邢朗顿了顿,照办:“然后?”
“然后打开录像,对着刘局长。”
邢朗依旧照办,把手机竖在桌上,镜头对着刘局长,并打开了录像功能。
余海霆道:“邢队长,我送你一个升官的机会,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就看你的了。”
邢朗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余海霆便笑道:“徐畅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邢朗对上他那双黑色和黄色糅合而成的杂色的眼睛,点了点头:“知道。”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邢朗有点头疼,余海霆当着刘局的面揭开徐畅的身份和死因,并且还引诱他说出来……邢朗看了看正在录像的手机,摸不准余海霆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被董力、徐红山、窦兴友、高木,还有祝九江这五个人联手害死的。”
短暂的思考片刻,邢朗选择迂回。
余海霆皱了皱眉,眼中的颜色更复杂,像是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冷声道:“你说错了,这五个人只能算是刽子手,不是真凶。真凶是谁?”
邢朗没滋没味讪笑了声,又喝了一口水:“你今天来找的不就是真凶么。”
余海霆挑眉,微笑,枪口点了一下刘青柏:“对了,是刘局长。”又问:“那你知道刘局长为什么要杀死徐畅吗?”
邢朗不语,等着他说下去。
余海霆道:“这得从徐畅被开除说起,你可能已经查到了,徐畅当年根本没有参与军火交易,他不是毛骏和警方的联络人,他是披着污点警察的皮的卧底……”
说着,余海霆冷笑道:“是刘局长的卧底。”
尽管邢朗早已猜到了徐畅的真实身份,但是此时从余海霆嘴里亲口说出来,才算结束自己飘摇不定的猜疑。确认徐畅的清白身份,让他如释重负,但是另有一种与猜疑全然不同的情感又在心底隐隐作祟。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死去的徐苏苏、梁珊珊、白晓竹、郭雨薇、江雪儿、甚至还有佟野和董力等人,这些名字一笔一划的凿在他心里,现在又添了一个徐畅。
在极短的时间内,邢朗眼前一一闪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只有闪回到徐畅的时候,徐畅的脸是一团黑雾。正如他在地下迷宫发现的那具尸体,**的肉身血肉模糊,五官被吞噬,黑雾附在他脸上,像是一股经久不散的怨毒之气。
徐畅怨毒的不是他,但是邢朗却能体会到被他怨毒的感觉。
刘局长对着他大声喊叫着杀死余海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余海霆。
邢朗微茫的目光坐在刘局身上,听不到他声嘶力竭,只能看到他狰狞狂怒的五官。
余海霆也没有理会他,只是静坐着,看着邢朗。
邢朗走神了片刻,很疲惫似的揉了揉额头,往后靠在沙发背上,看着余海霆道:“接着说。”
“徐畅被刘局长派出去,渗透进入芜津市的人口拐卖组织中做卧底。你刚才说的那五个人,他们就是这个组织中的成员。徐畅用了将近两年多的时间混入他们之中,取得他们的信任,摸到他们老巢。”
余海霆凄然冷笑一声:“听起来一帆风顺是不是?不过现实可没这么梦幻。到了把这伙脏匪一网打尽的那天,徐畅忽然孤立无援了,刘局长并没有按照事先商议好的计划出警为他提供支援,结果呢……结果就变成徐畅一个人单打独斗,被迫暴露身份不说,还差点丢掉性命。不过徐畅还算幸运,在那伙人的枪口下捡了一条命,但是第二天他的女儿就被绑架了。”
说到这里,余海霆牙龈紧咬,杂色混合的瞳孔色彩更为复杂,眼中跳跃着一簇烈火,道:“只有刘局长知道他的卧底身份,当刘局长把他抛弃以后,他就成了一颗弃子!为了救自己的女儿,他向刘局长寻求帮助,结果连刘局长的面都见不到,他又背着黑警的污名,军火贩和人贩子组织的人到处都在追杀他,他没办法,只好找到了我。”
余海霆僵冷的眼珠微微转动,看着邢朗,愤怒的神色中又显露一丝愧疚:“合同到期我就不当警察了,他联系我的时候我在国外,当我从国外赶回来后,已经找不到他了。”
“……这些事,都是徐畅告诉你的?”
“是他,他预感到会死在那伙人手上,就告诉了我全部的真相。”
“徐新蕾是怎么回事?”
余海霆低下头,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才道:“没有人帮他救女儿,他只能单打独斗。可能是他事先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他告诉我,他叮嘱过新蕾,如果新蕾遇到危险,又联系不到他的时候,就让新蕾找我。我就是新蕾的第二个监护人。”
余海霆停住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把他眼中腾腾杀气遮盖了许多,道:“没想到真的被他猜中了,他的确没有成功救出新蕾,自己搭了性命,女儿也被带走了……他告诉过我,新蕾可能会联系我,向我求助,所以我这几年来不敢更换手机号。我等了两年多,才等到新蕾的电话。”
他忽然把手枪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撑着下颚,杂色丛生的眼睛里闪烁着一团青色的火焰,嗓音低缓又平静道:“窦兴友把她带走了,带到一个小县城里。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窦兴友关在地下室,里面除了一张床和满地的避孕套,什么都没有,她连衣服都没穿,被锁在床头,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你知道她为什么两年后才联系我吗?因为窦兴友把她关在地下室,没有给她接触外界的机会。直到窦兴友想把她转手卖人,带着买主到地下室验货,她才有机会接触到除窦兴友之外的第二个人……趁那个人验货的时候,她偷了他的手机。”
余海霆摇头,露出一丝凄惶的微笑:“很不可思议吧,一个小女孩儿,被囚禁折磨了两年,竟然还有求生的意志。”
他和邢朗相对无言了片刻,像是把话说尽,只剩下沉默。
沉默过后,余海霆忽然拿起手枪,走向刘青柏。
“余海霆!”
‘砰’的一声枪响,余海霆将枪口对准刘青柏的右臂,果决的扣下了扳机。
刘青柏的右臂被子弹穿出一个血窟窿,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板上。他腥红的双目怒视着余海霆,因剧痛扭曲了五官,看起来像是一张凶神恶煞的傩戏面具。
“别动!”
余海霆扭转枪口,对着邢郎,怒吼道。
老于的大喇叭在楼下响起:“邢朗,里面怎么回事?!”
邢朗看着余海霆,仅凭着一把肉嗓子竟然盖过了喇叭:“原地待命!别进来!”
楼下恢复安静。
余海霆绕到刘青柏身后,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低下头狞笑道:“说,为什么放弃抓捕任务?为什么不支援徐畅?为什么对徐畅和徐新蕾见死不救?说!”
这位叱咤沙场掣肘风云多年的老将并没有被他手中的枪口威胁生命,他凝黑的脸因剧痛而丧失了血色,脸上依然带着威严的神气,对着邢朗怒喝道:“难道你相信他的胡言乱语吗?他是一个背着一身人命债的杀人犯!我命令你立刻把他击毙!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杀了他!”
刘青柏并非不怕死,他只是更怕死的没有尊严。他是警察,他决不允许死后被人唾骂,成为警界值得载入史册的败类。
为了维护他生前身后的荣耀,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邢朗在他眼中看到汹涌磅礴的求死之意,竟暂时抛弃了对他的审判,心生敬畏。
余海霆也看出来了,刘青柏至死不会承认是他害死了徐畅,更不会说出徐畅死亡幕后的真相。
当死亡对一个人构不成威胁时,他束手无策。
余海霆颓然的垂下手臂,后退了两步,低头摩挲着发烫的枪管,面无表情的问:“邢队长,你相信我吗?”
邢朗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桌边,看着他肃然道:“你现在没有证据,仅凭你的一面之词,我相信你也没有用。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会调查到底,直到查出所有真相,还给徐畅一个清白,把他安葬在烈士墓。”
余海霆皱了皱眉,抬起头,脸上露出单纯的疑惑:“你找到他的尸体了吗?”
邢朗轻叹了一口气,道:“找到了,他现在就在一楼法医室。”
余海霆下意识的看向门口,脸上带有老友重逢般的喜色,只是那抹喜色稍纵即逝,他又坠入了悲恸与愧疚的深渊,恍惚了片刻,说:“哦……那,谢谢你。”
邢朗又进一步,看着他说:“我带你下去吧,你可以去看看他。我向你保证,外面的人不会伤害你,而且我一定会彻查这徐畅的死因。我可以向你透露,我正在调查芜津市的人口拐卖组织,已经查出了眉目,请你给我时间,所有真相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邢朗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隔着桌子,慎重的向他伸出手。
余海霆看着他朝自己伸过来的右手,忽然摇头一笑,离开办公桌,走向窗边。
他把窗帘掀开一条缝隙,看着楼下荷枪实弹包围整栋大楼的警察,叹道:“我相信你,但是这么多人里面……我只相信你。”他转过身,看着邢朗笑说:“我就不跟你下去了,帮不上你的忙不说,还会给你添麻烦。”
邢朗心里一紧,忽然忘了他的身份,毫无戒备的向他走近:“你想干什么?”
余海霆笑道:“你知道‘将军’吗?”
邢朗犹疑片刻:“知道。”
余海霆又问:“你布下狙击手了吗?对面的楼群里,有没有你的人?”
邢朗如实道:“有。”
余海霆把手枪揣到裤子口袋,看着邢朗到:“我们做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可以验出刘青柏是不是‘将军’的试验。”
邢朗沉默片刻,从容道:“好。”
“那你把安排的狙击手都撤掉。”
余海霆话音刚落,刘青柏低吼道:“不行!邢朗,让他们立刻开枪!立刻!”
邢朗看向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中没有一丝温度,道:“刘局,稍安勿躁。”说完,他看了余海霆一眼,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播出老于的电话:“把狙击手全部撤下来,一个都不能留。”
“邢朗,里面到底……”
“想保住这几十条人命就照办!”
老于动作很快,五分钟内撤下了所有狙击手。
邢朗揣手机,看着余海霆问:“下一步?”
余海霆不语,走到墙角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警服,脱掉自己的外套,把警服穿在身上。
邢朗懂了,只觉他的主意疯狂,皱眉道:“你想扮成刘局长?”
余海霆慎重而缓慢的穿上警服,由下而上,仔仔细细的系着扣子,道:“刘青柏不是不承认他害死徐畅,和人口贩卖组织有勾结吗?那我们就做一个试验,这次我以徐畅的身份回来向刘青柏复仇,肯定会惊动组织的幕后领导,无论刘青柏是不是拐卖组织渗透到警局的最高领导,是不是‘将军’,只要他和这个组织有染,组织的领导就会想杀死他封住他的嘴,以绝后患。现在我扮成刘青柏,你的人已经撤了,如果我被暗杀,就说明有人想灭刘青柏的口,也就可以证实刘青柏的确和组织有勾结,甚至他就是‘将军’。”
余海霆一丝不苟风系上扣子,又整了整袖口,笑道:“放心吧邢队长,我不会拿刘青柏的命做这个试验,如果他死了,就是你的责任,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余海霆向前望去,目光轻飘飘的落在挂在衣帽架上的一顶警帽。
邢朗取下警帽,走到他面前,双手把警帽递给他:“你可能会没命。”
余海霆接住,手指拂过冰冷的警徽,笑道:“从我走进这栋大楼起,我就没有活路了。就算我跟你下去,你也保不住我,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死的有点价值,就算是帮你一个忙。”
他取下自己的鸭舌帽,戴上警帽,调整了一番帽檐,年轻的脸庞在笔挺的警服的衬托下,英气逼人。
忽然间,邢朗对他的印象变得无比清晰,又一次看到了当年在酒桌上,跟随着徐畅四处敬酒的年轻人。
余海霆穿戴整齐,低下头看着身上的警服沉吟了片刻,抬眼看着邢朗,眼角已然湿润:“别忘了你说的话,一定要查出真相,为徐畅报仇。”
邢朗抬手搭在他肩上,久久无言,只道:“我保证。”
余海霆朝他笑了笑:“还有新蕾,你要照顾好她。”
“好。”
余海霆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遥控器扔到地上,转身拉开了窗帘,室外的风雪已经停了,一缕缕阳光从灰白色的云层中泄落。
余海霆转身倚着窗台,周身飞起一层泛着绿光的薄雾,他在光与影的交织中微笑,说:“我和徐畅入职,在国旗下宣誓的那天,也是大雪将停。”
邢朗向窗外望去,看着灰白色的天空。
这场雪,也该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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