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坐在军帐之中,平静地拿着小刀,将面前的一只羊腿细细地切割了,慢慢地品味着。
吃几口肉,喝一口酒。
甘泉走了进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都布置好了。”甘泉道:“除了极少数信得过的人,其它人并不知道这一次我们只是诱饵,真正的打击将来自于西军。”
“那些人反应如何?”张诚割了一块羊肉,递给了张诚。
张诚接过来啃得汁水淋漓。
“很有几个认为当前状态,即便是我们利用华州地区有利地形与敌人作战也占不了多少好处,因为士气实在太低迷了,所以他们建议是直接撤到潼关去。”
张诚嘿嘿一笑:“你没有说潼关折谦会接应我们吗?”
“当然说了,可是大家也都道折谦手里就那么几千老弱病残,纵有天险又能怎么样呢?”甘泉冷笑:“今天斥候回来了,高要又增兵了,两个厢的河东兵加入到了战斗序列当中,另外,耶律珍也派了五千部族骑兵配合他作战。”
“好大的胃口啊,这是想要一口气把关中都吞并了的意思吗?”张诚将刀尖上的肉塞进了嘴里。
“太尉,只怕有人会逃!”甘泉低声道:“特别是我们在永中本地征集来的那几支地方禁军和厢军!”
“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张诚眯缝起了眼睛,道:“他们不仅仅是逃,他们是准备投敌,河中绝大大部分已经沦陷,他们不想跟着我们去关中地区,他们也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根本就守不住整个陕西了,迟早都是要投降的,那晚投降还不如早投降,还能在高要和辽人那里占个先儿不是?”
“我就怕引起整支军队的不稳!”甘泉不放心地道。
“放心吧!关内的部队,还是想回去的。因为那里才是他们的家乡。也许会作战不力,也会会一触即溃,但是呢,他们即便是逃,也会往家的方向逃的。”
“这次的作战?”
张诚笑了笑:“这一次的作战,我们的主要任务,其实就是逃。所谓的引诱敌人只不过是为了说得好听一点儿罢了。是萧定给我的面子。”
甘泉默然。
“甘泉,这一战结束了,你也回去吧,以你在军中的威望和本领,萧定会重用你的,他这个人,胸襟还是有的。为了整合陕西禁军,他一定不吝于高位予你。”
“我跟太尉上山去!”甘泉没有半分犹豫,直接道:“没有太尉提携,我算个啥?”
瞅了甘泉一眼,张诚嘿嘿一笑,倒也没有再说什么:“明天,我准备出发了,你安排下去,把最忠心的那些部队,一点一点的分离出去吧,人数也不要太多了,进了山,人数太多,咱们养不起。”
“明白了!”
“那些已经逃走的,或者即将要逃走的,会把我们这边的消息带给高要的,我们这里情况这么糟糕,高要一定会抓紧时间进军的。”
“西军出兵的事情,瞒不了多久!”
“当然瞒不了多久,可是吕中、折谦这些人已经投降的事情,却还是绝密!”张诚道:“所以啊,高要才会急啊,他要抢时间啊,等到西军真占领了这些地方,还有他高要什么事啊?秦王?那不是一个笑话了吗?哈哈哈哈!”
甘泉也陪着大笑起来,但是笑着笑着,他却发现张诚的眼角,落下泪来。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张诚的笑声却是越来越大,但眼泪却也是越来越多,扑裟扑裟地瞬间便打湿了衣襟。
没有人比张诚此刻的心情更复杂了。
萧定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做梦都想砍下他的头颅为父报仇。
可是他却做不到。
不但做不到,他现在还要仰仗这个仇人的力量,才能击败敌人。而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还要心甘情愿地成为对方的配角,要竭力做好萧定这朵大红花的陪衬绿叶。
虽然他也知道,陕西路落在这个人手里,比落在高要手中,落在辽人手中要强上百倍千倍,
但他还是不甘心啊!
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
为什么自己就比对方要差呢?
这不是自己的问题,
时也!
势也!
命也!
函谷关,是张诚殂击敌人的第一站。
函谷关的身后至潼关,六十里的峡谷,将是关中地区最后的守护线。
高要精神抖擞,即便是一天只休息两个时辰,他仍然是红光满面,干劲十足。
他已经是秦王了。
盖着辽国皇帝大印的圣旨,现在就被他随身带着,只要安营扎寨下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份圣费恭敬地供奉在大帐的正中央。
前几十年,他虽然也过得很显耀,但仍然不能让他满足。
因为他只是柳氏的一个工具人儿。
如今,他这个工具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人生巅峰。
拿下整个陕西路,他便是真正的秦王了。
而眼下,他可算得上是兵强马壮。
河东五万大军再加上五千辽军西路军统帅耶律珍支援他的部族骑兵。
这些年来,柳氏一直在河东秘密地积蓄自己的力量,不动声色地架空朝廷的官员,终于,在今年利用了前任安抚使的好大喜功,将安抚使和都钤辖一次性地扳倒,然后整个河东的节奏,合完全由着柳氏来把控了。
勾结西军左厢神勇军司大将军张云生,迫使朝廷不得不把河东的控制大权交给了柳氏,而这,本来是无数年来,朝廷一直在避免的事情。
柳氏支援高要去拿下陕西路是实打实的。
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高要急着要自立,那也还算是柳家的女婿嘛,他当了秦王,两家自然便可以互相支持,互为犄角,这可比崔昂那个什么赵王要实际多了,将来在辽国皇帝的面前,份量自然也要重得多。
五万装备精良的河东军,即便是以河东柳氏千年累积的家业,一次性地拿出来,也几乎掏空了家底儿。
但在柳全义看来,这是柳氏发达之前的最重要的一笔投资。
而这些投入在未来的某些年,必然会成十倍百倍的回报回来。
而且,在未来,柳氏就没有化家为国的可能吗?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耶律奚将军,张诚只是在作最后的附隅顽抗了!”高要兴气洋洋的对耶律奚道:“今天,又有两个营上千的士兵从他那里跑回来投奔我了。”
“秦王殿下,那我们可更要加快速度呢,迅速地歼灭掉张诚,彻底拿下陕西。”耶律奚道:“我可是希望接下来我还能赶上去打东京的战斗呢!”
“一定能赶上!”高要大笑:“张诚手里的这点子兵马,已经是陕西路上最后的一点子士兵了,剩下的,不过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耶律将军,您可能还不知道,陕西蓝田的吕氏,悄悄地给我送来了书信,只要我的兵马一进潼关,他们就会在蓝田起兵响应呢!”
“蓝田吕氏是什么人?”耶律奚并不了解陕西的具体情况。
“那可是不逊色于河东柳氏的大家族啊!”高要道:“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我就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成为名符其实的秦王。”
“那倒是需得好好地笼络!”耶律奚连声道。柳氏家族在河东的力量,耶律奚可是见识到了的。
函谷关的重要性,早就随着时光的消逝而没有了过去的荣光。
当年秦帝国拒函谷关而以抗六国,使六国伏尸百万,流血漂桁,如今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废弃,取而代之的是潼关。
但函谷关,仍然是进入关中的一个重要的节点。
张诚在这里摆下阵势,便是为了让高要觉得,张诚这是在想尽一切办法调集兵马守卫潼关。
潼关,才是真正的要害之地。只不过现在张诚手里兵马严重不足,所以,他想要拖延时间。
那么,迅速地不计代价地击败在函谷着的张诚,便成了高要的首选。
严苛的军法,高昂的悬赏,以及高要耶律奚等人亲临一线督战,都使得这场战事毫无悬念可言。
事实上,张诚的部队,也的确没有多少战力。
因为在此之前,部队一直在不停地逃散。
便连张诚最精锐的嫡系部队,也被人发现一天比一天减少了。
这就更伤士气了。
用一鼓而下来形容可能显得太轻松了一些,但在破旧的函谷上在摆开阵势的张诚,的确没有坚持超过一天,便在一个北风劲吹的下午,被河东叛军攻克了关城,然后便进入到了逃亡的模式。
逃兵和追兵,用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时间,全都进入到了函谷关到潼关之间的这六十里大峡谷里。
高要怎么可能还让张诚逃到潼关那里去殂击他呢?
在这六十里大峡谷之中追上张诚并将他活捉或者杀死,拿下陕西路的任务就完成一半了。
所以,追在最前面的是耶律奚的五千部族骑兵。
在五里暗门这样的地方被伏击了,别说你是人,便是神仙,也只有被摁在地上磨擦的份儿。
狂飙猛进的耶律奚的骑兵队伍追得欢,咬着张诚的尾巴死死不放。
而这一路之上,张诚最后的队伍的确在不断地逃散,他的部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这更是给了耶律奚和高要以无穷的信心和勇气。
然后,他们就在这长达六十里的峡谷之中最为险峻的一段之上,遭遇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五里暗门最窄的地方,仅仅只有丈余宽,这使得大队的兵马被卡在这里,进退不得。
当如雨的弩箭飞蝗一般地射下来,当遮天蔽日的石头从天而降的时候,涌挤在这里的辽国骑兵与河东叛军的心情可想而知。
耶律奚带领着前锋部队奋勇向前。
此刻,也唯有向前,才能杀出了一条血路。
于是,他碰到了铁鹞子。
看见熟悉的装束,熟悉的敌人,杨富贵的眼睛顿时变得通红通红的,身上弥漫而出的杀气,让他周边的战士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发冷。
在数个月前,在眩雷寨,与完颜八哥统带的皮室军女真营的那一场激战,杨富贵率领的第七营最终活着回去的不到二十人。
但他们在那一战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战后,第七营重建。
由萧定特批,从各部族军中直接抽调最好的骑兵,重新组建了第七营。
这一次,他们又是作为全军的箭头,出现在了这里。
“杀!”杨富贵纵马向前。
第七营五百重骑,旋风般地杀向了辽国骑兵。
耶律奚的辽国骑兵在河东军面前或许能算是精锐,但眼前的第七营是能与皮室军女真营硬撼而不落下风的部队,他们如何能抵挡?
双方不过稍事接触,这支由数支部族骑兵拼凑起来的部队,便被杀得七零八落。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时间。
进入到这条峡谷之中的五千辽国骑兵和万余河东叛军的先头部队,没有一个能从这条峡谷之中退出来。
他们只有两条路。
要么被歼灭,要么便是就地投降。
耶律奚在与杨富贵的接战之中,被杨富贵斩杀当场。
而刚刚当上秦王没几天的高要,更是窝窝囊囊地死在了乱军之中。
他在是逃窜的路上被挤下马来,然后被溃兵活生生地踩死的。
以至于最后西军打扫战场的时候,要不是那一堆血肉之中还有着能证明高要身份的私印以及脏兮兮血糊糊的秦王莽袍,只怕高要的去向就是一个谜了。
剩下的还在函谷关没有来得及进入峡谷的河东叛军一见大事不好,立即一个转身,疯狂地向后奔逃。
辛渐又一次见到了张诚。
上一次见张诚的时候,辛渐还是汴梁城中一个不得志的骑兵小都头,正是张诚在别人的推荐之下找到了辛渐,让他成为率队迎战萧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张诚算是辛渐的伯乐了。
要不是那一战,萧定也不会认识辛渐,更不会因此而欣赏他而特意去寻找他了。
辛渐的人生道路也就是从那一刻,踏上了另外一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路途。
现在辛渐功成名就,
而张诚却迎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这一仗最终是赢了,但胜利的却不是张诚。
甚至此刻他的身边,只余下了不到五百人马。
“张太尉,您当真不等总管过来吧?”辛渐站在张诚的战马身边,抱拳问道。
“不了!”张诚摇头:“告诉萧定,杀父之仇,不敢须臾忘怀,但只要他萧定抗辽一天,张某人就不会去找他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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