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造化，竟然认得元王。”
莫怀仙淡淡道，似乎对于高离的相认并不吃惊。
“奴才正是得了元王大人的推荐，才能在小殿下身边伺候。”高离恭敬地回答，看向周道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毫不夸张的说，周道改变了他的命运。
如果不是当日的推荐，他现在也只不过是安阳宫里一个可以任人随意欺负的小太监，哪天被打死了都不知道。
可就是因为周道，他一步登天，成为了十三皇子身边的近侍，而且颇得恩宠。
“我倒是没有想到，这小家伙跟了前辈。”周道轻语。
“倒也不是。”莫怀仙摆了摆手，对着高离道：“殿下的早课快结束了，你去伺候吧。”
“奴才告退。”
高离没有半点迟疑，对着周道和莫怀仙行了大礼，转身走出了院子。
莫怀仙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方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元王这边请。”
说着话，莫怀仙便将周道引到了旁边的石桌前，分别落座。
此刻，炉上煮着茶，热气腾腾，茶香四溢。
“我这地方僻静得很，宫里很少有人知道此处。”莫怀仙道。
“有一天，那小家伙路过，见我干着粗重的农活，便主动进来帮忙，一来二去便就熟了。”莫怀仙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是淡淡叙述着。
“他不知道前辈的身份？”周道突然问道。
“元王看得出来吗？”莫怀仙笑着道。
周道闻言，不禁莞尔一笑。
若是不认识莫怀仙，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农夫模样的老人会是宫中最具权势的太监，也是天下最大的太监头子。
”那小家伙倒是心善，结了善缘。”
“他很聪明，我听人说，刚入宫的时候，他是那批太监中最弱小的，宫闱之中，又无根基，时常受到欺负，不过每当管事问起，他却只字不言。”莫怀仙淡淡道。
作为这群太监的老祖宗，只要他想，他可以将所有人的底都摸个干净。
“元王应该知道，本朝自太祖起，并对宫中内监管制极为严苛，私刑霸凌名义上来说是不允许的……”莫怀仙道。
一入宫中深似海，这些规矩实行起来谈何容易，更何况是这些最下贱的奴才！？
“那小家伙经常被人打得半天都下不了床，可是面对质询，却只字不言，也不说是被谁打的。”莫怀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赞赏之色。
“水太深，风太大，没有实力少说话。”周道目光凝起。
“元王这话说得妙趣。”莫怀仙眼睛一亮：“他年纪轻轻便懂得这个道理。”
“当然，如果只是如此，他也只是个稍微聪明的小家伙而已。”
莫怀仙盯着煮茶的炉火，微微笑道：“元王可知，他得了你的赏识，上位之后是怎么对待以前那些欺负他的奴才？”
周道一愣，旋即摇了摇头。
当日，他提携高离只是随意而为，根本没有在意，之后自然也没有再关注过这个小太监。
“欺负他最恨的那个，当着那院子所有奴才的面被活活打死。”
莫怀仙淡淡道。
“至于其他人，这小家伙非但没有报复，反而每人赏了五两银子，共庆他荣升小殿下近侍。”
“恩威并重，那些人只怕以后再也没有其他心思了。”周道露出深思之色。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做高离的小太监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老辣。
杀鸡儆猴，那些以前欺负过他的猴崽子逃过死劫，又得了赏赐，恐怕对他更是又惊又怕，感恩戴德，以后只会死心塌地，哪里还敢再有别的念头。
“这可不是七八岁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情。”周道不禁感叹。
“难怪前辈愿意亲自调教他。”
“我喜欢这孩子不是因为这些。”莫怀仙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这些？”周道怔然，旋即脱口道：“那还能因为什么？”
“元王或许不知，这小家伙与老奴的相遇并非偶然。”莫怀仙眼睛微微眯起，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他花了八百两银子，买通了我身边小太监，才知道了这个地方。”
“他倒是心机。”周道轻语。
宫中的事情，又有哪件能够瞒的过这位老祖宗的眼睛。
“不……”莫怀仙似乎看穿了周道的心思，摇了摇头。
“这却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嗯！？”周道错愕不已。
“这世上聪明人很多，可是大部分人却是自作聪明……”莫怀仙笑着道。
“他很清楚自己的价值，除了一颗诚心，再也没有其他。”
“他果然很特别。”
此时此刻，周道也不禁重新审视起高离这个小太监。
“元王大人或许清楚，老奴承蒙陛下信任，在这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巴结亲近。”莫怀仙说得直接。
“那些人打着各种旗号，藏住自己的野心，却还要让别人觉得看不见。”
莫怀仙嗤笑道：“生在这个世上，谁人没有野心？”
“这小家伙最聪明的地方便在于，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周道闻言，不禁点了点头。
在这宫闱之上，谁不想往上爬。
身为上位者，你是愿意用那些有八百个心眼却用尽方法掩饰的虚伪者，还是这种既聪明又对你毫无保留的忠心奴才？
高离最高明的地方，便在于他向莫怀仙坦白了一切，无论有没有骗过这位宫中的老祖宗，他都表明自己是毫无保留。
即便知道他的心思，莫怀仙却依旧忍不住对与这个小家伙的喜爱。
“看来这小太监真的是乘上了升天的云彩。”周道笑着道。
他说的云彩指得自然是莫怀仙。
“此子有鹰视狼顾之相，即便困顿一时，但凡得势，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说着话，莫怀仙探出手来，直接从火炉上拿起滚热的茶壶，给周道斟了一壶茶。
“陛下让老奴好好招待元王，老奴这里也就这点珍藏的茶拿得出手。”
“陛下！？”周道讶然。
他原以为今日的见面只是这位老太监的一时兴起，没想到却是秦皇的意思。
“元元在封禅台上，相助福王，立下大功，陛下自然知晓。”
周道闻言，却是沉默不语。
他在封禅台上，诛灭了天师道的余孽，这件事自然早就传到了秦皇的耳中。
当初，周道助十三皇子完成开蒙礼，都获得封赐王爵这样天大的殊荣。
外界都在猜想，如此大功，朝廷会有何等赏赐。
谁曾想，自从封禅大礼之后，宫里面却是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反应。
周道自己都觉得奇怪。
谁能想到，秦皇并非没有表示，而是选择让莫怀仙这位老太监招待一番。
这……
“敢问前辈，陛下还有其他旨意吗？”周道忍不住问道。
“没了。”莫怀仙摇了摇头。
“元王不必拘束，只是喝喝茶而已。”
“真是见鬼了，我帮他平了天师道，就赐一杯茶？”周道心里嘟囔着。
当然，如此大不敬的话他不可能当着莫怀仙的面说出来。
“元王可以品品。”莫怀仙做了个请的姿势。
周道点头望去，只见杯中汤色清碧，香味四溢，透着一丝轻微的酒香。
“好香啊，这是什么茶？”
“落日醉！”
莫怀仙眸光微凝，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名字。
“落日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落日总有醉人意……”莫怀仙轻声感叹，眼中涌起追忆之色。
“五十年云海幻灭，再品这茶，我倒是想起一位故人来。”
突然，莫怀仙话语一段，看向周道。
“人老了，话就多了，总是想着以前，元王怕是不喜欢听这些陈年往事。”
“前辈说笑了，听听前人之事，可以炼心。”周道轻语道。
毕竟，天下修士能入道境者不过寥寥，如此修为，居然甘愿在宫中做个太监。
这让周道对于这位大太监的过去颇为好奇。
“老奴年轻的时候，心思跳脱，性子不定，接连拜入玄天观，敕灵宫，御妖司修习道法，专精炼事。”
“嗯！？”周道闻言，心头微动。
大秦祖制，太监不得为官干政。
如此说来，莫怀仙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入宫做太监？
那就更奇怪了。
自古以来，但凡入宫做太监的都是家境贫寒，没有活路，才将香火送入宫中，断去子孙根。
莫怀仙年纪轻轻，居然能够接连流转玄天观，敕灵宫，御妖司三大机构？
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我自问有些天赋，神通初成，便心高气傲，不将同辈放在眼中。”莫怀仙悠悠感叹。
“或许，那时候京城鲜有才俊，被我打出了莫无敌的称号。”
“莫无敌！？”周道吃了一惊。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真龙居所，从古至今，怎么会跟鲜有才俊沾上边。
莫无敌的名字，如今或许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可是若问秦大爷，许大爷这样的老人，他们必定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年少成名的滋味，元王想必也很清楚。”莫怀仙笑着道。
周道摸了摸鼻子，他确实算得上年少成名。
“我当时心气高傲，便走出京城，甚至拜入飞仙宫。”
“飞仙宫！？”
周道却是没有料到，这位老太监竟然还在飞仙宫拜师学艺。
“飞仙宫不愧是六大道门，我耗费了整整七年，方才获得了【仙种】的称号。”莫怀仙语气轻慢，娓娓道来。
可是周道闻言，却是猛地吃了一惊。
“仙种！？”周道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窒息地望着莫怀仙。
仙种，乃是飞仙宫未来掌教候选人的称号，能获此号者，必为当世最强传人之一。
“这老太监……”周道咽了一口吐沫。
他原以为莫怀仙乃是自幼入宫，从基层慢慢爬到了今天的位子。
谁能想到，这位老太监竟然有着如此辉煌可怕的过往。
获得【仙种】称号，若是不出意外，几乎就能成为飞仙宫的掌教。
要知道，那可是六大道门之一啊。
“前辈，你……”
周道欲言又止，莫怀仙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着。
“那年我离开了飞仙宫，云游天下……”
“当时，我神通已成，豪气凌云，却已不将天下英杰放在眼中。”
莫怀仙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精茫，提及年轻时的意气，这位老人也不禁动容，似乎渐渐想起了当年的感觉。
“也就是那年，我在悟道山下，那片桃花林前遇见了一位道士，年纪与我一般无二，却也是狂得没边。”莫怀仙轻叹道。
“我和他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那时节，我神通大成，同辈之中，已经很少能够遇见可以对上三招者……”
莫怀仙说得轻松，可是却让周道为之侧目。
“谁曾想，那青年道士却如出渊惊龙，神通之强，竟然硬是跟我大战了三百回合，却不分胜负。”
说到这里，莫怀仙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谁人年少不轻狂，当时我意气风发，怎会低头？便与那人约定，半日后再战。”
“就这样，我们在悟道山下，斗法三天三夜，却也未分出胜负，正在此时，一个乞丐模样的青年不知何时，竟已在旁边观战许久……”
“他躺在桃花树上，腰间挂着酒葫芦，看着我两斗到妙处，竟然忍不住拍手叫好，顺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洒了过来。”
“这……他把你们当成耍把事的了。”周道忍不住道。
“当时我跟道士都吃了一惊，知道这乞丐不是善茬，竟是不约而同地杀了过去。”
“谁料想，那乞丐貌不惊人，却藏盖世神通，不过百招，居然将我两尽数压服。”
“这么厉害！？”周道吃了一惊。
他虽然不知道那道士的神通，可是飞仙宫【仙种】的名号却不是吹出来的。
那乞丐面对两大如此级别的高手，竟然在百招内压服，实力之强，简直惊世骇俗。
“那乞丐说，他本同辈无敌，能接百招者，世间罕有，当饮此酒。”
“说着话，他便拎起我们两人，走到桃花深处，对酒豪饮。”
话到此处，莫怀仙看着手中的茶，神色唏嘘涣散。
“当年，我们喝得便是这【落日醉】，煮之为茶，酿之成酒……后来我们约定，每年来此，切磋道法……”
莫怀仙的神色变得黯然。
“可惜，世事多变，那里的桃花，我也只看了三次……”
“后来，道士回到了龙虎山，继承了掌教大位……”
“难道……”周道心头微震。
“或许元王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弥觉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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