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进了赵家后宅。一个小婢瑟瑟缩缩地等在门边,见她过来,上前行个礼,许是见生人少,讷讷地喊声“道长”,便低着头带路。
小婢子穿一件式样老气的烟色短袄,袄子有些窄小,下面接了一截,饶是这样还戴着袖套,对这衣服爱惜得很。
周祈温声问她是老夫人身边的,还是娘子身边的。
小婢嗫嚅:“家里不分这个,也在厨下帮忙,也洒扫,也给老夫人做些针线。”
周祈惊异:“针黹炊煮都会吗?这般好?”
小婢涨红了脸,害羞一笑。
这宅子不算大,几步便到了主屋正堂前。堂前阶下的花圃里种着葱,这个时节葱已经枯黄干巴了,只等明年春天结葱子儿。
长安百姓多风雅,阶前爱植好看的花木,周祈难得见到这般跟自己一样拙朴的——她曾在干支卫衙署摆设的一个东汉盆盂里种过蒜苗,长得颇旺,炒鸡蛋吃香得很。再想到这家是做花木买卖的,周祈就觉得更是难得了。
一个身材矮小枯干的老妇迎了出来。
周祈知道这定是赵大郎的母亲,便甩一下拂尘,行礼,口称“老夫人”。
赵母打量了周祈一眼,请她去屋里坐。
周祈坐在榻上,亦打量赵母。这老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件与小婢身上那件式样差不多的酱色袄子,腕上套一对粗大绞丝银臂钏,许是挨着皮肤戴嫌凉,只套在袖子外面,眼皮垂着,嘴唇极薄,嘴角旁是深深的竖纹,整个人似一颗头尾俱尖的枣核。
“听奴仆说,道长与外面官府的贵人认得?”
周祈微微一笑,“曾替京兆府的崔郎君解过惑,他倒是极信服贫道。另一位是大理寺的谢郎君,昨日才为他卜了一卦。”
赵母缓缓地点点头。
“听贵府的人说,老夫人这两日发极可怕的噩梦?”
赵母从袖中取出帕子来抹眼睛,“道长帮我儿看看,那梦委实凶得很。梦里,在个黑洞洞的地方,他满身鲜血地喊冤。”
“梦里还有什么?”
赵母摇头,“没有旁的了。”
周祈点点头。
“道长道法高强,又与那官府贵人们有旧,万请帮忙!我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老妪说着,突然放了悲声。
这时从屋外匆匆走进来一个年轻娘子。
周祈眼前一亮,这娘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柳眉杏眼,腰肢窈窕,玉色短襦,半新的石青长绵裙,挽着条宝蓝织锦帔子,虽家常,却很雅致。
“阿家,你又哭起来了。跟你说过,郎君定然没事的。”一口极好的雅言,与老妪山南道的口音不同。
赵母停了哭声,拿帕子擦擦眼睛,阴沉着脸,并不说什么。
周祈与这小娘子相对见礼。
“依贫道看,老夫人和娘子无需太过担忧。贫道给赵郎君推算过生辰八字,赵郎君七十岁时还有一步鸿运呢,怎么也不是个早夭的命数。”周祈劝道。
“当真?”
“真的?”
赵母与赵家娘子同时问。
“当真!只是——生辰八字是先天命数,这譬如一颗树,苗子是极好的苗子,若是土地贫瘠,气候不佳,甚或有虫害……那便是后天的命数不好了。人亦如此。本身的德行操守,近亲的命格气运,屋舍祖坟的风水,若出了差错,皆于其命数有大妨碍。”周祈话锋再转,“然我观老夫人和娘子面相,都是极好的,莫非是……”
赵家娘子摇头,拿帕子掩嘴清清嗓子,“我家宅院虽有‘凶名’,住了这几年也并没见有何异常处。”
“这却难说!”老妪幽幽地道。
周祈看赵母,“哦?老夫人是看到听到了什么?”
赵母抿抿嘴,半晌道:“只是觉得有些阴寒。当日真是不该买这宅子啊……”口气中浓浓的悔意。
门外奴仆来报,说官府的人走了。
赵家娘子站起来,“有官府的人帮着寻,兴许郎君明日就回来了呢。我们如今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周祈微笑一下。
赵母突然道:“你去把继祖抱来让道长看一看,于他阿耶有没有妨碍。”
赵家娘子愣一下,看看赵母,终究行礼答是,又请周祈稍候。
周祈对其颔首,也看一眼赵母,若有所思地皱皱眉。
不大会儿,赵家娘子便抱了一个婴孩来,一岁多的样子,长得玉雪可爱,在小包被中睡得正香。
周祈端详端详这孩子,对赵母笑道:“相貌也极好,于其父母没有什么妨碍。”
赵母点点头,似是累了地挥挥手,“抱回去吧。”
赵家娘子再行礼,便把孩子抱走了。
周祈又问了赵母几句,见没什么新鲜的,便提出在宅中转转。
赵母要亲自领她看,周祈道:“不敢劳动,老夫人遣一小婢指路即可。”
带周祈进来的那个婢子便接着领她在宅子里逛。
这王宅着实不大,前宅后院,外加两个跨院,最后面还有个小园。从前的主人是个雅致的,小园中花圃、小池、摆棋盘的石案都有,只是如今都荒废了。花圃的牙子砖拆了大半,改了菜畦;池塘已经屯上,若不是还剩了个石头沿子,便看不出什么来了;石案倒是还在,石榻却已经裂了。
周祈指着后园一处屋子笑问,“这里还有一间小花厅?”
走近了看一看,这花厅不似与前面屋子一样重新修葺过,但门前还算干净。
“家里用不着,便没有修,只打扫打扫,娘子夏天图它凉快,偶尔来午睡,旁的时候也来看看书,坐上一阵子,说在这里心静。”
看看一园子的菜畦,周祈点点头,嗯,是心静。
后院有门,挂着大锁。周祈仔细看看,都锈住了。
婢子小声道:“听说从前人就是在这后门外死的,郎君让把这门锁了,一直也没开过。”
周祈“哦”一声,点点头。
周祈觉得这园子自有一股美感,便在园中又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与小婢子聊天。不过是聊些“几时来赵家的”,“赵家老夫人、郎君还有娘子待你好不好”“宅子里奴仆几个,脾气怎么样”“郎君待娘子好不好”之类的闲话。
婢子有些口拙,不太爱说话,但许是见周祈面善,说着说着便放开了。
“郎君待娘子好着呢。”婢子抿嘴一笑,“若娘子与哪个男人说话,郎君便会呷醋,所以我家娘子极少出门。”
周祈笑了,“果然这般待娘子好的郎君极少!你家娘子也是好的,他们这样的,从不吵嘴吧?”
“不——”小婢子停住,沉吟了一下,“我前几日扫院子时,隐约听到郎君与娘子口角了。”
“这般好的夫妻还口角,为着什么呢?”
“他们声音低,我只听得‘有人’什么的话。”
周祈点点头,笑道:“许是有人买你家花木没给钱,你家阿郎与娘子抱怨,娘子也与他一同抱怨,你听成口角了也不一定。”
婢子皱着眉,想摇头,终究点了点头。
回到赵母处,周祈说这宅子确实有些阴气,还需自己回去设个坛做个法问一问。
赵母拿出一袋铜钱给她。
周祈甩甩拂尘,微笑道:“等令郎回来之后,再给不迟。”
赵母顿一下,点点头,“还请周道长也帮着问问官府的贵人们。这一袋子钱不算什么,除了这个,我还要重重地谢你。”
周祈道谢告辞。出了赵家门,正拟转去后面看看那“极凶”的后门外是什么样儿的,谁想一眼看到崔熠、谢庸正与盛安郡公说话——他们还没走呢?
盛安郡公的先祖是开国功臣,过了这许多年,开国功臣也只剩了这一家,听说从前也被夺过爵抄过家,后来又发还的,只是已经元气大伤了。
这两代的盛安郡公都老实得很,总怕帽子哪一天被皇帝拿了去。这会子估计是看到崔熠小霸王在升平坊,唯恐是自己惹了什么麻烦便去打听,又或者只是去陪个笑脸混个见面人情的。
盛安郡公穆咏其实颇为年轻,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长相也极好,只是有些“软”,与旁边张牙舞爪的崔熠和冷淡中带着些坚硬的谢庸比,像个——八月十五街上卖的糯米兔子。
周祈从另一边绕去后巷,一边走一边想,那么崔熠就是元正的糖画老虎,顶着兽王的名头,其实甜滋滋,还有点粘牙;而谢少卿嘛——大概是端午节的粽子,看着好看,闻着也香,真吃起来,恐怕不好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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