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院中枯树上偶有三两声寒鸦夜啼。
武三思一只手点亮了案几上的龟形烛台,阴测测道:
“三更动手。”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闻着淡淡的樟脑香气,崔玄暐脑子更加清醒,他轻轻颔首: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殿下发号施令了。”
东宫一众属官互相交换眼色,都能看出对方眼里的坚决。
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既然陛下当断不断,那只能让殿下政变登基了。
必须南徙!
潼关魏元忠布置的防线,对于张巨蟒而言,不堪一击。
唯有迁徙到富裕的江南,搜刮民财,强制募兵,再据长江天险而守,才有可能抵御住气势滔天的张巨蟒。
别人放弃廉耻向此獠摇尾乞怜或有一条狭窄的生路,唯独他们必死无疑。
而殿下跟博陵崔氏,一只脚已经踏在鬼门关上,再不自救,就快跟阎王爷报道了。
神龙卫指挥使周利贞瞥了眼武三思,皱眉道:
“殿下,玄武门守备森严,恐难攻破。”
这话说得还算委婉,仅凭仓促集结的兵力悍卒,宫内又无援助,很难跟禁军正面抗衡。
闻言,崔玄暐不屑一笑:
“眼下人人自危,都在图谋后路,谁会给这个老妇人卖死命?”
“只要咱跟羽林军阐明南徙的利弊,老夫保证玄武门畅通无堵。”
顿了顿,他将目光望向武三思:
“只是……”
“只是什么?”武三思声音一如既往的阴气沉沉。
崔玄暐佯装担忧的说:
“就怕老妇人不甘心下退位诏书,一旦政变没有合法化,恐会动摇潼关防线的军心。”
昏黄的烛光照在武三思瘦瘠的脸上,光影层叠,让人无法把握他真正的表情。
缄默了稍许,他怪叫两声:
“嗬嗬,杀了她便是。”
嚯!
众人瞳孔抖缩,大为骇异。
崔玄暐右侧眉头轻微地抖了一下,面不改色。
到了这个凄惨的地步,难道还怕背负弑君之罪?
声名狼藉,臭不可闻又何妨?
他们只求活着!
武三思眼神杀意腾腾,寒声道:
“待孤登基,誓要将张巨蟒千刀万剐,尔等可愿助孤一臂之力?”
众人没有犹豫,齐声道:
“愿!!”
蹬蹬蹬——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望向窗外,已经亮起了七八盏灯笼。
武三思使了个眼色,示意噤声。
门被推开,为首站着气质清冷的上官待诏。
她飞快扫了眼屋内人群,淡淡道:
“太子殿下,陛下传召,让你立刻进宫。”
什么?
武三思脸上笼罩阴霾,难道密谋暴露了?
那个老东西,心思之深沉,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
崔玄暐定定心神,不动声色道:
“上官待诏,陛下深夜传召殿下,所为何事?可否透露一下?”
“迁都。”上官婉儿没有隐瞒。
众人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回原位。
看来老妇人也熬不住了。
看清形势,放弃幻想。
“商量南迁事宜?”武三思重复问了一句。
上官婉儿“嗯”了一声,莲步轻移,款款离去。
武三思起身整理衣襟,压低声音道:
“等孤回来再谈。”
崔玄暐见上官待诏不见踪影,便叮嘱他一句,“小心一点。”
……
武三思踩着参差不齐的惨白月光走进迎仙殿,便看到坐在锦榻上银丝满头的武则天。
那双常含九天风雷,霸临天下的凤目涣散地盯着他。
这一刻,千古女帝的苍老与脆弱就这样一览无余的呈现出来。
武三思微微躬身,看不出多少恭敬之意:
“臣拜见陛下。”
“你来了,”武则天抬手往兽形香炉加了些香料,平静说道:
“朕刚从邙山回来。”
武三思没说话。
他当然对眼前人的行踪了如指掌。
去邙山探望那个贱妇疯子?
“太平已经自缢。”
风轻云淡的声音在寝殿响起。
武三思悚然一惊,表情变得极为骇然。
贱妇死了?
“当真?”他哑声道。
武则天略默,轻叹一声:
“纵观史册,前朝公主下场都很凄惨,避免太平遭到张巨蟒玷污,给李唐武周两朝蒙羞,朕只好忍痛杀了她。”
听到武则天的话,武三思的肩膀开始颤抖。
武则天以为他害怕了,可再仔细一看,发现他居然是在笑。
嘴角咧开,笑容残忍而阴森,两条蚕眉向两侧高高挑起,似乎听到了什么兴奋至极的喜讯。
他欣喜若狂!
恨不得亲眼目睹贱妇的死状。
当初跟张巨蟒眉来眼去,敢跟孤作对,这就是下场!
真遗憾不能手刃你这个贱妇!
天下女人都得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
武则天似乎察觉到他扭曲的心态,眯了眯凤眸,沉声道:
“太平的三个儿子,你现在就去处理干净。”
“是!”
武三思没作犹豫,大声应下。
话罢才觉困惑,陛下为何要赶尽杀绝?
她老人家这几个草包外孙的死活,根本就影响不了什么。
“另外,相王府一家跟张巨蟒有仇怨,朕唯恐他们被此獠折磨。”
话音戛然而止,武则天停顿了很久。
她紧攥手心,额头上青筋绽起,声音透着苦涩:
“平心而论,朕待他确实太薄情了些。”
武三思狂喜。
他,自然指李旦。
老妇人大开杀戒了!
要把李家杀得干干净净!!!
难道?
一瞬间,武三思激动得难以自抑。
她要传位给孤!
绝对是这样,这是在给孤登基扫清障碍啊!
虽然武周社稷将倾,但只要孤坐上皇位,一定能力挽狂澜,成为千古一帝!
能合法继位,简直太让他痴狂了!
不过武三思很快平复情绪,长长叹了一声:
“相王多么敦厚善良的人啊,张巨蟒为何就不能饶过他呢?”
话虽这般说,心里却在琢磨:
等孤,不,等朕正式登基,该制定什么国策保卫江山呢?
武则天面色泛白,心如锥痛,哑着嗓音道:
“给旦儿赐酒。”
话音带着哽咽。
“唉……”武三思装出一副悲痛的模样,凸出的颧骨恰到好处的颤抖。
武则天通红着眼,从座榻旁抄起卷轴扔过去,“现在就办。”
“遵命!”
武三思早已迫不及待,飞速捡起圣旨,快步离去。
“等等。”
武则天突然叫住他:
“朕明天举行宫宴,武家族人都要到场。”
武三思紧皱眉头,刚要转过身询问。
“朕老了,武家正式交到你手上。”
唏嘘颓然的声音缓缓响起。
武三思唇角耸拉着,又勾了勾一个完美的弧度。
他所料不错。
这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孤要成为人间之王了!
迈着优雅而又矜持的步伐,武三思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武则天脸色十分苍白,眼神浑浊无神,仿佛命元将熄。
轰隆——
墙壁响动,密室大门打开,一袭深红宫裙的太平走出来。
她双眼红肿,目光夹杂着怨毒,寒声道:
“你杀我儿子。”
“你这个毒妇,天地不容!”
太平变得歇斯底里,似乎下一秒就要将锦榻上的老妇人给撕碎。
武则天脸庞没有丝毫颤抖。
或许那种情绪正在她的内心酝酿,然而此时却依然没有爆发出来。
“我丈夫死在你手上,现在还要夺走我孩子的性命,你为何如此冷血?”
太平面容狰狞,箭步冲向锦榻,一把将帷幔扯烂。
武则天眼角的皱纹深到快要遮住她的双眼,她有些疲惫地转过头去,看着太平,用一种冷漠到了极点的笑声问道:
“刚刚为何不出来阻止朕?”
她眼瞳异常淡漠,指着宫门:
“立刻滚,去薛家救他们。”
太平泪痕满面,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地。
武则天的眼光就像两把刀子一样刺向太平,寒沁沁说道: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太平枯干的红唇微微启合,最终发出一声夜枭似的哀鸣。
寝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太平,一个女人,若没有心硬如刀的决绝锋锐,早就被封建礼教给吃掉了,连触碰权力的资格都没有。”
武则天平静得超乎想象,话语里透出的杀意令人屏息。
她声音似从胸膛深处逼了出来,寒意逼人:
“你的双手依然洁白,所有黑暗无耻,所有冷血恶毒都归于朕,朕心甘情愿做一朵毁灭之花。”
“朕要大周江山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
四个字,从这位君王薄而无情的双唇里吐露出来后,却像是给宫殿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霜气息,无限无尽无度的寒冷就这样无由而生。
太平强行抑止了内心深处的痛楚,可悲伤还是缓缓渗透出来,占据她的五脏六腑。
她抬起模糊的双眸,直勾勾盯着武则天:
“赐死旦兄一家,为何却让庐陵王府存活?”
闻言,武则天表情略微有些怪异,似乎有淡淡悲哀,但似乎又有淡淡的解脱。
她哑着嗓音:“你希望显儿命丧黄泉?”
太平沉默了一会,表情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母皇,你教我的,为了达成目标,死任何人都可以。”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陡然。
“哈哈哈哈哈!”武则天放肆大笑,笑到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咳得面上生起两团不健康的红晕。
她轻轻颔首:
“不错,有朕几分神采。”
“在无上权力面前,冷不冷血不重要,它压根不是一个选项。”
顿了顿,武则天撑着扶手起身,在寝殿踱着碎步,平静道:
“你以为朕还有舔犊之情?你觉得朕舍不得杀显儿?”
“错了,朕已经没有资格对显儿动手。”
“京兆韦氏跟张巨蟒联盟,裹儿又是此獠内定的正室,显儿死活,由张巨蟒定论。”
太平唇畔噙着一抹冷笑,根本不信这番言辞。
她索性挑明了说:
“李显不死,对我的皇位始终是个威胁,天下还有李唐老臣忠于他。”
武则天蓦然转头,目光极度冰冷:
“显儿只能交由张巨蟒处置,你要是动手,就过界了。”
“牢记这点,不要尝试逾越他,你就是缚手缚脚受制于他的帝王。”
太平一颗心直直沉入深渊,愤声道:
“你就一定要逼我成为傀儡……”
话音戛然而止,武则天竟阔步走来。
啪!
她抡起手臂,狠狠给了太平一个巴掌。
“要是张巨蟒身体流着朕的血液,朕岂会容你在这里发蠢,天下之主的位置,没有谁比此獠更合适。”
“你纵是男儿身又如何?你一个照面,就能被张巨蟒碾死!”
啪啪!
极为响亮的两记耳光,搧得太平嘴角渗出血丝。
“你给朕好好攥住龙椅扶手,朕要武周江山永垂不朽,朕要千万年后,都城太庙香火不绝,继续享受后世的祭祀!”
“你唯一的使命,就是将皇位传给正儿,倘若被改朝换代,朕在阴曹地府都要灭了你!”
近乎于咆哮的声音在寝殿回荡,经久不息。
武则天摇晃着身子,一股凄凉在苍老的身躯激荡。
她这一生,真的太难了。
一辈子都在破坏传统,一辈子都在抗争纲常法则。
她成功了。
她以女人之身缔造了一个王朝。
正因为付出太多太多,传承成了一个执念,一个近乎让她疯魔的执念。
大周王朝不能覆灭,大周王朝不能随风而逝。
为此,她宁愿成为阴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寝殿陷入冗长的寂静。
数扇长窗被凶猛袭来的夜风訇然吹开,周匝蟠龙烛台的火光在同一瞬间忽明忽暗。
太平擦干嘴角的血渍,这几个耳光将她从崩溃中打醒了。
“武家也算天怒人厌,留着给你登基后树立威信,全部铲除,包括其党羽。”
武则天声音也恢复了平静。
太平嗯了一声,呆呆望着殿顶。
“令月,”武则天蹲下来,抚摸她的脸,目光透着怜惜:
“朕知道你也会很苦。”
太平终于克制不住积郁的悲痛,把头埋在武则天怀里,泣不成声。
那一刻,大殿上静悄悄的,除了压抑到极致的哭声。
孤灯兀自燃着,照出母女俩狭长孤寂的影子。
影子像是合为一体。
……
……
平康坊。
已是深夜两更时分,丹凤街青楼还在开宴欢饮,到处都是姑娘们银铃般悦耳的调笑声。
一队人马在长街疾驰,他们个个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
为首的武三思环视着街边勾栏艳女,脸上露出狰狞的恨意。
去年胡虏联军入侵中原,整个平康坊如同坟林,青楼大门紧闭。
现在张巨蟒即将造反,眼看着神都即将遭受浩劫,这群婊子还能状若无事的营业。
你们是不是巴不得张巨蟒做皇帝?
可惜偏偏不如尔等蝼蚁所愿!
等孤登基,第一个屠杀你们这群搔首弄姿的臭婊子!!
“快点!”
武三思咆哮一声,他对这一带轻车熟路,率领悍卒朝薛府而去。
平康里对面,西南角有一片青瓦,柱顶有瓦筒乌头,显出不凡气度。
全副武装的悍卒直接冲进了薛家府邸,不由分说,见人就砍。
“有刺客!”
凄厉的哀嚎声惊醒了沉睡的薛府,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四起。
廊下灯笼光芒耀眼,武三思背靠廊柱,不时低头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显得心不在焉。
血腥的杀戮场面,反倒让他冷静下来。
陛下为何偏偏不杀李显?
难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在给李显扫清障碍?
“呵呵,孤倒是胡思乱想起来。”武三思自嘲一笑。
如果李显继位,陛下根本不需要杀太平跟李旦。
“快点,孤赶时间。”武三思沉喝一声。
嘈杂错乱的脚步声,悍卒将三个仅着单衣的少年拖到走廊。
薛崇训三人表情恐惧,甫见武三思,竟吓得直接失禁。
武三思眼神扫了他们一眼,冷笑道:
“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话落,他没有半分拖延时间,迅速打了个响指。
咻!
薛崇训挣扎的动作猛然一僵,旋即扑倒在地,脑后勺上赫然插着一根青津津的弩箭。
死不瞑目。
直到生命消失,他仍然不知道为何会突遭此劫。
悍卒瞄准要害部位,两声金属揳入肉体的闷响,薛崇胤、薛崇简相继身亡。
武三思目光戏谑的看着三具双目圆睁的尸体。
“殿下,薛家其他人要不要杀?”周利贞恭声问。
武三思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
“蝼蚁的性命,不就在孤一念之间么?暂且留其狗命。”
说完负手走人,朝着相王府而去。
……
相王府,气氛犹如阴森的墓窖。
一弯娥眉月凄清地挂在宫阙的一角飞檐上。
月光惨白,照见了一个金鞍玉辔、衣饰华贵的男人。
那是李旦同样惨白的脸。
他死死盯着圣旨,眼神骇异惊惧。
现实有时候比噩梦更为恐怖。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的母亲会拟下这么一道诏书。
“矫诏!你胆敢伪造诏书?!”李旦脸庞扭曲,咬碎牙龈。
武三思饶有兴致欣赏对方绝望的表现,阴笑一声:
“嗬,孤要是谋逆矫诏,神都城为何毫无动静?”
说完他打了个响指。
他喜欢上这个动手,好似在发号施令,一切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殿外,周利贞端着一杯鸩酒前来。
李旦如遭雷劈,面容煞白如纸。
武三思用手指关节轻轻叩了一下松木案几:
“孤代陛下行诛,幸赐矜恤,请吧。”
略顿,他朝周利贞轻叹:
“唉,天意悠悠,从来未可知,天命如何更非常人所能忖度。”
“不!”
一声嘶吼。
李旦像弹簧般蹦起身,尖声喊道:
“我要见母皇,我要见朝堂诸公,没有政事堂的印章,诏书不合法。”
他大张着嘴,浑身抖如筛糠。
见其一副窝囊模样,武三思生出一种施虐的渴望。
自己是身体残缺的阉人,必须将李旦先阉后杀,当着他的面让麾下折磨相王府女眷。
很快,武三思否决了这个念头。
要是被老妇人得知,恐会给传位徒添波折。
“李旦,你早该在政变那晚就得死,能活到现在算你命大。”
“要怨就怨张巨蟒,便是此獠不给你活路,去了地府,化作鬼魂也要缠着此獠!”
武三思笑容狰狞,目光中露出怨毒。
李旦身体颤抖不已,起身踉跄往外逃,却迎上了近在咫尺的刀刃,森然的寒意令他如坠冰窖。
武三思头也不回,声音阴冷:
“毕竟是天潢贵胄,死的体面一些吧,别在尸体留下伤口。”
李旦沉默了很久,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然而他似乎强自压抑心情,最终只是惨笑:
“虎毒尚且不食子,人毒却不堪亲,她怎可这般残忍?”
说完很平静地走向周利贞,接过那杯毒酒。
他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李旦捏着犀角侈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微微颤抖的手腕,却让杯中满满的鸩酒不停地洒出来,在地毯上洇出一个个水点。他的脸色,和武三思笑吟吟的表情大相径庭。
这就是可悲的失败者,当初早就助孤一臂之力,哪还有后来的张巨蟒?
孤的敌人,都得死!
李旦一口饮尽。
他丢下杯子,仰面平躺,呆呆望着殿顶。
似乎看到昔日宫中的那个翩翩少年,正面无表情地遥望万国来朝的盛景,憧憬着君临天下。
李旦目光呆滞,悲泣道:
“愿来世不复生于帝王之家!”
……
神都好似一头黑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满城在紧张的黑夜中煎熬,生怕屠刀莅临。
无数人抬眼看着煌煌皇城,惶恐不知未来在何方,可能随时会撞到皇城这片撼不动的巨岩之上,粉身碎骨。
庐陵王府,李显抖如筛糠,仿佛赤体置身于漫天大雪的寒冬。
旦弟死了。
他的同胞兄弟,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被赐死。
尽管一直为了皇位争斗,两人势如水火,可听到这个消息,他非但不欣喜,反倒有兔死狐悲的绝望。
太平的儿子死光了,是不是意味着太平也死了?
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为什么……”李显嘴唇发白,止不住地颤抖。
一旁的韦玉不遑多让,锦帕揪成麻花状,来回踱步平复内心的恐惧。
她也不懂老妇人在酝酿什么。
种种情况交织在一起,只可能是,老妇人要传位武三思了。
但为何要清洗李唐继承人,眼下这个局势,皇位犹如烫手山芋,唯避之不及而不及。
蹬蹬蹬——
急促脚步声自宫门传来,李显大汗淋漓,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侍卫趋行入殿,汇报道:
“启禀王爷,武三思回东宫了。”
韦玉胸脯剧烈起伏,长吁一口气。
而李显直接瘫倒在地,纵然劫后余生,可心中依然止不住地不安与焦虑。
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偷生啊。
躲得过今晚,明天,后天又该怎么办?
韦玉从身旁婢女处接过一条冰水浸过的缠花锦帕,用力在脸上搓了搓。
可精神还是异常疲惫,她能猜测到老妇人明天会宣布一个重磅消息。
禅位给武三思,然后火速迁都。
……
一场凄迷的秋雨就这样自然地落了下来,宫墙无知无觉,不知冷暖,只是沉默而漠然地迎接着这些雨水的冲洗。
武则天眼中微现湿意,脸上混着复杂情绪的泪水。
望着陛下痛苦的表情,上官婉儿却是不寒而栗。
她至今为止,都不知道陛下在谋划什么。
“拟旨,让北衙禁军前去封城。”
耳畔响起颓然苍老的声音。
上官婉儿下意识点头,她破天荒问道:
“陛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伴君二十载,上官婉儿第一次做逾规之事。
她确信武三思翻不出大浪,可如果此人合法登基。
就算短暂拥有这个帝国,依照此人疯癫阴冷的性子,对社稷黎民的破坏性将是巨大的。
武则天凝视着她,没有正面回答,“很快就知道了。”
上官婉儿表情僵硬,恭敬“嗯”了一声,缓缓离去。
椒房殿,气氛却与皇城格格不入。
整个皇城诡异肃杀,而这里宫娥献歌献舞,充斥着欢快轻松的气息。
太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成了所有武家族人关注的焦点。
武三思心中再激动兴奋,也要装得若无其事,表面做到不动声色。
“陛下驾到——”
太监嘹亮尖利的传报声,满殿的武氏族人立刻起身相迎。
皇族武家仅存的族人,都到齐了。
他们要见证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武家二代帝王正式登上舞台!
尽管他们清楚挽回败局很艰难,但谁没有侥幸心理呢?
一旦诛杀了张巨蟒,殿下挽狂澜于既倒,拯芸芸于纷乱,那他们武家就永远是权倾天下的皇族!
况且太子妃肚子毫无动静,倘若太子无子,那下任皇帝会不会从族内产生?
每个流着武家血脉的族人都异常兴奋!
武则天站在殿门口,脸上挂着一个寒冷的笑意,犀利的眼神一直在众人之间来回逡巡。
许久,她把目光停在武三思脸上,说:
“自家人都到齐了,朕要宣布一个消息。”
一切都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武三思压抑着心里的狂喜,面上露出凝重之色。
“朕要禅位给……”
椒房殿寂静无声,武氏族人呼吸急促。
而武三思脑海里空白一片,整个人完全沉浸于幻想之中。
孤要登基了!
孤要眼睁睁看着张巨蟒这个恶獠是怎样在皇权的光辉下被灼成一片黑烟!!
这一刻,武三思眼中填满了欲望。
他已经是个太监,注定没有子嗣传承,可他依然渴求站在人间巅峰。
他要掌有生杀予夺之权,他要将世间不敬他之人统统杀掉!
他要世间万万百姓都变成奴隶,他要每个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谦卑恭顺,他要男人都变成太监!
他要……
“朕要禅位给太平武令月。”
平静的声音飘向大殿,却犹如惊雷绽响。
武延基懵了。
武攸暨惊悚骇然。
所有武家族人都陷入震撼之中。
他们俱是认为陛下口误,不可能是太平,她不是早死了?
武三思呆立在原地,化为一尊石像,脸膛仿佛涂了一层铅灰色。
他发现自己正从尘世间最高的巅峰朝着一个无尽的深渊坠落。
这不可能!
有武氏族人立刻纠正道:“陛下,您说错了,不是……”
话声戛然而止。
咻——
破空利响,箭矢迅疾而来,盯在那人的喉咙上。
鲜血滴溅而出,像是滴进武家族人绝望的心头。
轰隆隆——
宫殿外陡然震动,装备精良的禁军如浪潮般涌进大殿,弓弩上膛。
武家族人四肢冰凉,陷入崩溃的恐惧。
他们明白了,所谓的宫宴,就是精心布置的阴谋。
武家成了瓮中之鳖,这个恶毒的老妇人要一网打尽!
悔意如同蚂蚁一样啃噬着武三思的心,他的嘴巴猛烈颤抖着。
“为什么?”他愤怒地咆哮。
被层层禁军护佑的武则天面无表情,沉声道:
“武家打着朕的招牌作恶多端,天下百姓苦尔等久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哈哈哈哈……”武三思发疯似的大笑,瘦骨嶙峋的拳头砸在地上,竟砸得砖块微微裂开一道细隙。
咻!
冰冷的箭矢齐射而出。
武三思关节处露出一截黝黑的钢弩箭尾,袖管血迹渗出。
他泪流满面。
所有武家族人全都放声恸哭。
老妇人毫不收敛的杀机,昭示着武家最后的一场。
灭族!
魏王武延基颓然跪倒,哽咽道:
“陛下,我们是你的血亲啊,你何苦如此狠毒绝情。”
“血亲?”武则天无悲无喜。
她转身离去,用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朕也不想的。”
为了武周江山,她能牺牲任何人。
“押入诏狱,反抗者诛!”
越来越多的禁军疯狂冲进椒房殿,冷血地执行命令,那些负隅顽抗的武家人被无情收割性命。
听着绝望的哀嚎声,武三思觉得有一场烈火正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燃烧。
那些东西,已经在这场无形的大火中灰飞烟灭。
诸如野心、权欲、痴念,诸如仇恨、报复……所有这一切,全部都化成缕缕青烟,在满殿的血雾中飘散。
“孤不能死,孤还没杀了张巨蟒,孤不能死。”
武三思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跪地求饶,涕泗横流。
“求你让张巨蟒陪葬,孤要跟张巨蟒一起死。”
他竟对着士卒磕头,咚咚咚一下又一下,犹如疯癫。
……
天空阴沉,雨水打湿了雄壮的皇城。
那些明艳的朱红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就像是快要凝结的血痕一般。
皇城端门伴随着吱吱声被缓缓打开,修缮不久的黄铜钉在闪耀着光芒。
几千名官员表情复杂地鱼贯而出,在一应仪仗的带领下,沿着御道一直走到了广场的深处,分列排在两侧。
在绝望悲怆的天气气氛之中,他们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路在何方?
谁也不知道。
也许朝会过后,他们之中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存活。
城门被封锁,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禁军,鲜血涂满了高门墙壁。
到了如今境地,唯一还对陛下誓死效忠的,恐怕就是几千禁军兵马。
当一个皇帝需要让禁军倾巢而出,那就意味着她孤注一掷。
连自身死活都不在乎了。
“铛!”
“铛!”
“铛!”
皇城望楼三道鼓声响起,发出颤抖的声音,击打在皇城上下所有人的心上。
……
朝殿明明站满了公卿,却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仿佛尘封已久的墓窖,露出一个个僵硬的兵马俑。
李显余光打量着御座,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竟让他有股窒息之感。
地狱里的恶魔,在即将毁灭之前张开了嗜血的獠牙。
冗长的死寂终被打破,有人率先沉不住气。
“陛下,请释放太子殿下。”
宰相崔玄暐缓缓出列,其长髯乱糟糟,显然心情惶恐到连仪容都没有整理。
说完目光灼灼地盯着御座。
闻言,一种相同的忧虑和恐慌不断在群臣中间蔓延。
没人知道老妇人究竟在酝酿什么滔天谋划。
赐死相王,诛杀薛家三子,一重奏。
听闻这个消息,群臣顾不上为相王默哀,笃定武三思即将上位。
可紧接着,上午二重奏来了,形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幻。
以武三思为首的武家族人全部打入诏狱,禁军严加看管。
武家全部完蛋,断绝了太子继位的可能性。
泾渭分明、完全矛盾的两个方式,必然会引出决定性的——
第三重奏!
“陛下,请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年迈的狄仁杰也站了出来,尖锐的口气近乎于指责。
他无力而又愤怒。
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陛下已经着火入魔,必须囚禁在牢笼。
越来越多大臣出列,他们目光不再恭敬,连伪装都懒得伪装,都是质问的眼神。
杀子,杀外孙,马上就要杀侄子……
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操作,皆出自这个九五至尊之手。
“退位吧!”
一道愤怒的声音异常尖锐嘹亮,在大殿回荡不休。
群臣非但没有觉得大逆不道,反而神色凛然地盯着御座。
“行。”
毫无波澜起伏的一个字,就像一滴水溅入油锅。
朝殿几乎爆炸开来!
谁也不曾想到,陛下会如此坦然的接受退位,这个将龙椅视作比性命还重要的女人,竟会心甘情愿将其拱手让人。
“谁?”
有大臣脱口而出。
在这个最庄严肃穆的帝国中枢,已经摒弃了文绉绉的礼仪言语,在满朝衮衮诸公面前,直接逼问帝王。
武则天没有回答,表情如一汪湖水,波澜不惊。
殿角的铜漏,水滴仍在从容不迫地滴下,无论世事如何急迫,它从来都不曾改变。
群臣按耐住焦急的情绪,默默等待。
或多或少有人将目光锁定庐陵王李显。
陛下无情地铲除了所有皇位继承人,唯独留下他。
从得益者推论,庐陵王恐怕即将继承大宝。
殿前的李显牙关竟有些发颤,显然是情绪鼓荡之故。
他根本就不想坐上火坑,他只想逃离神都城这个炼狱。
“陛下,您想禅位给谁?”狄仁杰沉声问道。
武则天依旧缄默。
气氛逐渐僵硬,大臣渐渐不耐烦之际。
蹬——
殿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寂静的朝殿,沉稳的脚步声异常醒目。
一步。
两步。
直到一袭红裙站在殿阶。
满朝惊悚,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竟然是太平殿下!
她不是死了么?
在群臣看来,如果殿下没死,陛下为何要连坐她那三个无辜的儿子?
“怎么会?!!!”
有大臣如见鬼魅,发出骇异的尖叫。
群臣瞬间注意到了,他们瞳孔猛缩,似乎看到了世上最为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个孩童黑亮眼睛转来转去,穿着精致的薄荷色小袍衫,头发扎成了两个小揪揪。
被数千道目光盯着,孩童毫不畏生,他注意到高高御座的老人,连忙挣脱娘亲的手,咯咯笑道:
“祖……祖母……”
他蹬蹬跑向御座,长长的地毯,一路摔了好几跤。
朝殿死一般的沉寂。
轰轰轰轰!!!
仿佛十八级大地震降临,群臣有一种天空崩裂,日月平沉的荒谬之感。
瞠目结舌!
极度惊恐!
大脑一片空白,完全陷入了宕机状态。
所有大臣都满脸惊悚地注视着这个孩童,目光充满了浓浓的震撼!
太像了!
这眉眼,活生生的小巨蟒!
祖母……
难道这是太平殿下跟张巨蟒的种?
这个念头开始滋生,众臣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怪不得率先杀的是薛家三子,这个孩子解释了一切困惑。
“祖母,抱……抱……”
口齿不清的声音在过道响起,孩童又一次摔倒在地毯,小脸委屈巴巴。
陈子昂一个激灵,箭步冲过去将孩童抱起,快步跑向御座。
刹那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杀机。
许多李唐旧臣,世家官员眸中抖现杀意,他们死死盯着孩童粉红白皙的脖颈。
掐下去,掐死这个小孽种!
可望着蓄势待发的殿前御林军,谁也不敢挪动脚步。
孩童顽皮揪着陈子昂的胡须,陈子昂不顾疼痛,将孩童放在陛阶上方。
“正儿,快来。”
武则天笑容和蔼,轻轻招手。
孩童嘟着嘴,他才懒得再走呢,直接躺着打滚,滚了几圈,麻溜滚进了御案底下。
如此滑稽的举动,朝殿没有一丝笑声,反倒觉得寒意逼人。
上官婉儿神情极度复杂,有些失落,亦庆幸,还有一丝妒忌。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生出浓烈的嫉妒情绪,但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稚童,她感觉内心很酸涩。
太平赢了,赢得盆满钵满。
“正儿,让祖母抱抱。”
武则天弯腰张开手臂,声音很是柔和亲切。
孩童藏进御案底下,仅露出小靴子,玩心大起,嬉笑道:
“我要玩躲猫猫,祖母快来找我呀。”
武则天莞尔一笑,表情很快就恢复原样。
她转目环视整个朝殿,两袖龙袍如广云展开,整个人的身上浮现出一股强大而庄严的气息,沉声说道:
“帝国公主跟中山王有私情,这是皇室天大的丑闻。”
群臣一颗心早就被这个孩童击溃得麻木。
现在谁还在乎什么丑闻?
怪不得要装疯,怪不得要躲进渺无人烟的邙山老林。
原来是产子!
以疯癫的丑状消失,却以华丽的姿态回归。
太平殿下,心机着实恐怖。
她有帝王之姿啊!
狄仁杰操着沙哑的嗓音朝上施礼道:
“武氏乃天下至贵,皇太女却为异姓,有悖于礼制,也于皇家声名有碍。”
“故而老臣恳请神皇赐皇太女武姓,以示母子同心,倡忠孝于万民。”
群臣错愕。
你狄公何时睁眼说瞎话了,王朝岂能存在两位储君?武三思太子之位还没来得及废黜呢,你这皇太女就给安上了?
不过眨眼间,大家都反应过来了,殿下必须是皇太女!
原以为改朝换代,战战兢兢等待着张巨蟒君临天下,大杀特杀。
谁曾想冒出个孩子,那真是无边黑暗闪过的曙光啊!
女主乾坤,妇人窃权乱政,天下士大夫绝对无法容忍,他们恨透了帝国之巅站着一个胭脂红粉,他们不想对着一个妇人跪拜。
但是!
另一个人是张巨蟒!
一个可怕到几乎是神祇的人物,一个凭着杀戮制定规则,一个四肢百骸都在饮血的暴君!
如何选择?
根本不需要考虑。
他们宁愿帝国出现第二个女帝,也不愿整天活在恐惧之中,每次上朝都得在家里准备棺材。
沉寂过后,宋璟,娄师德,陈子昂等人齐声附和:
“请赐皇太女武姓。”
“请赐皇太女武姓!”
“请赐皇太女武姓!”
山呼海啸的声音席卷朝殿,群臣神情异常坚决。
殿前太平面无表情,语调清冷:
“请母皇不吝相赐。”
可这时,不合时宜的吼叫在班列中响起:
“陛下,你为何认定这是中山王的孩子?”
崔元综面色涨红,愤怒道:
“殿下置驸马于何地?你们才是夫妻!况且坊间传言殿下养面首,孩子亲父是谁有待考证!”
哗!
满朝哗然!
此言不啻于羞辱,间接辱骂殿下淫秽!
可下一秒,众臣情绪就平复下来。
朝野认不认这是张巨蟒的种不重要。
张巨蟒自己认就行,此獠做没做过心里没数?
何况如此肖似,再不济让臧太夫人亲自前来认孙,毕竟也要归于张家族谱。
念及于此,群臣不禁忐忑,张巨蟒会不会弑子?
此獠灭绝人性,动辄屠俘五十万,活生生的杀神降世,在野心欲望面前,一个两岁稚童算什么?
或许普天之下,能阻止张巨蟒的只有此獠自己。
武则天没有去看情绪失控的崔元综,而是淡淡道:
“朕希望迁都长安。”
轰!
又一则爆炸性消息,群臣被震得脑袋晕晕,艰难才理清思绪。
他们目光复杂,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轻叹。
长安,那完全是张巨蟒的势力范围。
殿下登基本就要沦为此獠的傀儡,现在以长安为京,那皇城禁军都要受此獠掌控。
但另一方面,也瓦解张巨蟒势力的造反之心。
以长安为京师,那此獠亲信都能获得足够的利益,跟随此獠的人都会位居高位。
这样,谁还会义无反顾地陪着此獠篡位?
打姓李的,咱们愿意,打姓武的,咱们也撸袖子干。
可是打的是王爷亲儿子,你们父子之间的事,谁敢掺和其中呢?
造反无非两点,一是不反活不下去,二是为了拼一把荣华富贵。
可现在王爷虽名义上不是帝王,但已经权倾天下,没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挡你。
难道你为了皇帝这个虚名,忍心残杀自己两岁的儿子?
其实还有一点,那就是张巨蟒的声望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
越是这样,此獠越是不能有洗不掉的黑点。
此獠诠释了真正的高处不胜寒,短暂堆积的高峰,崩塌也许就是一瞬间的事,此獠愿意去赌么?
谁也不清楚。
殿内群臣几乎一边倒支持殿下登基,纵然他们知道这是掩耳盗铃,帝国幕后主宰会是那个恶獠。
但是好歹殿下是皇帝,某一时刻也能对此獠进行制衡,权力就会达到微妙的平衡。
不然张巨蟒改朝换代,那此獠真是为所欲为了。
还有潜意识里,群臣厌憎再次做亡国之臣……
李唐被武周取而代之,他们降了,要是再降一次,那在史书上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儒家士大夫,谁不爱惜羽毛,纵然狄仁杰也不可免俗。
“迁都,诸位没有异议吧?”
御座上再次机械般没有感情波动的声音。
群臣沉默,讽刺的是,大家原本都希冀南徙,没想到短短一天,帝国中枢却要迁到张巨蟒的大本营。
“没异议,那朕……”
武则天停顿了一下,表情略显黯然。
上官婉儿注意到了,她内心喟叹一声。
群臣也渐渐看向陛下苍老而又茫然的脸庞,这个冷酷的老妇人,为了江山传承不惜一切。
自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皇帝。
要退了!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孩童都躺在地毯上睡着了,武则天目光眷念的看着朝殿,轻声道:
“朕禅位给皇太女武令月,明日举办禅让大典。”
朝殿鸦雀无声。
太平眼神恍惚,她没有迟疑,跪下重重叩首:
“儿臣年少德薄、才疏学浅,于社稷无尺寸之功,于烝人无纤末之恩,仰赖母德,惭愧无地,焉敢觍居帝位,掩天日之光?”
历朝历代三辞三让的惯用伎俩,为了吃像好看一点。
可群臣已经等不了,明晨就得仓促举办大典顺势登基,哪有时间再耗着。
首相狄仁杰率先转过身,朝太平弯腰施礼:
“今惟愿殿下早膺大位、统御万邦,上应天神之命,下慰臣民之请。”
殿下终归没做出什么功绩,他也不敢用华丽的夸赞词藻来叙述,这句话干瘪瘪的。
不过没人会在乎,群臣随之高呼:
“愿殿下早膺大位、统御万邦……”
太平一时不知手措,她缄默无言,直到御座上洪声道:
“礼部即刻筹备大典,退朝。”
话音刚落。
“陛下!”
一个面容清秀的青袍官员快步出列,满脸激动道:
“微臣有话有说。”
殿内官员皆皱起眉头,这种六品小官有什么好讲?
张九龄深吸一口气,慷慨激昂道:
“陛下推广科举、招纳贤才,前代帝王皆不能及。”
“遥想武德、贞观之时,在朝为官者除了关陇权门便是功臣子弟,而今无论贵贱贫富但有其才皆可为官。”
“像臣来自岭南韶州,一个蛮荒之地,可那里诗书礼乐不逊中原之士,可见文教推行之广。”
“陛下为天下寒门敞开上进之路,此等功绩足以光耀后世,我华夏亘古未有之盛世为期不远矣!”
听闻此话,群臣默然。
这是在盖棺定论么?
也是,陛下余生只能待在神都城,权力与她再无任何瓜葛。
“朝堂称陛下任用酷吏,手段残暴,可说到底杀的都是贵族和官吏,未尝迫害百姓……”
“感念陛下者何止微臣?”
“陛下可知当今之世有多少百姓?去年户部核查过,有六百一十五万户,合计三千七百一十万人有余!”
“记得唐高宗年间只有三百八十万户,如今人口增长近七成,税收粮储更是倍增,这难道不是您的功劳?”
张九龄胸膛起伏,激昂的情绪随着话落渐渐平复。
满朝寂静。
武则天怔怔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官员。
她突然笑了,笑得很放肆,笑声充斥整座大殿。
虽说她这辈子听过无数歌功颂德的话,但说那些话的人都摄于她的权势,能在失去一切权力后得到这般评价,此生何愧?
群臣面面相觑,都能看出对方眼里的震惊,此子所言毫无虚妄,句句为事实。
要说陛……太上皇为政最大的弊端,就是兵略。
当初登基处决了太多优秀将领,导致朝堂来来回回就王孝杰等人,领兵打仗的将军捉襟见肘。
当年四国入侵,大周也是勉强抵挡,耗费了国库,亦没有完全解决边疆之患。
群臣几乎能预料,再这样下去,武周对外必然节节败退,疆土甚至会大幅度缩减。
可张巨蟒这个妖孽冒出来了!
简直是战神在世,一己之力将中原向外辐射,所到之处,蛮夷只剩血淋淋的头颅。
问题来了,张巨蟒这些功绩算不算太上皇一份子?
肯定算!
毕竟此獠还是名义上的臣!
那太上皇的历史地位就极为可怕了,对内人口经济增长,扶持寒门打压门阀,对外扩张领土……
青史评价上,这绝对要超过唐太宗李世民,甚至跟汉武帝都能掰掰手腕子。
就在群臣思绪飘飞之际,御座上的老妇人抱着孩童,在宫娥簇拥下,步履蹒跚地离去。
……
傍晚,禁军及各级衙门里正便开始在各处敲锣打鼓,贴出告谕,通知所有百姓,明天参加禅让大典。
满城百姓沸腾!
陛下退位!
二代女帝登基!!
中山王的儿子成为太子!
一则则消息,惊爆了百姓眼球,也赢来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
生活在神都的百姓心情是复杂的,皇城脚下,耳濡目染,当然整天听着陛下跟中山王的皇位之争。
他们不像长安,只拥戴中山王。
他们既崇拜中山王,又敬仰那个苍老的妇人,毕竟生活水平的提高,每个人都能切实感受到。
如今,终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陛下将治理天下的权力正式交给中山王,再传给小中山王,一代代传下去。
多好啊!
……
翌日。
红日初现的那一刻,万簇金光透过薄云照耀着大地,而阳光所及之处早已人山人海。
端门前密密麻麻都是人,天津桥被堵得水泄不通,洛川之畔摩肩接踵,整个洛阳城人满为患。
“殿下,时辰到了。”
太平身穿一袭大红的祎衣,那是周运火德的象征。
她薄施粉黛,华贵之气慑人心魄,迈着沉稳的步伐登上五凤楼,她那满头珠翠和锦绣纹章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光芒。
殿楼香雾缭绕,武则天面无表情一卷禅位诏书,她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
“咨尔皇太女武令月:昔者帝尧禅让于虞舜,舜亦授禹,时其宜也,天命不常,唯有归德。”
“今皇太女武令月,睿圣自天,英华独秀,威震幽遐,九区归往,百灵协赞,人神属望,为大周帝王不二之人选。”
“敬遵典训,御皇极而抚黔黎,副率土之嘉愿,恢洪业於无穷,时膺休祐,以答三灵眷望。”
“即日起,朕禅位于武令月,以肃承天命!”
话落,武则天将传国玉玺递到太平手上,直直盯着帝国新主人:
“大周江山,交给你了。”
太平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玉玺,望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八个字,她缓缓点头。
群臣纷纷参拜,狄仁杰代表文武百官,向太上皇进献尊号——
则天大圣皇帝!
千古第一位女皇,属于她的时代,终于在这一刻落下了帷幕。
狄仁杰坚信,再过几千年,她依然能在枯黄的史册中倨傲而华丽地飞扬。
武则天孑然一身离开殿楼。
日月不再当空照。
“铛!”
“铛!”
“铛铛铛——”
皇城无数钟声响起,一排排金黄飞禽从端门一掠而过,朝南方翱翔,仿佛百鸟朝凤。
端门前顿时沸腾,随着一阵隆隆之声,数十万百姓陆续跪倒在地,既而响起震天动地的呼喊声: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宛如海啸,震耳发聩。
泱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但每个人都一脸崇敬,仿佛都在歌颂新帝的圣德。
太平俯瞰端门,君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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