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墨云压落,却遮不住这崖底星光。
崖底已是堆了不少木材,足以盖成一座屋舍,结下一片人庐了。
上官玄清将满身星辉按落,脱去双履,将那两团白玉侵入水中,望着那堆木头却有些发了愁,平日只见得高楼宫阙拔地而起,在专司此职的修士有序调度下不消多少时日便可坐落而成,如今得了良米,她却不是那等巧妇,只因这丙丁榫卯、盖屋搭舍的事她是一窍不通的。
那哗啦啦的大雨却扰不到这处,这或许便是天象的奇异,崖底是一片幽幽的安宁,崖上却是雷雨已起,雨声淅沥。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传入耳畔,是那条一直伏在木材上的青鳞小蛇已悠悠醒转了过来,小小的三角头颅晃了晃,蛇瞳中尚还是一片混沌。
上官玄清正要出手将它拿下,全了自己熬一锅蛇汤的好梦,却见到那七尺长的青鳞身子自那一截木材上蛇行而下,待到了近前,那小小三角蛇头伏下,俯首做低,一声一声的“嘶嘶”唱的极慢,一副欲要归顺于她的模样。
想这等生于深山老林的虫鱼走兽也并非每一头都有机缘做那上古异种之后,也并非每一头都能得修行之法踏入仙道,开了灵智,如这头青鳞小蛇便是一般普通蛇类之后,要修至这般地步,得了那修道法门的机缘自是首功,其次便是要数十上百年的苦功夫下去,才能有这般的微末成就。
如这等生灵,虽说开了灵智,却由于常年仍就是居于这深山荒林中潜修,过得还是蛮荒兽类、物竞天择的日子,那点点的心智就似那初生婴儿,全然是未着世墨的白纸一张,多是心思质朴,没有那些阴谋歹毒的伎俩。
上官玄清往日修行闲暇时也多有读过一些鬼怪志异,这世间除了人杰,倒也多得是鬼雄,谁说这妖怪山精就是见人就杀,遇士便吞的凶神恶煞,你不见那许多才子配得的佳人却是妖狐、猫妖、花精诸般化形而来,那许多凡尘中人倒是比山鬼、精怪还要毒上几分?
那等柔肠百转较之真人女子恐怕也不逞多让,那般凄婉哀艳比之凡尘中人怕不是还要厉上几分,再如令她印象深刻的一则白蛇小传,那白蛇之情怎么就不是如它那名般既素且真?
修道一途虽是激流勇进,争锋大道,但却不是只有苦修与奇遇,得了奇遇、经了苦修就去找人打架,然后又埋头苦修、又得奇遇,如此这般往复,那便无异是做了天道的提线木偶,浑然不似个人了。
“你倒是识了些时务。”
上官玄清这句话只在心头,未曾说出口,那青鳞蛇见上官玄清迟迟没有下手,似也懂了几分意思,只见它那蛇身在地上一阵扭动,七横八错间竟勾画出一座宫殿的图景,只是毕竟碍于蛇身,又或者是它记忆不真、画技粗陋的缘故,这宫殿却是歪歪扭扭,好不难看。
这青鳞蛇毕竟也是启了灵智,见上官玄清伐来这么多上好的佳木,却只是望着发愁,迟迟没有动手兴动土木,也就猜得了自己这新认得的主子不太懂得这土木石工的事情,故而才画出了自己脑海中唯一见过的一座宫殿图景。
说到这宫殿,这也是青鳞小蛇寻得那一丝仙缘的地方,它是于山间觅食时无意间就入了这殿宇之中,其内是如何场景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莫名一晃自己便又身在了山林间,那座宫殿只在群山拱卫的一处峡谷中,有云雾出岫,眨眼间便将那宫殿遮去了踪影。
“哗!”
正当这时候,只闻得一阵哗啦啦的水响,那潭水中央大茧如潮水般散去,噗通一声激起好大一阵水花,将那青鳞蛇画下的宫殿冲散了。
“咳咳。”
叶枯到了浅岸上时呛出了几口水来,他的肉身在茧中重塑,依旧是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以一得中之词述之,便唯有匀称二字当得,这匀称却不单单是身体线条的匀称,而是人与天,气与道之间的匀称,给上官玄清的感觉,若非要说,那便是:
叶枯处阴阳正中也。
这是一种冥冥之感,是一种道之境界,与修为无关,不可具体言说。
如那凌云逸修成万法全通极象,所到之处那一片天地都似尊他为主,掌控一方,乾坤在手,五行在御,这并不是说其他修士便不可在他面前调动天地灵气,说的只是那一种冥冥之感,那一种道之境界罢了。
若说上官玄清破茧而出时那般银辉夺目,星凰翔空的璀璨奇丽,那叶枯这般咕咚入水就定当是朴实无华了。
其实他在那大茧中便已经清醒了过来,见得了那堆成一座小山般的木材与在潭水边一脸愁闷的上官玄清,叶枯顿时便明白了这姑娘在想些什么,只是不知道她为何想于此地搭建屋舍做这久居之事。
那神秘的老人虽然能以无上手段重塑了叶枯被罡风刮的血肉模糊的肉身,又以生灵图景中的生机治愈了大部分伤势,可他将已死的势龙强行唤醒所留下的道伤,那老人好似全然没注意到一般,丝毫没有着手助他一臂之力的意思。
说是叶枯唤醒已死势龙,倒不如说是那一道无形无质,不可捉摸的孽气借叶枯身躯为引,强行压榨出了势龙的最后一点生机,如此方才有了他与上官玄清驭势龙横渡一事。
好在他身上的道伤也只是最粗浅的一层,乃是“势”所留,远远及不上天道那一无上层次,以叶枯的手段要治好也是不难的。
女孩家的心思,叶枯有哪里能够尽数猜得,如今他上得岸来,便也没做多想,只想着遂了上官玄清的心愿就是好的。
他虚手一引,那一块块粗胚似的上佳木料便被一道道如细丝般的玄气裹了进去,玄气交错间几下便将其切割成了大大小小、形态不一木料,分门别类的聚好了堆。
这凝气成丝的手段是修士对自身真气掌握极高明的表现,有修士虽然修得化神之境,一身真气如汪洋般不见其底,却不见得能将每一分每一毫的真气都做到如臂使指,出手间只求大开大合气势不凡,却万万做不到这凝气成丝之事。
修成剑意之辈如何能凭得手中三尺青锋做到无坚不摧、无物不斩,便是以弱搏强也多有听闻,他们的倚仗之一未尝不是那在剑意驱使下将锋锐之意凝练到了极致的剑气,以点破面,纵使有通天巨墙拦于身前,一剑斩去便可斩出一道缺口,仅容那剑客一人往来。
叶枯默默观想出一幅屋舍构造的图谱来,按部就班,只见得那一方方造形态各异的木料忽起忽落,听得砰砰咚咚、噼里哐啷一阵乱响,不消片刻便是两座外形看去便极惬意的木屋落了地。
上官玄清霍地站起身来,也未说一个谢字,星辉一闪,身形便入了其中一座木屋中,背对着叶枯抚出一掌,吱吱呀呀的将那扇门,那几扇窗都给砰砰砰地闭了下去。
那地上的青鳞蛇初时还奇怪这水中大茧中为何突兀蹦出一个男子来,又闻得一阵哐当乒乓的响声便见到两座木屋拔地而起,虽不及自己所画的那座宫殿那样宏伟,那样气势磅礴,却于精巧一词上别具了些匠心,当下再听得那砰砰几声连响,就又转而疑惑自己这新认得主人为何有些嗔怒。
其实这青鳞蛇的心思很是简单,它常年居于山间,哪里懂什么精巧,只是觉得这屋舍看上起比自己往日居住的洞窟还要好上许多,也想的是得了东西就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断不会是这般情景。
畜生精怪之流到底是不如人心通透,若是再给这青鳞蛇百年的苦修功夫,就应当是如二三十年岁的常人般懂得七情六欲,世故人情了。
叶枯也没心思去琢磨,方才无意间瞥见了地上这青鳞蛇,以他的见识自然看得出这七尺蛇并非异种之后却修了些道行开了灵智,正有些奇怪,这一低头便见着了那青蛇旁被潭水溅的有些不成模样的图画,心道:“这青鳞蛇有这般机缘,又歪歪扭扭地画出这幅图画,只怕两者间有些渊源才是。”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上官玄清就从那间木屋中走了出来,也不管叶枯,对着地上青鳞蛇冷冷地说道:“你就在这片山崖底活动便好,另一间屋子可作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只是时不时会有人来打扰,你要多担待些,切不可伤了这人。”
青鳞蛇一听只嘶嘶吐信,是连忙应承了下来,不敢对这女主人的吩咐有分毫怠慢。
这时,两人一蛇所处的山崖之底突然一阵摇动,一线天穹上传来阵阵巨响,那一块墨色的铅云连带着深蓝色的夜幕被撕开了,雷光闪,碧霞动,黑云摧,似是有三方人马在交手。
上官玄清将方才的是一五一十的讲予叶枯听了,后者仰头望了望变幻无定的天色,见得那般风云变色的模样,摇了摇头,道:“别人的恩恩怨怨与我们何干,我们还是莫要管这些闲事为好。”
叶枯眼下当务之急是着手医治体内被“势”留下的道伤,若是拖得久了留下暗疾将是修道路上很大的阻碍。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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