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
房间里两道身影被夕阳余晖映照到墙上,温柔缠绕。
郁绵微微仰着头,感受到后颈处被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
她睁开眼,正好对上裴松溪那双含了水雾的潋滟眼眸,眼尾也泛着一点红,禁欲冷清中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
她直觉这次与先前那次不一样。
可是……衣服被推上去,最后又被拉了下来。
裴松溪轻轻舒着气:“……绵绵,要下去吃饭了。”
郁绵拿手心遮住眼睛,过了一会才开口,可声音里依旧带着颤颤的尾音:“我生气了。你又……我对你都没有吸引力。”
裴松溪笑了笑,伸手把她抱起来,将她的发丝挽到耳后,再将她的衣角抚平,轻声说:“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我真的不行。”
刚才……想起很久以前,绵绵在走廊上等她等到睡着,她抱她回这个房间,把她放在床上,听着她安稳绵长的呼吸声,才起身离去。
那个时候她是那么小小的,软软的一团。
于是有道声音告诉她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郁绵抿了下唇,下巴在她肩头上轻轻蹭了蹭,有一会没说话。
直到裴林默来敲门:“吃饭啊……咳咳,不是我要来打扰的啊,是大嫂非要叫我上来的。我说你们啊……”
他还在滔滔不绝,门忽然开了。
裴松溪淡淡的看着他:“说什么?”
裴林默:“……说,不说什么!”
郁绵噗嗤一声笑出来,等下楼的时候又有点紧张,深呼吸几次,才慢慢走下去。不过一切比她想象中的好,他们甚至没问她一句。
丁玫正在给裴之远盛汤,无疑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劝他赶紧找对象。
裴之远听得烦了:“妈,您要是希望家里多点人,您就自己找个不就行了。男女老少,我都不问,您开心就好,行了吧?”
丁玫语结,似是想到了什么,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怎么说话的……什么叫男女老少……”
瞧瞧她就是那种惦记年轻小姑娘的人嘛!
郁绵拉开椅子坐下,就坐在裴之远的对面。
裴之远悄悄瞥她一眼,又看向裴松溪,没多久,跟裴林默隔空点了点头,得出一致的结论:禽|兽。
丁玫也有点牙酸。
瞧瞧这还是在家里,看起来好像是在楼上刚亲过,也真是……老房子着火越烧越旺,在家里也不知道收敛一点。
裴松溪对上她的目光:“大嫂?”
丁玫轻咳一声,下意识找话题:“咳……没事没事。我就想问你,明天是奶奶的生日,早上几点出门过去?”
裴松溪想了想:“九点吧。”
郁绵原本在吃着饭,筷子戳在碗里,却渐渐停了下来。
她有点恍惚,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场雨,想起裴松溪在雨中跟她说的那些话。
没多久,她听见裴松溪偏过头轻声问:“怎么了?”
郁绵回过头,朝她笑了笑:“没事。”
-
翌日。
天空晴朗,阳光热烈。
私人墓园有专人打扫清理,安安静静。
道路两旁的松柏笔直高耸,苍翠依旧。
夏日草木葱茏,叶尖上还悬着几颗清澈的露珠,轻轻颤动着坠入泥土。
丁玫等人知道裴松溪和老人感情最深,悼念完先行离开,只让郁绵在这里等着她。
裴松溪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都三年了,不用再这么紧张了。”
郁绵也看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指尖:“裴姨……你,你还记得你在这里问过我的问题吗?”
裴松溪静静凝视着她:“以后我会枯萎会败落。这样的我,你真的会喜欢吗?”
郁绵点头:“当然!”
裴松溪摸了下她脸颊,唇角微微弯着,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郁绵抿了下唇,严肃又认真的说:“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心。”
我要一辈子好好的爱你。
凡人是很难谈论天长地久的,有多少激情燃烧过的爱恋,最后却只有一瞬间的光华。
可是她不会。
她要做一个会发光的人。
她想好好爱着她。
裴松溪被她鼓着脸颊的严肃模样逗笑了,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这么柔软舒适的触感。
她的声音里也多了一点笑意:“别紧张。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刚好聊到这个话题。”
郁绵却扑进她怀里,紧紧抱着她:“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你信我。我……”
裴松溪低头吻了下她发顶:“好了,我没有不信你。”
或许她从始至终不相信的,就只是无常的时间吧。
可是她现在逐渐找到了平静。
再说了,绵绵早就告诉她答案了。
-
在回去的路上,裴松溪接到周清圆的电话。
周清圆语气轻快的说:“松溪,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裴松溪笑了下:“没事,挺好的,怎么了?”
“今年年初的时候给你开的药,最近爆出来生产商的原料出了问题。你吃了吗?”
裴松溪把手机往里压了压:“没有。你放心。我在开车,马上到家了,晚点再说。”
她很快就把电话挂断了。
郁绵偏过头:“谁啊?”
她似乎听见对方在说什么药……
“一个朋友,改天带你见见。”
“是认识很多年的那种吗?”
裴松溪笑着点点头:“算是。中学就认识了。”
郁绵的眼睛一亮:“我要见她。我要知道中学时候的裴小西是什么样的!”
裴松溪刚好把车停进车库,揉了下她头发:“……什么裴小西。”
郁绵才不把她假严肃的样子当真,勾着她手指,反复的问:
“你中学时的照片还在吗?”
“穿校服的是不是?”
“应该是人群中最好看的那个吧!”
“求你了裴姨!我要看看裴小西的样子!”
裴松溪被她磨的没办法,却始终不肯松口:“不了……绵绵,没什么好看的,就不看了。”
郁绵有点失望,难得起了小脾气,也不肯待在客厅陪她:“我要一个人待会,我生气气了。”
她鼓着脸颊,一本正经的说自己生气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的。
裴松溪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暖意:“那你先上去,我煮点茶。”
郁绵转身上楼,为了做出生气的样子,故意把脚步声放的很响,在楼梯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可是那个人还是不为所动的,就是不肯给她看中学时期的照片。
她直接进了裴松溪的房间。
自从……自从她开始睡在这里之后,她就很少回自己房间了,就总是待在这里。
房间里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床头还放着一件黑色内衣。
她耳尖一红,别过眼去,伸手去拨弄床边柜子上的小小银锁,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回房间拿了一把银闪闪的小钥匙。
那是以前裴松溪给她的,她在哪里,这钥匙就带到哪里。
楼下客厅里传来茶壶煮开的声音。
郁绵知道自己还有一点时间,她想了一会,才轻轻拧动了钥匙。
她不该这么做的。
可是她知道,如果她不这么做,有的事情,可能一辈子她都不会知道。
她伸出手,把锁拨掉,轻轻拉开抽屉。
抽屉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两排白色药瓶,盖子上面贴了标签,应该是记录着开封日期。
是它严谨的主人,一贯的做事风格。
这些药瓶被分成了两组,靠里面的那组瓶盖有些发黄,看起来时间有些久远了。
郁绵拿起一瓶,看了看标签上的日期,竟然已经有十多年了。瓶子里还有药,在手上轻轻晃动一下,就能听见药丸撞击瓶壁的清脆声音。
外面那组药瓶上的日期近很多,最早的一瓶大概在三四年以前,最近的日期……在半年前。
郁绵轻轻屏住了呼吸。
她好像发现了某个秘密。
她拿出手机,把药瓶上贴着的药物名称一一搜索,越往下看,就越感觉心脏被人捏住了,有很长一会都喘不过气来。
直到她逼迫自己挪开视线,目光落在半空中,却渐渐失了焦。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
裴松溪煮好茶,又榨了一杯新鲜橙汁端上去,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吸气声。
她轻轻拢了拢眉,推门进去,就看见郁绵坐在床边地板上,天鹅般白皙柔美的脖颈低垂着,掌心里的手机屏幕是暗的。
她将杯子放下,快步走过去:“绵绵?”
听着她的声音,郁绵抬起头。
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满是泪光的脸:“你都不告诉我。”
裴松溪愣了下,却下意识的看向床边……果然,抽屉打开了,贴满标签的药瓶挪了位置,不那么整齐了。
郁绵轻声问她:“那一次我看到的时候,你说没事,就只是因为失眠。”
裴松溪轻轻揽了下她肩,轻声安抚:“没事……没事的绵绵,都过去了,我很好。”
郁绵凝视着她,眼底的水光再次积聚,她的声音也是哽咽的:“为什么要说没事……不要说没事。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松溪抿了下唇,有一会没说话,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郁绵的眼泪却越掉越凶,根本止不住,她紧紧攥着那把钥匙:“你说你把钥匙给我了,以后就不会再吃药了,那时候你答应我的。这么多年,我去哪里都带着它,我想着不能让你拿回去,只要我带走它,你就会好好的。”
裴松溪被她的眼泪击中了。
她没想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绵绵还那么小,她随口说的话都一直记着,她递给她的钥匙……竟然还是随身带着。
她靠过去,把她脸颊上的眼泪亲掉,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是我不好……我手上是一直有两把钥匙的。但我也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会再打开它。不用太担心,好吗。我答应你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记得这件事,所以没有去碰。直到几年前……”
郁绵低声哽咽:“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在几年前,是在她们之间的关系彻底走向冰点的时间吗?
裴松溪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安静。
过了很久,郁绵才勉强整理好情绪,低声跟她道歉:“对不起。裴姨,是我不好。”
裴松溪温柔的看着她:“跟你有什么关系呢,绵绵。”
郁绵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她的眼睫上还沾着几颗泪珠,轻颤颤的,雾濛濛的。
她的目光继续转向那抽屉,看向那旁边放着的日历本,在裴松溪说话之前先拿了出来:“这是什么?”
裴松溪想说些什么,可郁绵已经看到首页上写着的几个字,这是她记录吃药时间的本子。
扉页上写着一句话:我可能什么都想要,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个步伐升盈令人战栗的光辉[注]。
郁绵看着她,乌黑的眼眸清澈见底,十分坚定:“我想看。”
裴松溪没办法拒绝她,轻轻点了下头:“……你看吧。”
郁绵长舒一口气,才慢慢把那日历本打开了,上面有用黑笔和红笔圈出来的时间。
最开始只是用笔圈出来而已,后来却在旁边写了很多字。
“这天给绵绵开过家长会。”
“去看绵绵跳舞了。”
“答应她以后还来滑雪。”
“很久没带她骑马了。”
“答应她要教她打桌球。”
“绵绵被一篇课文吓到了。答应她我会一直在的。”
“绵绵生日。不许吃药。”
“记得发新年快乐给她;要控制好情绪。”
所有这些用黑色签字笔圈出来的日期,旁边都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都是跟她有关系的。
被圈出来的日子,都是写着这行字的人,在自我提醒,时时刻刻警惕着药物依赖。
她像是那根拉住她往下坠落的线。
最开始的圈注是比较少的,她看到裴松溪记录下自己吃药的日期,通过记录来规避这些时间点,控制服用药物的频率;到了后来,渐渐变少了,直到半年前,所有的字迹都消失。
郁绵呼吸为之凝住。
她给自己划定的时间节点原来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她是花费了多少意志力,才走到这一步。
她以她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为经纬,重新建构起她的宇宙,一步一步,将自己从情绪的泥潭里拉了出来。
她是自己从黑暗里走出来,走到永州大学去看她的。
郁绵还记得她在台下温柔含笑的目光,却不知道……原来她是一步一步从无限旋落的黑暗中走出来的。
郁绵忽然很恨自己。
她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度过那么漫长的时光?
那时候的她呢?
她在天南海北,四处行走,却唯独……唯独不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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