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源县阙里,衍圣公府书房。
衍圣公孔端友端坐于靠背椅上,手捧《论语》,微闭双目默读。
《论语》是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语录文集,较为集中地体现了孔子及儒家学派的政治主张、伦理思想、道德观念及教育原则等内容,乃是儒生必读书目之一。
孔端友身为孔子嫡孙,更是将大量的精力花在了《论语》上。
其人早就把整本书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万余字刻进了脑中,对本书的掌握理解程度要超过一般儒生一大截,根本不需要再捧书对照。
对孔端友来说,《论语》的意义不仅是儒家经典,还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
以往心神不宁遇事难决时,其人便会拿出《论语》反复默读,以求从先祖的智慧中获取解决现实困境的办法。
现在也是如此,只是孔端友此刻的心态似乎更加焦躁。
默读《论语·公治长》篇的不长时间里,其人便不经意地睁眼看了两次门外。
孔端友在等一个人——为家族未来执行秘密任务的胞弟孔端操。
眼见大宋王朝这艘破船有倾覆之危,掌舵人赵佶自己都没有信心,却想拉着坐破船经验丰富的仙源孔氏共(一)度(起)时(沉)艰(没)。
殊不知孔氏能坐很多次破船却没有被淹死,乃是因为其身份特殊,坐任何人的船都不用买票,沉了旧船又能立即坐上新船。
肩负着“衍圣”重任,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孔端友自然不想为赵氏陪葬。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大宋破船彻底沉没之前,借着同军南下仙源县“沦陷”的时机,直接换乘风头正劲的大同新船。
只不过大同新船掌舵人徐泽的规矩全然不似其他人,其人明显没有对衍圣公一族免票的意思,大同帝国伸向仙源县的触角组织共建会还故意挑衅孔氏的地位。
孔端友于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袭封奉圣公(大观年间复改衍圣公)并执掌仙源县令之职,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自不是没有政治鉴别力的素人。
其人看得很明白,孔氏虽是儒家圣人孔子的嫡脉子孙,享受历代朝廷的优待,却没有对先祖理论的解释权。
哪怕孔子复生,对《论语》一书的“理解深度”,也比不了完成《论语注疏》的何晏和邢昺(二人相隔千年,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论语注疏》为前者注、后者疏)。
因为,千年来,王朝多次更替,却不是简单的重复。
历经千年的时光,社会一直在进步,儒学也始终与时俱进,早就不是最初的模样。
孔子当年与弟子们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前掌控天下的统治者希望《论语》中的语句就是这个意思。
以上观点自然不可能是孔端友自己的思考,而是其人偷偷学习了“格儒”资料之后得出的结论。
似乎,有一些道理?
从这点意义上讲,既然徐泽注定要灭亡大宋取得天下,对没有儒学经典解释权的孔氏来说,正乾皇帝动或不动儒学的根基,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大同帝国仍然独尊儒术,并继续尊孔子为儒学圣人,就必然要延续礼遇孔子后裔的传统。
从共建会在仙源县的所作所为中,孔端友读懂了大同正乾皇帝并非不愿意礼遇孔氏,只是不愿意按照以往各朝的方式礼遇而已。
而孔氏只要不想为赵宋王朝殉葬,就必然要向强大的大同帝国低头。
早投晚投早晚要投,早投早受益,投晚了就未必能保住积累了千年的家产。
只是,向北,是正乾皇帝故意以共建会的泥腿子让孔氏难堪;
向南,是自身难保的教主道君皇帝热忱邀请。
面对向北还是向南的两难问题,当代衍圣公孔端友不敢轻易抉择,乃遣胞弟孔端操先私下正面接触大同,待探明风向后再决定家族的出路。
孔端友欲要投靠大同却又不想承担风险的扭捏之态,当然逃不过徐泽的眼睛。
而大同方面,秉承皇帝旨意的监部尚书孙石已经前往东平府公干,其人自不会惯着孔氏,直接命孔端操三日之内赶到须城来拜见自己。
东平府和袭庆府分属同宋两国,但有共建会的地下组织,孔端友倒是不担心胞弟会在在来回途中有危险,其人担心是端操偷偷前往须城一事会被大同利用。
正乾皇帝最擅杀人诛心,让人防不胜防。
原知中山府事陈遘、两浙路发运使卢宗原、庆远军承宣使朱勔等大宋官员,都死在正乾皇帝随意捏造的罪名或功绩下,教主道君皇帝还得捏着鼻子予以追任。
若是大同扣住端操,并趁机散播“衍圣公遣胞弟上表称臣”的谣言,孔氏可就真的只有任大同帝国玩弄了。
尽管孔端友确实有改换门庭的想法,但那也要等到双方谈妥,大同朝廷开出了孔氏能够接受的条件才行。
可现实却是双方的力量不是一个等级,大同帝国可以随意提要求,孔氏却没有资格与对方讨价还价。
若不想让端操去须城,那就只有彻底与大同帝国划清界限,立即抛弃祖业举族迁徙,跟随注定要灭亡的大宋王朝迎接未知的命运。
以正乾皇帝的大度,真等大同灭亡了大宋,抗旨“附逆”的孔氏多半不会有灭族之祸,但“衍圣公”的爵位就不要再想了。
在无奈的现实面前,衍圣公孔端友只能低头,老实等待大同帝国对孔氏的裁决。
结果这一等,竟比预料的时间晚了两天,让其人如何不急?
好在,孔端友最担心的结果并没有出现。
今日早间,提前返回仙源县的侄子孔璠汇报了端操今日申时前便会回府。
当孔端友强压住内心的焦躁,默读到《论语·宪问》篇时,孔端操终于回来了。
遇大事越要冷静,孔端友并没有出门迎接,耐心等胞弟进书房汇报此番机密之事。
“果如兄长所说料,他们愿意接受我孔氏一族。”
其实,这趟差事并不顺利。
接洽孔端操的大同官员似乎不满意衍圣公孔端友没有亲自前去须城,晾了孔端操整整三天后才接见了其人。
完成任务后其人便遣随行的次子孔璠提前返回阙里通报这一情况,以免兄长等得心焦。
一母同胞,彼此都清楚对方的习惯。
孔端操自是知道兄长此时最关心什么消息,张口就直奔主题。
而听了胞弟的话,孔端友也意识到了事情不顺,不然端操不会先挑好话讲。
“他们提了哪些条件?”
孔端操的面色有些古怪,纠结了片刻,答道:
“弟愚钝,不能确认他们的意思。”
孔端友倒是有些心理准备,知道这事不好办。
端操并不愚笨,他不能确认大同的意思,无非就是对方提出得要求太过苛刻,不方便直接给自己讲罢了。
“不急,慢慢讲。”
大同虽然立国三年多,但其国的政治体制与大宋差别很大,一般的宋人很难理解。
情报封锁之下,大宋教主道君皇帝都搞不清楚大同百官各有哪些人,孔端操一个半辈子不出仙源县的文士,更是不知道大同还有个从不说话的尚书。
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将之与接洽自己的官员联系到一起。
在孔端友、孔端操两兄弟看来,大同官员愿意接见端操,肯定有正乾皇帝的授意,却不大可能派高官来。
孔氏地位虽尊,却是儒生们捧出来的尊贵,和武夫没有半点关系。
能够改朝换代的造反者都是靠手中刀兵起家,可不兴这些。
他们有太多的理由,或者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能收拾孔氏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贵人,皇帝派天使接见他们这等礼遇更是别想。
“召见弟的大同官员很年轻,有些阴冷,见弟的过程中始终没有讲一句话,只是在桌上写了几句话,弟都记下了,兄长请过目。”
孙石并没有在东平府官衙召见孔端操,而是选了一处暗室,也没有穿官府,室内的光线有些暗,配合其人冷峻的脸庞,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以至于孔端操现在想起来,还对阴冷的孙石心有余悸。
孔端友没有亲眼见过孙石,自是没有孔端操这么强烈的感受,其人的关注点一直在胞弟从怀中拿出的纸上。
第一张上的内容纸就令孔端友变了脸色,只见其上写着四个字——“丧家之狗”。
“丧家之狗”后世用来骂人,但这个词其实是有典故的,并且与孔氏先祖孔子有关,出自《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
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子贡以实告孔子。
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后世儒生认为《史记》这段记载生动地刻画了孔子为了推行自己的理想不辞辛苦地周游列国,虽然途中累遭困厄仍淡然处之的乐观豁达形象。
孔端友的学问和先祖完全没有可比性,也没有孔子那么宽阔的胸怀和远大抱负。
在其人看来,丧家之狗就是没有家的狗,再如何乐观,也改变不了无家可归饥寒无凭的现实困境。
因而,之前在曾经的郑地参加祭天大典,教主道君皇帝暗示朝廷无力保护仙源孔氏的平安,要求孔氏举族迁徙随朝廷继续抗同。
结果,孔端友不仅没有听从赵佶的安排搬家,还派出胞弟冒险联系大同。
就是因为其人舍不得仙源县的祖业,不想成为丧家之狗。
很明显,那位召见端操的大同官员很清楚孔氏面临的现状,“第一句话”是询问孔氏有没有做“丧家之狗”的觉悟。
孔端友心情复杂地揭开此页,看到了第二张纸上的内容——“去海万里,皆是同土”。
有第一条的明确指向,第二条应该也与先祖孔子有关,孔端友立即想到了不多时前自己默读的《论语·公治长》篇。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主张的确无法推行了,我想乘着木排漂流海外。但跟随我的,恐怕只有仲由(子路)吧?
孔子当年有自己不可能放弃的“道”,还有弟子三千,可若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能够忠心追随的也只有子路一人。
孔氏如今没有自己的“道”,早就沦为大宋王朝的吉祥物,且家大业大,自不可能因为改朝换代适应不了新朝的规矩,就学先祖“乘桴浮于海”。
就算他们想学,也没有操作的空间。
“去海万里,皆是同土”自是夸张说法,但大同海军的强大世人皆知,听说已经征服了很多海外之地。
这句话的嘲弄意味更甚,孔氏可以不接受大同的条件,但也别想借“不食同粟”来表现自己的气节。
大宋迟早要灭亡,孔氏避无可避,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唉——”
孔端友长叹一声,终于知道了端操为什么不能确认大同的意思了。
不是不能确认,而是不敢跟自己直接讲,实在太屈辱了。
其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鼓起勇气揭去第二张纸,露出最后一张纸上的内容——“赵太后新用事”。
孔端友博闻强记,清楚“赵太后新用事”出自《战国策》,乃是《赵策》第四卷倒数第二篇的起首语。
古时文集内的单篇文章一般是没有章节名的,后人多以其起首语为章节名。
这篇《赵太后新用事》讲的是战国时期,秦国趁赵国政权交替之机掀起大战,很快就占领了赵国三座城池。
赵国国势大危,急忙派使向齐国求援。
齐赵两国历史上多有纠纷,多次打出狗脑子,齐国君臣并不信任赵人,坚持要赵威后的小儿子长安君为人质才肯出兵。
老太太却溺爱幼子,执意不肯,甚至抛出“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的狠话。
最终,左师触龙出面,因势利导用“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说服了赵太后同意长安君为质齐国,才解除了这场危机。
孙石让孔端操转述的“第三句话”意思也很明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今的孔氏比起当年的长安君更甚,与天下没有什么功劳,却坐享富贵千年,早就透支了祖先福泽。
若是还不知改变,便是“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的结局。
如果说前两句话还是嘲弄的话,第三句话就是明白无误的威胁了。
孔端友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其人何尝不想对天下有功,以延续孔氏的荣光?
但身为大宋的吉祥物,自己又如何立功?
“他们可有为我孔氏指明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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