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农历的第一天,是一个温度很低,但晴空朗朗的艳阳天。
除夕晚上的雪在早上就消融得差不多了,午睡过后,前些天从各个地方赶回来的沈家人走亲戚的走亲戚,出去玩的出去玩,散得差不多了。
老人家刚刚午睡起来,在后花园里走了一圈,难得有兴致,自己研磨铺纸画了几笔画。
这个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从疏云湾到京城,一个多的山路,三个半小时的高速,差不多中午才赶回京城,顾沉舟甚至没有回正德园吃午饭,自己在天香山庄里清洗身体换了衣服,稍微休息半个小时之后,就掐着时间赶到了沈宅。
外国并不讲究中国的年节,之前圣诞的时候,詹姆士倒是请了一个月左右的长假,带着家人出国旅游去了。因此顾沉舟到达的时候,这位外国老管家依然精神奕奕地在门口迎接。
他今天的心情跟沈老爷子一样,似乎都挺不错的,笑容可掬地对顾沉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沉舟少爷,请跟我来,先生在后花园,其他几位少爷小姐都出去了,你可以和先生聊聊天。”
顾沉舟点点头,笑着跟詹姆士说了一声新年好,就和对方一起往后花园走去。来到沈老爷子身旁的时候,沈老爷子的一幅岸边垂柳图刚刚好画完。
顾沉舟看了看结冰的湖面和光秃秃的柳枝,又朝着沈老爷子的画看去:景物基本写实,只是画面上多了两个打闹的小孩,一男一女,旁边还有一位梳着圆髻的老奶奶坐在椅子上,看不见正面,但应该在微笑。
这是他的外婆。
他的外婆比他的妈妈更早过世……在他的记忆里,外婆就是相册相框里的一张张照片,笑得很慈祥,也很单薄。
顾沉舟在这边略略思考了一下,同样看着画的沈老爷子微微叹了一口气,搁下笔,将画卷起来说:“上午怎么没有过来?”
多年来只要顾沉舟在京城,除夕之后的第一个白天,一定是到沈家这边来,因此沈老爷子这一次直接询问。
顾沉舟扶了要坐下的沈老爷子一下,跟着一起坐下来。旁边的詹姆士自己捧了画,指挥侍女将桌上的砚台墨水都收起来后,又端上一碟果盘。
顾沉舟随手拿了一个柑橘剥皮,同时向沈老解释说:“上午有点事,没来得及赶回来。”
沈老微微点头,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你爸爸昨天给我打了个电话,除了拜年之外还问我对你的结婚对象有没有什么想法。”
顾沉舟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又开始撕橘子的经络:“外公你的想法是?”
沈老爷子笑了一下,吃了一片顾沉舟剥好递到面前的橘子,说:“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想法的?你要进体制里去,你爷爷你继母这上面的人面就比我广得多的。如果你不在意,就听他们的吧;如果你在意,先带回来给外公看,只要可以,外公就支持你。”
这话听上去平常,其实大有深意——就如同顾新军昨天对沈老爷子提出顾沉舟的婚姻一样。前面一大段其实都是铺垫,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老人家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外孙在这件事上面,可能有一些不对劲了。
不过跟顾新军一样,沈老也没有说破。
但凡这些在某个领域获得了不小成功甚至成就的人,其实总有些共通的地方:他们敏感,精明,相较于大多数的人,又特别沉得住气。
“好,外公。”不管这一刻顾沉舟是怎么想的,他的神态都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仅仅是笑了笑,然后一如既往地答应。
沈老爷子看了顾沉舟一眼,伸手拍对方的肩膀,又轻轻捏了捏,说:“我的乖外孙也长大喽。”
隔着冬天厚厚的衣服,顾沉舟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力道。
但在对方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属于过去的记忆几乎顷刻自脑海中涌现出来:他第一次跟着妈妈来到沈宅,外公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他留在这边休息,外公在一边跟妈妈讲话,一边轻轻揉他的发顶;他站在病房外,外公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他站在灵堂前,外公也站得笔直,牢牢扶住他的肩膀……
记忆中的这只手,干燥温暖,又像山一样厚实。
顾沉舟抬起手,用双手握住老人家的手,再一次笑起来,说:“外公,我知道,如果真的有,我会带回来给你看的。”
接下去就是惯例了:顾沉舟在沈宅呆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先去墓园看了自己的妈妈,就回到正德园里和家人呆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似乎又变回顾沉舟刚刚回国乃至还没有出去时候的:有空的时候翻一翻公司近期的报告,没事出去跟人聚会一下,或者跑两圈赛车,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呆在家里和卫祥锦一起打游戏,或者两个人听一听戏剧过上两招。
年假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等到卫祥锦回了部队,顾沉舟也跟着飞机转火车大巴的折腾到了青乡县,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拿起自己那份《关于学习《青乡县未来三年经济工作规划》一二点》的报告的时候,他都还有一些散漫的感觉。
但这点散漫的感觉仅仅只持续到顾沉舟真正拿起报告的那一刻。
这份报告就是顾沉舟过年前写给县长的第四份报告,也是经由县领导班子综合讨论,最终在过年前两天通过、并于县委大会上连同省里发下的红头文件一起,讲解宣读的报告。
关于对省里指示的学习及青乡县未来三年总体的经济规划,肯定不止由顾沉舟一个人完成。
县里虽然在大会上选择了宣读他的报告,但中间有不小的一部分内容也修改成别人的建议。顾沉舟拿着重新发下来的报告,一面将过年这一段时间里,他对青乡县未来经济建设的规划整理输入到电脑里面,一面仔细地研究手中的报告,但刚翻没两页,敞开着门的办公室就被人敲响。
顾沉舟眉梢微动了一下,但等转过头时又平复下来,甚至脸上还有了淡淡的笑意:“王主任?请坐、请坐!”
王主任拿着手中的保温瓶走进来,笑道:“顾主任没有在忙吧?”
“没有,还在整理一些东西。”顾沉舟随意笑了笑,又说,“王主任那边怎么样?灾后赔偿款应该开始发放了吧?”
这个话题可正中王主任下怀,王主任笑呵呵地说:“大家都急,我刚刚从窗口经过的时候看见外面排了一行的人,小赵在窗口后面忙得不可开交,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头都不抬地发火说‘忙死了别烦,喝口水都没时间了!’”
顾沉舟从茶几上拿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分给王主任,自己又去接水泡茶。
王主任本来把烟含进了嘴里,一见顾沉舟的动作,也没有摸出兜里的打火机,而是在心里把自己要说的话又掂量了几下,又仿佛不经意地说:“顾主任这两天还是在忙那个总的经济规划案吧?——有了前面的那一场大地震,这一段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赶在一起了,刚过完年就不得闲,发完个人补助款之外就轮到企业补助款了,要说企业的那一堆东西,不瞒顾主任,我到现在还是焦头烂额,整理不清楚——”
顾沉舟心头一动,面上却一点都不露,也不回答王主任的话,只把面前的茶杯端给对方:“王主任,你尝尝,是今年的新茶。”
王主任连忙接过,等稍凉了就端起来喝了一口,半开玩笑说:“顾主任这里的茶还真不错,怪不得咱们县长没事的时候也爱叫顾主任去聊聊天喝杯茶。”
顾沉舟刚要回答,吵闹声就从外头遥遥地传来,坐在他对面的王主任也听见了,他侧过身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两眼,跟着就吃了一惊,站起来说:“大门外头怎么围了人?”
顾沉舟跟着走到窗户前,朝下看去,很清楚地看见一群大概十一二个人围在政府大门口,他们并没有带着横幅,从上边看下去,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会跟门口保安对峙一般站着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顾沉舟刚刚扫视一圈,目光才在对面街道上的一辆炫目跑车上停留一会,站在他旁边的王主任就说:“顾主任,下面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我先回去看看,也不打搅你了。”
顾沉舟客气说:“王主任慢走。”
王主任笑了笑,有些心神不宁地又朝下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恰好差不多的时间,顾沉舟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电话号码,直接接起来说:“你现在在哪里?”他问话的时候目光直直看着街对面的白色跑车。
隔着长长的距离,跑车驾驶座的玻璃降下来。
电话里,贺海楼的声音也传到顾沉舟耳朵里。近十天的分别,这是顾沉舟第一次接到贺海楼的电话:“就在你办公大楼外边的街道旁,我还看见了你办公室的玻璃——”
仿佛是不见面的时间太长了一些,贺海楼的笑声和笑声下面那些轻微的气流声,在顾沉舟听起来,都有一点儿的古怪:
“小舟,要不要我告诉你底下的人为什么围在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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