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道。
正一道盟下,诸多宗派之一。
正一七剑之一的‘聂行云’,正是太一道主。
他与众人分开,自转回山门,此后陆陆续续得到了其他同伴回归各自宗派的消息,也就放下心来,召集太一道诸位主事长老,商讨了一阵,勒令他们稳定门下弟子心境,莫要在此时生出甚么事端。
处理完教中事务之后,聂行云便转去了后山的‘道陵’。
每日在道陵‘香火祠’中独处一段时间,是聂行云这些年来雷打不变的习惯。
太一道门人皆知聂行云这般习惯,是以都未去搅扰。
香火祠内。
聂行云擎起一炷香,在烛火上环绕几圈点燃,陡灭了线香上燃起的火苗,将之轻轻插入香炉当中。
烟气袅袅升腾,飘向阶梯式分布的一座座牌位。
这里的每一道牌位,皆代表了太一道历代教主。
太一道如非依附于正一道盟,其实在天下诸宗派当中,却是难以排入二流宗派之列,宗派经历十余任道主,这十余任道主之中,能修行至法身境者,只有五位。
五位法身高人之中,只有一位踏足天相境。
这位天相境的道主,正是力主了太一道并入正一道盟,得正一天师授箓,领悟大道真意,修行得以更进一步,这才踏足了天相之境,不过,即便如此,其亦未能羽化登仙,而是在寿元耗尽之后,依靠自身所授天箓,被天道敕封为‘砚山府君’,又将自身性命延续了千余年。
最后,天道规则变改,天箓失效。
这位先代道主,也跟着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而其遗蜕当下便被埋葬在香火祠后的道陵之中。
道陵亦是太一道历代道主的最终归宿。
聂行云抬眼望着那位有幸能得天箓敕封,见证过正一道之辉煌的先代道主灵位,悠悠叹了一口气。
在这偌大祠堂之中,他呢喃低语:“繁华喧嚣,终究一场大梦而已。正一道如今,也走到了衰败的时候了么?
列位祖师,我们太一道此后又该往何处去?
是继续与正一道盟捆绑,一条路走到黑,还是真要脱离正一道盟,自起炉灶?”
聂行云虽然在外面表现得极有主见,凡事皆有深刻见地,但值此风云激变,天光冥暗之际,他内心又怎可能没有分毫迷惘?毕竟,他接下来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于太一道今后的命运,关于门下数千弟子的生死。
即便张正阳派童子向他们传出话来,声称他们若不满正一道做出的决定,自可以带领各自门下脱离正一道盟,正一道对此毫不在意,但聂行云若信了正一天师的言辞,真正带领太一道脱离正一道盟,只怕前脚脱离,后脚便会有正一道强横存在显身,直接把整个太一道夷灭!
可是,若不脱离,正一道已经是这般模样了——
正一道,可能已被邪秽寄生了!
根据聂行云与其他正一七剑调查得来的线索,已知午阳天师亲手毁去了正一道的授箓权柄,午阳天师在位之时,励精图治,方才令呈现衰败迹象的正一道重回正轨,将之领入天下第一宗派之位,若是毁去正一道的授箓权柄,会对道盟有害,他绝然不可能如此做的!
真相只有一个,今时的授箓权柄出现了大问题!
偏偏张正阳执迷不悟,不知从何处重又获得了这份权柄要将之在道盟之内再度推行下去!
如此,正一七剑岂能坐视不理,这更关系到他们背后各自宗派的命运!
聂行云思虑良久,仍然心中迷惘,不知前路该如何走。
正一七剑分属不同宗派,虽然在此事上有所联结,能一致针对张正阳,但其实各方想要得到的利益,亦有根本不同,同盟不知何时就会分崩离析,这更让聂行云焦虑难安。
他为列位祖师上香过后,便自寻了个角落,盘腿而坐。
也不修心,只在脑海里百转千回地思虑,绞尽了脑汁。
而其思虑过甚,或许是忽略了外界的动静。
不知何时,祠堂门口出现了一道淡淡的人影。
它凭空而出,有符箓纹络在人影之上流转,使得那道身影越来越浓郁,最终竟转为了实形。
只是这道人影肤色不似常人肤色,更像是以碳粉描摹出的暗灰色,以至于其纵然有鼻子有眼,但绝对不会有人将之当成正常生灵来看待。
它徐徐转身,面含笑意,看向了盘坐在角落里的聂行云。
这一个瞬间,聂行云心中警铃大作,猛然睁开双目,正好与那个似人为炼造的‘生灵’对视了一眼。
一种怪异而阴森的感觉自聂行云心头猛然升起。
他周身衣袍无风鼓荡,虚空之中更有剑气铮鸣,割裂了天地诸气!
“今夕何年?
你是太一道第几代教主啊?
我死之后,又是多少年过去了?”
不等聂行云有什么动作,那个灰色人影浅浅笑着,先出声说话,而伴随着它开口,天地元气就尽数向其归拢,充盈其身,就连聂行云精研甚深的‘太一引气剑诀’,当下都全然失了效用,他自身剑气都在随着那道灰色人影起舞!
当下暴起出手,已然不是最佳选项。
聂行云心头躁动,强用神智压下了浮动的心神,按捺住了暴起出手的冲动,神思转动之间,也就陡地反应过来——对方不是活人,是个‘死而复生’的存在?!
香火祠,道陵禁地,有大阵庇护,驱邪化圣,怎么会有死而复生的存在?!
他脑筋急转,看着那道灰色身影,出声道:“而今本教传续至在下手中,已经是第十七代了。
不知阁下是谁?怎会出现在我太一道陵禁地?”
眼下没有一出手即压制对方的把握,聂行云甚至觉得,自己若当场出手,只怕下场会极是凄惨,所以便只能好言好语回应,希望能从对面那个诡异存在口中,获得一些重要线索。
“自我之后,又传续九代了啊……”
那灰色身影自顾自走进祠堂,打量着满堂的灵位,它指了指阶梯式分布的灵位之中,较为居中的那一道,含笑说道:“我就是此人啊,太一道门第八代道主,尊号砚山府君的这个……”
砚山府君?!
太一道唯一一个踏入天相境,寿元耗尽之后,得以执掌天箓权柄,转为阴神的道主?!
聂行云心头震骇不已!
自己方才还在思量这位道主的过往,没想到转眼之间,就有一个自称是他的死而复生者出现在了香火祠里!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寒意,直觉当下这件诡异之事,可能与正一道有关,与张正阳天师有关!
聂行云勉强露出一抹笑容,涩声道:“阁下还是莫要开这样玩笑,砚山府君已经于千余年前阴神消散,化归天道,你怎可能会是他老人家?”
聂行云甚至不敢把话说得过重。
哪怕对方有冒名顶替太一道先代道主之嫌疑。
此间流转一切气息,悉归于那道灰色人影把持,万般元气皆以之作为门户,即便对方当下语气和蔼,但聂行云却从这虚空中,从这天地元气里读出了深深的恶意。
看似风平浪静的情景,实则可能有天翻地覆的杀机!
试问,如此情况下,他焉敢把话说得太重?
灰色人影侧头瞥了聂行云一眼,却是意味深长道:“人死真正不可以复生么?你亦是一派掌教,才略见识超乎寻常,莫非不知远古之时,还有幽冥黄泉之存续?
凡所有沦亡之辈,皆入幽冥,经黄泉荡涤,洗脱前世尘劳,自可以入世重生。
如今的冥冥世界,可就是从前幽冥的碎片啊……”
“阁下贸然前来我派重地,究竟是何用意?”聂行云念头频动,对于灰色人影的长篇大论其实并没有兴趣,因而出声打断,希望对方道明来意。
灰色人影却根本就不管他的言辞,继续道:“幽冥虽然毁碎,幽冥的权柄你可归于了谁?
亦在幽冥破碎之后,方有正一道声名鹊起,以授箓正法名动天下啊……
我自这授箓正法之中获益,后又因此而死。
而今,亦不过是执掌幽冥权柄存在的门下,让我活了过来,为其做一件事情而已。”
灰色人影这番言语,透露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
便是聂行云都自觉无法匹敌的灰色人影,背后有诸多更加强横的存在。
他们说让灰色人影生,他便能存活,说叫他死,他就必须要死。
哪怕死亡之后,想要复生,亦随时可以复生!
只因那些强横存在的主宰,掌握了幽冥的权柄!
聂行云心惊肉跳,忽然有些明白灰色人影这番言论背后的真意,他的气息低沉下去,出声道:“敢问阁下,那位存在的门下请阁下前来,是要你做什么事情?”
灰色人影转身正视聂行云,眼神里尽是唏嘘,开声道:“那人召我过来问一问你,你可能安安分分地领着太一道,自觉接受天箓,不再因此而对抗他?”
它话未出口之前,聂行云心中已经有所预感,听其所言,面上就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没有丝毫犹豫地摇了摇头:“授箓会导致何种后果,阁下当下情形,莫不是明证?
太一道非只我一人,我亦须为门下弟子负责。
请恕我不能答应。”
对于他的答案,灰色人影亦没有意外,只是道:“你眼下如不答应,便将因此而死。”
“我死换得门下弟子皆生,倒也划算。”聂行云坦然一笑,“阁下,我不会引颈受戮的。”
“当是如此。”
灰色人影点了点头,两袖自然垂下,看起来没有出手的征兆,而是歪头看着聂行云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我与你,毕竟有一番同门情谊,我亦是你的祖师前辈。
若我能回答你之疑问,我会知无不言。”
聂行云眼神沉定,忽然起身,向灰色人影郑重行礼。
他与灰色人影这一番对谈过后,内心其实已经相信,对方就是太一道第八代道主。
这种感觉难以用常理来揣度,但往往就是真相。
行礼过后,聂行云即向灰色人影问道:“前辈已经是那边的人了,缘何愿意对我知无不言?莫非没有律条约束前辈?”
“天箓只能约束人的行为,禁锢人的修为,甚至拿捏生灵的存活与毁灭。
但无能掌控人的思想。
是以,我能与你知无不言,但我不能放你脱逃。”灰色人影神色平静,它曾经不知经受过多少折磨,在生与死之间辗转许多来回,如今其实已渐渐失去自己作为生者的情感,越发像是一具没有情感的尸体了。
当下若非重回太一道,触景而伤情,聂行云会被它当场灭杀。
天箓可以控制人的一切,唯独不能控制人的思想……
聂行云终于确定,正一道的授箓权柄,于修行者而言,绝不是一个终南捷径,反而会是无底的陷阱。
他摇了摇头,又问:“我死之后,太一道必然发现端倪,此更不利于那人的计划,甚至太一道可能因此脱离道盟。
那人想必亦考虑过后果,前辈可知,他预备如何处置?”
灰色人影嘴角一勾,脸上浮现莫名笑容:“无非再换一个你而已。你死之后,他自可以灭去你的思维,只留你空白的元灵,授予真箓,加以矫造。
那时的你,可比现在的你好控制得多。”
这样的存在,能摧毁人之心智,却让人保存元灵,甚至可以捏造出另外一重性格的自己出来,他们究竟从何而来?
如此存在,降临人间,究竟意欲何为?!
聂行云心中一片悲凉,向灰色人影深深俯首:“前辈亦是自太一道所出,能否教我一法,令太一道免于蒙难?”
灰色人影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我教不了你,亦救不了太一道。
世间凡所苦难,皆唯人自救而已。
你若接受那人的要求,将来免不了变得如我一般,无所谓对错,无所谓生死,只因不愿承受折磨,便能做下任何事情。
你若死了,反而是一件好事。
虽然会有另一个你蒙骗着你的门下,但骗局终究是骗局,总有被揭穿的一天。
恰如当下的道盟,不是么?”
“原来如此。”
聂行云豁然开朗。
他的气息如海一般翻腾了起来。
“便请前辈赐我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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