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和亲车驾出京的那一日,据说大晚上都有许多人夹道相送,一路向着西北方向行去。
随着她离京,原本甚嚣尘上的和亲之议也渐渐平息。
京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今科春闱会试与与四月里很快就要近的临淄王殿下沈玠成婚之礼上。
原本不怎么起眼的钦天监方府,近些日来自然最是热闹。
其次便户部姜侍郎府上。
人人都说论人品才貌还有出身,钦天监家的姑娘方妙实难与姜侍郎府上的大姑娘姜雪蕙相比,奈何名声受自家那不成器的妹妹所累,到底没选上正妃。可在选正妃的时候同时选了侧妃,足可见临淄王殿下对她有多喜欢,而这位正妃方妙姑娘选得又是有多勉为其难。
婚期定在四月十八,正侧二妃同时入门。
递名帖的,送贺礼的,套近乎的,拉关系的,打秋风的,姜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连带着下人们也喜笑颜开,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迎来送往面上有光。
只不过这里头并不包括姜雪宁院里的丫鬟婆子。
她们非但不高兴,近些日来反而越发愁眉苦脸,小心翼翼。
蜀中尤芳吟那边有新的信函送到,棠儿不敢假手他人,亲自去取,回去的路上却正好撞见要出去的姜伯游。
姜伯游看她一眼,皱起眉头:“宁丫头还是那样?”
棠儿战战兢兢:“姑娘今日睡到卯时三刻便醒了,喝了厨房准备的一碗粳米粥,又躺回去睡;日上三竿时起来对着窗外头看了半天,厨房送来的菜只略用了几片烤乳鸽,樱桃肉,小半碗饭;定非世子派人送来些时新的玩意儿,她也只看两眼便扔下了,叫去看灯会也不去……”
姜伯游便长叹一口气:“这算什么事!”
棠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自乐阳长公主去和亲之后,自家姑娘便跟失了神魂似的,连自己房门都懒得踏出一步,看着饭照吃、觉照睡,可伺候她的丫鬟们看在眼中,都觉得瘆人、发愁,谁也拿她没办法。
不过这些天来老爷倒是时不时都要问问姑娘的事儿。
倒好像比以前更在意。
棠儿也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兴许是因为姑娘近来的状态很让人担心吧?
姜伯游思忖片刻便摇了摇头,叮嘱了一句道:“好好看顾着,过不两日便是她姐姐婚期,她若不想去便不去,也别叫旁人打搅了她,且让她再养上几天。”
棠儿躬身道:“是。”
姜伯游这才面带忧色地转身离开。
回到院中,棠儿看见莲儿坐在屋外头描绣样,便凑过去朝里面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姑娘还在睡?”
莲儿也叹气:“刚睡下不久。”
棠儿无法,看了看手中信,只好先搁在了暖阁靠窗的炕桌上,自去料理屋中别的事。
春尽的初夏,天气还未十分炎热。
两扇窗朝外开着,透亮的日光照着外头碧树庭花,莺鸟声啁啾隐约,有清风絮絮而来,吹动床榻外头轻薄的粉纱帷帐。
姜雪宁侧卧于榻上。
薄薄的春被盖了半身,搭着前胸,许是这些天来过得太过浑浑噩噩,觉也睡太多,午后短眠时总是会做些不好的梦。
一会儿是周寅之的人头,一会儿是沈芷衣的棺椁。
梦境离奇,捉摸不定。
她行走在血淌了满地的宫廷中,周遭皆是迷雾,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死命地追逐。于是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慌乱,最后竟发足狂奔起来。
熟悉的坤宁宫就在眼前。
她松了一口气,冲了进去,可才停下脚步,就看见里面立了一道清瘦纤长的身影。
“芳吟——”
在这瞬间,姜雪宁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对方转过身来,却有些迷惑地望着她。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但原本两弯淡眉却被勾勒得多了几分凌厉的冷冽,是见惯了生意场上沉沉浮浮的镇定,只是目中似乎又有些无奈和苦涩。
是尤芳吟。
但不是这一世的尤芳吟。
她看见姜雪宁后,微微怔了一下,接着却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声:“富有半城也无用,两边下注终究开罪人,谁能想得到大局颠覆竟是源于二十多年前的旧怨?到这时,自然舍财保命为要了。”
旧怨,什么旧怨呢?
姜雪宁想要问个清楚的,可那“富有半城”四个字却跟洪钟大吕似的在她脑海里晃荡回响,一声连着一声,竟让她心慌意乱,直接从这没头没尾的幻梦中惊醒了。
她瞬间睁开眼,翻身坐起。
薄被从她胸前滑落。
外头清风一吹,姜雪宁额头身上皆是一片凉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连背后的中衣都打湿了,贴在后颈,一阵阵地难受。
忘了。
她一定是忘了什么关键的事。
最近这大半月来,因未能阻止沈芷衣去和亲,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也像是没头的苍蝇,仿佛什么事都引不起她的关注,不值得她去在意。
可当真没有别的事了吗?
富有半城。
上一世的尤芳吟……
两边下注?
绞尽脑汁,反复思索,终于换得一道灵光如闪电般从万念中劈过,姜雪宁径直掀开了薄被从床榻起身,朝着外面大声唤道:“棠儿莲儿!蜀中的信呢?”
莲儿在外头吓了一跳。
棠儿闻言则连忙去暖阁将先前那封信拿了进来,本要递出,却被姜雪宁径直伸手抢过去,撕开信封便读了起来。直到这时候,两个丫鬟才看见,自家姑娘这些天来颓唐之气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临大敌般的凛然酷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大事一般。
棠儿难免担心她情绪起伏太大出点什么意外,小心道:“姑娘,您怎么了?”
姜雪宁迅速看完了那封信,却觉心中沉重。
并非是任氏盐场的情况不好。
而是因为,颓废了这些时日,她才终于想起:沈芷衣去和亲了,燕临也的确有一日会踏平鞑靼,可要迎公主还朝,却不是她知道前世轨迹便可以做得成的事——
缺了一个尤芳吟!
一个上一世的尤芳吟!
上一世沈芷衣去和亲四年后,鞑靼彻底暴露了狼子野心,进犯中原。
燕临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可待击退敌兵,迎回公主棺椁时,才知道早在更早的两年前公主就已备受折磨,甚至被迫落胎,只因鞑靼人不想她生下混合两族血脉的孩子。蛮夷举兵之前,先杀了公主祭旗。纵有高贵血脉,一身骄傲,在境地里也不过孤立无援,任人宰割!
彼时萧氏势大,朝廷既要用燕临抗击蛮夷,又要提防他拥兵自重,是以在粮草和后方多有为难之处。
可前线竟没受到任何影响。
那时朝中便有人生了疑窦,但直到谢危连同燕临谋反,所有人才知道,除了一个在生意场上纵横的吕显之外,他们背后还有那位富可敌国的“尤半城”!
打仗需要兵,养兵需要钱。
上一世他们背后有富可敌国的尤芳吟襄助,可这一世呢?
姜雪宁慢慢坐了下来。
她救了这一世的尤芳吟,上一世的尤芳吟因此并不存于此世。而她若想要兑现对沈芷衣的诺言,甚至比上一世更早将人救出,意味着她需要等量的银两,甚至更多,才能补足这个由自己造成的缺口!
她能做到吗?
不……
已经不是能不能的事,而是无论如何,她必须做到!
薄薄的一页信纸被姜雪宁慢慢地放回了桌上,她总算是清醒了,眨了眨眼,道:“准备笔墨,我要复信。”
*
这些天来,朝中大部分文官都在忙碌刚过去的会试和即将到来的殿试,姜伯游也不例外,所以今日也不去户部,而是径直去到翰林院。
皇帝点了谢危为这一科会试的总裁官,此刻便立在书案边上,刚接过下面几位官员递上来的几份答卷。会试的结果早已经出来,如今是在遴选答卷中最好的几张,以交由各处书局引发。
姜伯游抬头看见,眉头顿时皱起。
那日府门前的事,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若非是自己亲眼所见,只怕他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平素看着正人君子、古圣遗风的谢危,竟做得出这般轻薄的禽兽之事!
往日谢危对姜雪宁关照,姜伯游从未多想。
一则他与谢危平辈论交,对方称呼宁丫头时也一直是看做晚辈;二则宁丫头入宫伴读,他也曾出言拜托;三则谢危不近女色,从未有过什么不三不四的传闻。
可就是这么个人……
最近一段时间,姜伯游也想,自家姑娘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会否这中间存在什么误会,又或是二人两情相悦?
他找姜雪宁谈过两回。
顾忌着姑娘家面子薄,且也不想让她知道有这么件事,他并未明白问她和谢危的关系,而是旁敲侧击。宁丫头言语中,对谢危哪里有半点逾越师生的情义?
所以,还是谢危问题大!
姜伯游心里膈应,这阵子都未同谢危多说什么,眼下也只闷声不响先料理起公务,待到人稍微少了些,那头找谢危的人也都退了,他才终于走过去。
先道一声:“谢少师。”
往日姜伯游都直称“居安”,谢危光听这生疏的三个字,便知道对方是有话要说了,回身来微微一笑:“姜大人,有事指教?”
姜伯游审视着他,道:“少师大人年轻有为,可今年也二十有七,年将而立久未成家;小女纵性顽劣,眼下却正当十九韶华,世事人情尚未通晓。少师大人为其师,教她懂礼知义,我这个做父亲的甚为感激。只是她或恐还不懂事,要多赖少师大人约束言行。是以还请少师大人也谨言慎行,以免她年纪小,生出什么误会来。少师也知道,这女儿我养得不大好,怕闯出什么祸来。”
话里隐隐有些告诫之意。
谢危手中还执着那几份答卷,心底却生出些许的不快,面上笑容未改,没接他话中正茬儿,只道:“姜大人养不好,不如给了我养?”
姜伯游岂能料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
面色登时拉了下来。
他寒声道:“谢少师之能姜某虽然不及,可有句话却要告诫少师!我家宁丫头名声虽然不好,可心性不坏。谢少师误己便罢,切莫误人。倘若两情相悦老夫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可少师乃是宁丫头的先生,如此轻薄,岂不是蔑视祖宗礼法,枉顾伦理纲常?!”
这番话说到末时,声音都因怒意抬高了些许。
远远正忙碌的翰林院其他人都忍不住朝这边看了过来,显然是把“伦理纲常”四个字听了个清楚,面上都忍不住挂出了几分好奇之色。
显然在想:这两位怎么还扯上伦理纲常了?
谢危却是垂眸。
的确,他是宁二的先生。按伦理,先生岂能与学生在一起、有私情?
只不过……
手中那几页答卷被他随手撂回了案头,谢危回视着姜伯游,温温然道:“那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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