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温暖和几位评委也都来到测试间,在一旁的组合沙发上落座。他们沉默地等待着,而几名工作人员正在反复检查梵伽罗的蒙眼布,以确定他什么都看不见。这个过程被摄像师忠实地记录下来,日后肯定得播出去,以树立节目真实可信的口碑。
少顷,工作人员肯定道:“导演,他真的看不见。我们自己也试过了,这个眼罩真的蒙得很严实,连鼻翼两侧的空隙也被层层棉布堵死了。”
宋温暖这才向梵伽罗讲解具体的测试内容,然后告诫道:“你记住,你不能碰触你的测试者,也不能与他们有任何交流,只能隔空感应。你准备好了吗?”
“开始吧。”梵伽罗平静地点头。
宋温暖便道:“请我们的第一个测试者站起来。”
杰弗瑞率先站起身,冲摄像机抛了一个媚眼。他今天化了很浓的妆,还穿着一件极骚气的豹纹紧身小衬衫,样子有些不男不女。他身上馥郁的香水味和甜腻的脂粉气绝对会让眼睛看不见的人以为他是一个女性,这也是导播挑中他的原因。
宋温暖继续提醒:“梵伽罗,你可以感应了。”
梵伽罗一只手搭放在膝头,另一只手伸长,摊开,徐徐道:“请这位先生像我这样伸出手,张开五指。”他一开口就点出了杰弗瑞的性别,而宋温暖等人却还没觉察到诡异之处,只以为他是蒙的。
宋睿瞥了众人一眼,忽然就无声地笑了。这些人懵懵懂懂却又自以为清醒的样子和曾经的他是多么相似,原来在梵伽罗眼里,他以前竟是这副蠢样吗?倒是挺羞耻的。
杰弗瑞伸出手臂,张开五指,满脸不以为然。
梵伽罗忽然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朝圆形高台走去。他跨过一级一级台阶,向三人靠近,脚尖始终指向坐在最内侧的杰弗瑞,惊得对方差点一屁股坐倒。
宋温暖想喝止梵伽罗突如其来的靠近,却被堂哥用力按住了话筒。他不允许她做出任何打扰的举动。
就在宋温暖和宋睿较劲儿的片刻,梵伽罗已站在杰弗瑞面前,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调整过方向,就那么笔直地找准了目标。杰弗瑞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呼吸也变得十分粗重,竟是被吓住了。他像个傻子一样伸着手,张着五指。
副导演不停冲他挥手,让他赶紧后退,但他已经无路可退,再往后,他就得骑到沙发靠背上去。另外两名测试者笑眯眯地看着他,竟丝毫未曾察觉到掩藏在这一幕之下的诡异。
“梵伽罗,你不能碰触我们的测试者!”宋温暖终于抢回话筒,厉声警告。
回应她的却只是梵伽罗的一声轻笑,这笑声柔柔的,空灵却又极富磁性,竟让杰弗瑞不受控制地红了脸颊。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用口型无声说道:要命!我耳朵快怀孕了!
但他浮夸的表演很快就被迫中止,因为梵伽罗已举起手,张开五指,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朝他的手掌贴去,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层看不见的气膜,将他的身体覆盖,又顺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渗入血液。
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去形容的感觉,甚至于它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杰弗瑞都无法予以确认。他只感到自己体表的每一根毛发都悄悄竖立,每一寸皮肤都慢慢绷紧,每一条神经都缓缓拉扯,而这些改变又将他的感知力催生到极限。
他开始回忆自己并不如何短暂,却也算不上漫长的一生,那些悲伤的,痛苦的,幸福的,喜悦的瞬间开始交替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就像一部利用蒙太奇手法胡乱剪辑的电影,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这一切。
他开始慌神了,这种身体和意识同时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是太过可怕!也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灵媒”这两个字究竟蕴含着多么澎湃的力量。在梵伽罗面前,他就像一粒尘埃,只能在对方浩如瀚海的引力中载浮载沉、随势而行,所谓的反抗、抵触,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而之前的轻蔑鄙夷,更是狂妄自大得可笑!
杰弗瑞拼尽全力挪动着自己的手,企图脱离这种掌控,却更加骇然地发现,无论他的手掌往哪个方向挪移,梵伽罗都能立刻跟进,并始终保持着三寸的距离。他并没有违反节目组的规定,但唯有杰弗瑞知道,这种无形的掌控比真切的碰触更可怕。他伸出的那只手,被梵伽罗的手,隔着三寸的虚空,牢牢吸住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一幕。那个眼睛根本无法视物的青年就像一面镜子,与杰弗瑞面对面地站着,手掌印合着彼此的手掌。
宋温暖反复让导播确认梵伽罗没有违规,更无法看见,这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竟然真的能感应到杰弗瑞,他可以……
杰弗瑞还在做着徒劳的挣扎。他把自己的手往上移,往左移,往右移,往下移,而梵伽罗的手也会同时往上、往左、往右、往下。周围的人早已经看呆了,全然不知道杰弗瑞正遭受着怎样的掌控和渗透。
终于,梵伽罗收回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掌,开始慢慢后退。一名工作人员连忙跑到近前,准备搀扶他,却发现他已倒退着走下台阶,坐回了原位。能不能看见外物对他竟产生不了丝毫影响。
宋温暖得意又轻鄙的笑容已彻底凝固,宋睿却还在她心头扎了一刀:“我早已说过,梵伽罗不可能作弊。我们是用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他是用意识,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明白。”宋温暖恍惚地摇头。
宋睿轻笑道:“不明白就对了,若是明白,你就不会像个傻瓜一样坐在这儿。”
“堂哥,你这是在变着法儿地骂我吗?”宋温暖不敢置信地看向原本不染尘俗,现在却烟火气十足的堂哥。他什么时候学会骂人了?他不是最擅长阴死人吗?
宋睿竖起食指,让她噤声,因为梵伽罗开口说话了。
“男性,二十七八岁,”他用交握的十指抵住下颌,缓缓开口:
“尖锐的能量布满你的身躯,令你很难保持冷静。你的人际关系很差,在你的周围,敌人远远多过于朋友。你常常会因为这份尖锐而陷入困境,遭遇背叛,受到非议,你过得很茫然,也很艰难。曾经与你关系最亲密的人都已经离你而去,这让你始终无法释怀。”
只简短几句,梵伽罗就准确地点明了杰弗瑞的过去和现在。在那场双重背叛里,他失去了工作、爱人和最要好的朋友,他几乎是一无所有地逃离了那个名利场,却始终无法治愈心底的伤口。
三位评委对杰弗瑞的了解并不多,于是转头去看宋温暖,而宋温暖却捂着嘴,瞪着眼,一副想尖叫又极力克制的表情。
杰弗瑞的眼眶已经红了,他这才猛然醒觉:这根本不是什么测试,而是一次深层剖析,因为他在梵伽罗面前根本就是透明的,这让他既惶恐又难堪。他不知道梵伽罗还会说些什么,他害怕他把自己腐烂的伤口揭开给所有人看。
果然,梵伽罗一字一句说道:“你只能用更尖锐的一面去应对外部的一切,你喜欢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别人看。你知道自己得不到幸福,因为那东西你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彻底失去。你讨厌虚伪,讨厌丑陋,讨厌谎言,为了躲避这些,你会拒绝所有的亲密接触,也会展开无差别的攻击,但这样的你,却也变得越来越令人憎恶。诽谤和攻击始终与你同行。也有很多人围绕在你身边,他们似乎非常崇拜你,而你却并不确定他们究竟是喜欢真正的你,还是你与人争斗时丑陋的模样。于是你又陷入了更深刻的自我怀疑,你最终想要撕碎的,其实是你自己。”
杰弗瑞张开干涩的口,想要打断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如果梵伽罗手里有一把手术刀,他相信自己的心脏和头脑定然已经被这个人完全剖解了。
“不要再说了,我退出,我不测了!”他的呐喊就是最好的肯定,于是所有评委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梵伽罗居然说对了!
“你不用退出,”梵伽罗的嗓音始终平和:“该退出的一直不是你。没有人知道,当你用不屑而又狂傲的态度去面对那些背叛者时,夜深人静处,你会卷着被子偷偷地哭;当你酣畅淋漓地辩赢所有敌手时,你会离开人群,独自坐在阳台上落寞地吹着风;你讨厌虚伪,所以你活得真实;你讨厌丑陋,所以你拥有一双能发见美的眼睛;你讨厌谎言,所以你把最诚恳的自己留给了你最在乎的人。没错,现在你的确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所有能被你称之为朋友的人,却都真心实意地爱着你。你的目光总停留在过去,所以你未曾发现,在三年后,你的身边早已开满了花,你的认真努力,你的真实无伪,让你赢得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你值得那些人的崇拜。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他们真正喜欢的一直是你,而不是你所谓的丑陋的姿态。”
略微停顿片刻后,梵伽罗无比温柔地喟叹:“你自己就是一件美好的东西。你把最美的一面赠予别人,却把最脆弱的自己深埋;你用尖刺对着敌人,却把柔软的腹部留给朋友;你对这个世界真心以待,所以这个世界也会温柔待你。如果你试着睁开眼睛看一看,你会发现幸福早已在你身边。”
杰弗瑞在梵伽罗说后半段话的时候便一直捂着嘴,死死压抑着内心的动容,直到这最后一叹才终于流下两行眼泪,然后举目四顾,像是在急迫地确定——他的朋友,他的幸福,真的都在吗?
宋温暖红着眼眶冲他挥手,示意自己一直都在。
导播举起手,指着身旁的一名摄影师,无声呐喊:“看他,看他,他爱你!”
那摄影师长得非常高大,面容也很刚毅,皮肤是性.感的古铜色,健硕的肌肉将T恤衫绷得紧紧的,整体形象竟然十分耀眼。他此时正脸颊通红地看着杰弗瑞,湿漉漉的眼睛满溢期待。
杰弗瑞及时捂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因为这人竟然是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学弟。他爱着自己?什么时候的事?
三位评委都惊了,因为梵伽罗的每一个字都在现实中得到了验证,而他直到此时还未曾真正见过杰弗瑞,又是从何得知的这些讯息?那场暗恋,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吧?所谓通灵,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然而梵伽罗很快就用事实告诉他们,可以!场中所有人的交流都是无声的,而他却在杰弗瑞不敢置信地看向摄影师时轻笑道:“你不上去握他的手吗?”即便蒙着厚厚的布,他也对现场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他看不见,却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
杰弗瑞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跑下台,握住了学弟的手。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自己的感受,只听见那人的一句提醒便下意识地照着他的话去做了,做完之后竟也没有后悔的感觉。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次,你的选择是对的!
摄影师将学长拉入怀中,激动却又克制地宣誓:“以后我一定不会让你独自躲在被窝里哭,我永远都在。”
两人很快就分开了,录制现场却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一幕不知道软化了多少人的心,让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如此美好。
宋温暖哭得眼线都花了,她亲手把杰弗瑞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自然明白他能再一次拥抱幸福需要耗费多大的勇气。若是没有梵伽罗,若是没有这误打误撞的测试,他可能终其一生都会缩在那厚重的壳里,守着他早已腐烂的伤口。
宋温暖啪啪啪地拍手,脸颊还竖着两行黑色的泪痕。宋睿则头看她,就像在看一个傻瓜。
梵伽罗一旦进入某一个场合,便会自动自发地接过掌控权。他清冷的嗓音在测试间内回荡,打断了还沉浸在感动中的人们:“好了,下一位测试者是谁?”
宋温暖呱唧鼓掌的样子猛然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放下手,撩了撩鬓边的头发,佯装自然地说道:“请下一位测试者站起来。”
丫丫连忙站起身,眼睛比探照灯还亮。她不怕被剖析,反而迫不及待地想与梵伽罗进行一场心灵与心灵的交流。谁也没发现,坐在她身边的俞云天正不断摆弄着自己的袖扣,一下下,一圈圈,这是他纾解紧张的惯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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