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想过千万种再次遇见谢守拙的方式——装作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抑或再次上去,给他一个耳刮子,可是谢一从来未曾想过,这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他身后的门被推开,那个男人被带出来,眼神有些躲闪,小心翼翼地看人,看一眼,然后立刻受惊一样地移开目光。
谢一呆住了。
他几乎认不出这个男人来了——谢守拙在他的印象里,即使是最不堪的那段日子,依然算得上是高大英俊的,纵然满腹的败絮,也算得上金玉其表,五官像是被什么人精雕细琢过,眼珠一转就好像是一周的风华,浮光掠影,当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别人的时候,就好像全天下都不在他眼里,只为那一人深情一样。
那个男人,即使他真是个人渣,也有让人怦然心动的魅力。
可是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小老头,两鬓斑白,眼角和额头被褶皱爬满了,混合着那些年代久远的丑陋扭曲的伤疤,皮肤灰黄,眼珠浑浊。短短的板寸头,扎在他的头上,肩膀垮下去,背弓得像个问好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一样,表情凝滞着说不住的呆滞……和茫然。
像是时光突然间抽光了他所有的生命力,让这男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就这么衰朽了下去。
谢一发现,自己给他带来的衣服大了好大一圈。
谢守拙的双手即使自由了,也情不自禁地相互扭在一起,很紧张地偷偷打量了谢一一眼,而当他意识到眼前这个穿着考究,呆呆地看着他的年轻男人是谁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盯着谢一,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
十几年交错而过,父与子,谁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面对对方。
黄采香泉下有知,看见这一幕,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
半天,谢一才勉强着自己找回神智,把带来的衣服交给谢守拙,淡淡地说:“把衣服换下来,我们走吧。”
谢守拙迟疑地接过来,小声地问:“走?去哪里?”
“回我妈那。”谢一觉得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有些让人啼笑皆非地感觉,原来那承载着少年时候十八年记忆的家,现在变成了“我妈那”这么一个暧昧不明的称呼。即使是王大栓病了,他过来照顾的时候,住的也是王树民家,楼上楼下,他从没有想过要再回去看看,那地方就像是个困扰了他很长时间的梦魇。
两个人谁也没找到话题,谢守拙刚刚接触到外面的阳光的时候,脚步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着被白云层层掩映起来的天光,听着耳畔虽然稀薄,但是自由自在的人声,深深地吸了口气。
谢一扫了他一眼,把车门打开,对谢守拙点点头:“上车吧?”
谢守拙好像迟疑了一下,低低地问:“你的车?”他说话的声音仍然很小,像是个被虐待过的孩子,怯怯的,不大敢抬头,不大敢和人眼神相对,伸手好像想要摸一摸黑色的车门,又小心翼翼地把变形的手指收了回去,在身上擦了两把。
“嗯,上来吧。”谢一直接开车从上海过来的,一路开了将近十个小时,有些疲惫。
谢守拙转过脸来看着这个已经没有半分小时候样子的儿子——衣着熨帖考究,带着某种好像精英人士的气息,举手投足间有种强大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安排,言语不多,表情平静……
他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爬到了车子的后座上,有些拘谨地坐下来,无法形容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心情。
谢一发动了车子,平平稳稳地开了出去,谁也不言语。
很久很久,谢守拙才好像鼓起了什么勇气一样地开口问:“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谢一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神色平静,看不出那双深深的目光里潜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只是这一眼,就把谢守拙扫得再一次不安起来,他低下头,双手再次拢在一起,手腕相互靠着,就像是那里还有一把手铐一样。
半晌,谢一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还行。”
“……在市里?”
“在外地。”
谢守拙张张嘴,还想问什么,却又低下头,讷讷地不言语了。
谢一嘴角勾了勾,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是涌上了巨大的期盼的,期盼着这个男人能像普通的父母一样,闲散但是关心地多追问他几句,在外地是在哪里呀?做的什么工作呀?工作顺不顺利啊?有没有谈朋友有没有成家呀?一个人苦不苦,累不累……
他眯眯眼睛,专心开车,条条大路,他从未得到过那些他应得的。
宗教人士说,神从不附加给我们超出我们承受能力的考验,可是谢一心里那无比酸涩、酸涩得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腐蚀光的感受说,神对他的期望值太高了,对当年那个甚至未曾成年、长得竹竿一样,连话都不习惯大声说的男孩,期望值太高了。
他们这厢纠结,这时候,王家的动静不能说不小,贾桂芳的表情狰狞得活像刚从聊斋里客串出来,目光充血,死死地盯着离家很久了没有回来过的王树民,还有儿子身边……那个带着几分妖气劲,眼珠一转,比女人还勾人的年轻男人。
男人眼力见儿不是白长的,一见这阵势,就趋利避害地往王树民身后缩,藏起半个身子,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的手指轻飘飘地搭在王树民手臂上,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这战斗力惊人的老太太。
王树民被他抓着的地方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不过还是一脸大义凛然状站在那,跟他老妈顶牛一样地对峙着。
贾桂芳伸出手来,指着王树民身后花花绿绿的男人,手指、声音乃至全身都在哆嗦:“你、你说,他是谁?你说他是谁?”
王树民的在军队多年打造出来的铁血本性终于冒出了头,他一动不动,语气平稳地对贾桂芳说:“妈,我刚才说得很明白了,我喜欢男人。”
贾桂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眼睛瞪出眼眶去一样,看着对面这对“狗男男”的目光跟看阶级敌人似的,大有要扑上来抽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的架势。王树民叹了口气,轻轻地说:“妈,你听我跟你说……”
贾桂芳缓缓地把手指调整了一下位置,指着门口说:“你给我滚。”
“妈……”
“滚!滚,都给我滚!你给我滚远远的!老娘不认识你!没你这个儿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我自己上警察局自首给你偿命!”贾桂芳发起飙来,手里有什么就往王树民身上扔什么,沙发上的杂志,织了一半的毛衣,电视遥控器……最后还有烟灰缸。
前几样王树民把胳膊横在脑袋前遮着,最后这个山呼海啸地过来,他也傻了,下意识地就往旁边躲了开去,烟灰缸“嘭”一下砸在地上,王树民动作极小地撇撇嘴:“妈,你真要打死我呀?”
这时门开了,王大栓拄着拐走进来,一看见王树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乐了:“我儿子回来了。”他咧开大嘴没心没肺地笑了笑,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气氛的不大对头,有点困惑地看看贾桂芳又看看王树民,还有横尸在他脚底下的烟灰缸,抓抓头,“老太婆,你又发什么疯?”
贾桂芳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王大栓一抬眼又看见了王树民旁边的漂亮男人,眨巴眨巴眼睛,哪壶不开提哪壶:“哟,这小伙子面生,是谁呀?”
王树民镇定地说:“这是我打算带回来给你们看的人。”
王大栓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眯着眼睛仔细把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咂咂嘴,直摇头:“哎呀你看大爷这眼神儿,大爷岁数大了,看人看不分明,别往心里去啊。不是我说,现在这大姑娘家家的,咋都爱打扮得跟个小伙子似的,你看那头发短得,跟湖南台那超女……”
贾桂芳一脚把旁边的椅子给踹翻了,吓得王大栓没了声儿,接收到他们家老太婆不善的目光,颤颤巍巍地说:“怎么的,怎么的了?”
王树民继续镇定地说:“爸,他不是大姑娘,是个男的。”
王大栓正打算说话的音儿被堵回喉咙里没了声儿。
四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站在那,良久,王大栓才看看王树民又看看贾桂芳,发现全家上下能正常思考的就剩下自己这么独一份了,于是干咳了一声,小心地拉过贾桂芳,把拐杖放在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又回头看了看王树民,和他旁边的男人,有点僵的脸上露出一个糟心的表情。
“那什么,咱等会再商量,你能不能先带你那个……”王大栓的语气微妙地顿了一下,“出去一会?”
王树民知道这是个台阶,老头子自打病了以后,人糊涂了不少,但是脾气也好了不少,慢慢地居然有了那么点大智若愚的味道。当下低声地对旁边的人说:“走吧,咱们先出去。”
男人乖顺地点点头,抱着他的手臂,跟他离开。
贾桂芳嘶声在他身后喊:“滚!滚蛋你就别回来!我没生过你这么个玩意儿!你滚得远远的!”
这吼声儿大了,街坊邻居走过路过的都忍不住探个头,众多群众驻足围观。王树民拉着男人往门口退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坚定不移地说:“妈,你别这样,我认准的事,我认准的人,谁也改不了!”
“我打死你!死老头子,你别拦着我!别拦着我,打死他!”
王树民腿上被贾桂芳扔出来的东西砸到,猛地转过头去,音量也大了起来:“我还非他不可了,你打死我,我也认准他!”
贾桂芳嘶声哭喊,邻居们窃窃私语……然而这时候,没有一个声音,给王树民更大的震撼,就在他回过头去说完了这句惊天地泣鬼神的出柜宣言以后,一个他化成了灰也听得出的声音慢悠悠地从他身后插进来。
那人不咸不淡地说:“哟,怎么这么热闹呀?”
王树民眼睛瞬间睁大,猛地扭过头去,差点把自己的脖子给扭断了,正好看见谢一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拿着车钥匙晃呀晃,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王树民傻了:“小……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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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再更~~~狗血呀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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