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城一座僻静的小院落里,原北齐长山王高演,正在院子的树荫下跟唐邕下棋。命运真是喜欢造化弄人,当初,唐邕想扶持自己的私生子高隆基在晋阳上位,最大的对手和障碍,就是高演本人。
而现在,两人却不得不“忘却”从前的不快,然后抱团取暖。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斗得你死我活呢?白白让高伯逸捡了便宜。
想想,也真是挺可笑的。
这个道理,是在他们二人近期经常下棋的时候才领悟出来的。所谓当局者迷,人困在局里面的时候,往往会钻牛角尖。只有超然于棋局之外,才能领悟斗争的精髓。
“道和(唐邕表字),当初我们若是不争,是不是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已经名义上“出家”,但却并未剃度的高演低声问道。
这话可谓是点到了唐邕的痛处。
“殿下,此事,就不必再提了吧,人总是要朝前看才是。”
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唐邕也表达出了自己的意见,那就是:别特么说这些没用的!
“本王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们没有争得那么不可开交,那么,或许会有一线机会。”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觉得,最后可能会把齐国打坏,而我们却没有得到最后的胜利。”
听到这话,唐邕愣住了。
千算万算,他愣是没想到,高演的意志,居然消沉到这样的地步了。
“殿下,何必如此颓唐?此番周国讨伐高伯逸,绝对是动真格的,虽然是火中取栗,我们也未尝没有机会啊。”
连他自己都说了“火中取栗”,可见此番跟周国皇帝宇文邕合作,说是与虎谋皮,还算是抬举高演了。
应该叫身不由己才对。
只有强者才能决定弱者的命运。无论是在这个时代,还是在千百年后的未来,还是在地球另一边的阿妹你看。
同样的道理,熟悉的味道,你强你享福,他弱他该死。
对于宇文邕来说,高演等人,是绝对的弱者,手里并无一兵一卒。所以,他们只能任人摆布。
除了死亡以外,没有任何办法去抗衡这样的力量。
“叔父,周国皇帝来了。”
刚刚习武完毕的高延宗,汗都来不及擦,就来给高演通报。他面色不是很好,大概是因为高演之前答应了宇文邕的条件。
所以高延宗觉得高演现在是背叛了齐国,背叛了祖宗。
当然,这样想也无可厚非。高演认为自己忍辱负重也没错。毕竟,当年汪精卫还觉得自己是“曲线救国”呢。
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唯独未来可以回答今日的疑问。
“我们一起去迎接一下吧。”
高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
形势比人强,如果是从前,谁来见谁,那还不一定呢?可是现在呢,一个被软禁的阶下囚有什么好说的?
高演和唐邕一齐来到门口迎接,就看到宇文邕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皮甲的小将,年龄不大,但神情非常倨傲,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鼻孔恨不得都要长到天上了。
“此人叫贺若弼,贺若敦之子,乃是周国皇帝的心腹爱将。”
唐邕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在高演耳边悄然说道。
原来如此!
北周近年来军中武将更新换代很快,这得益于西魏/北周的“大将军”制度。
查阅史书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北周或者隋朝的大臣,都有“大将军”的封号,看上去威风凛凛的。
实际上,这个“大将军”,只是个最基本的“准入门槛”。也就是说,假如你是“大将军”,又受到皇帝宠信,授予兵符的话,那么,“大将军”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将军。
统帅千军万马。
然而,如果你有“大将军”的封号,但是皇帝已经不信任你了,不要说得到兵符,甚至都面都不愿意见你。
那么,“大将军”的职位虽然不会被撤销,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不知道多少大臣抱着这个没什么鸟用的职位入坟墓。
一句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现在宇文邕说那些老将们“不行”,那么,他们就只有抱着“大将军”的名头在一边看着宇文邕提拔的新锐将来登上舞台,什么也做不了。
至少明面上如此。
高演和唐邕在北周也呆了一段时间,算是看出些门道来了。
“二位在长安住的还习惯么?”
院落门前,宇文邕笑着问道。
这不过是客套而已,他哪里会关心高演住的习不习惯?如果不习惯,那就强迫自己习惯!
“这里非常好。”
高演简单的回复了五个字,甚至连宇文邕的称谓都不想说。
“嗯。”
宇文邕轻轻皱眉,高演心中的膈应,他当然能感觉出来。不过没关系,对待有利用价值的落难者,他不介意大度一点,这只是个姿态而已。
“你们就让陛下矗在门口么?别忘了你们的身份,你们是阶下囚!”
宇文邕都没有说话,他身边的贺若弼反而对着高演呵斥了几句。
这话气得高演和唐邕的面色都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宇文邕心中一阵暗爽,表面上却不悦的瞪了贺若弼一眼说道:“让你来是保护朕的,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要是再插嘴,军法伺候!”
说是这样说,实际上还不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贺若弼不忿的瞪了高演等人一眼,乖乖的退后几步,让出身边的位置。
看这样子,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宇文邕怎么说。或者说,他已经明白了,宇文邕对他刚才的“放肆”表现,表面上很生气,说不定心中一阵阵痛快。
“去里面谈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宇文邕淡然说道,身上的气势,可以说不怒自威。
毕竟身份在那里摆着呢。
宇文邕亲政之后,绝对是当得起“励精图治”四个字的,这一点哪怕是高演,也不得不佩服。
众人来到简陋的书房里,贺若弼如同门神一样守在门口,宇文邕大概对他特别信任,也不在乎他听到什么隐秘一样。
“夏粮已经快要成熟了,等收割完毕之后,朕,打算伐齐。
当然,是以扶持你回邺城的名义。”
宇文邕的话,虽然并不算是很令人意外,但还是让高演和唐邕吃了一惊。
其实,这一天迟早会来的,高演和唐邕对此也是早有预料。只不过,这一天的时间点,比预想的要来得快。
唐邕原以为要到秋收时节过了以后,宇文邕才会来找他们,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急切。
“陛下日理万机,居然还记得我们,实在是让唐某受宠若惊。”
唐邕不卑不亢的说道。
“高洋之子高隆基,现在还在高伯逸手里。这次,我们或许能将他救出来。”
宇文邕若有深意的看了唐邕一眼,不动声色说道。
高隆基?
高演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了,他很奇怪为什么宇文邕现在会提起高洋的儿子。高洋对高伯逸有恩,听说高洋所有的子嗣,高伯逸都没有对付。
别说杀掉了,就连残害都不曾有过。
在这一点上,起码能说明,高伯逸还算是个有底线的人。高演虽然是站在敌人的角度去看,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这也是他觉得自己和唐邕可能干不过高伯逸的原因。
对方并不是那种为了权力不顾一切,没有底线的穷凶极恶之辈,却依旧能爬到现在的位置,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对方的阳谋玩得实在是不错,否则,一旦阴谋败露,那么他爬的多快就掉得多惨。
然而高演却发现,唐邕的面色有点不自然,好像对高隆基的命运十分在意的样子。这个小插曲,并未引起高演的警惕,他并未往某些方面去想。
“所以呢,周主,你打算怎么做?”
南北朝时,书面上,北周称北齐的皇帝为“齐主”,而北齐称呼北周的皇帝为“周主”,没有谁会说是“陛下”的。
高演这么说,当然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好宇文邕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跟高演纠缠,实在是没有半点意思。
“我想,请唐先生写一篇檄文,内容嘛,那就是齐国的叛逆高伯逸,妄图屠戮高氏一族,颠覆齐国政权,罪不可赦。
与此同时,他还与太后,也就是**李祖娥通X,生下野种高潜,企图玩春申君黄歇的把戏,自己发号施令。
是可忍,孰不可忍。
长山王乃是齐国贵胄,岂能容高伯逸这样的宵小作乱?伐无道,诛暴齐,乃是天理所在,任何人都是义不容辞!”
宇文邕说得义愤填膺,要是不知道根底的人,还真以为他要为北齐抛头颅洒热血了!
然而高演和唐邕在一旁听得面面相觑,几乎要傻掉。
这厮他喵的还真敢说啊!
唐邕不是不敢写檄文,他都跟高伯逸撕破脸了,好怕个毛啊。只不过有些东西且不论是真是假,写出来有些侮辱智商。
或者说,那种栽赃的痕迹,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
难道就不能吃相稍微好看点么?
偏要把那些“很X很暴力”的东西写进去?
一时间,唐邕居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宇文邕这个问题。
“怎么,唐先生觉得很为难么?唉,我也知道,确实是有些为难了,那应该怎么办呢?”
宇文邕假惺惺的说道。
难,或者不难,那都是唐邕与高演的事情,而不是他宇文邕的事情。至于为什么要唐邕以高演的名义发檄文,因为高演是高欢嫡子!
只有这个身份,才有所谓的号召力。而宇文邕,或者周国发所谓的檄文,只会贻笑大方,让别人认为是周国吃相太难看了!
这,恐怕就是高演等人存在的唯一意义了。
要不然,留着这两人作甚?
说完,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唐邕与高演,特别是与唐邕目光相汇的时候,宇文邕还轻轻的敲击了一下桌案。
唐邕这才“恍然大悟”。他跟段妃的事情,恐怕宇文邕这里,早就已经有确凿证据了,更不要说高隆基了。
正因为知道这个,所以宇文邕对自己才是有恃无恐。毕竟,如果高演知道高隆基是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位内心极为骄傲的北齐王爷,很有可能根本不会跟自己合作!
这一点非常确定。
“在下明白了,不知道,陛下希望什么时候出兵呢?”
唐邕不动声色的问道。
“军国大事,我自然是知道。只不过,制定具体计划的人,并不是我。所以,这些事情,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派人来通知你们一声吧。”
宇文邕毫不在意的说道。
其实言外之意只有一句话:你们还不配知道!
“如此,那就依照周主所说吧。高延宗,送客!”
高演面色不虞的说道。
他话音刚落,贺若弼就从门口的位置冲上前来,单手捏着高演的肩膀,似乎下一秒,就可以直接捏碎对方的喉咙,表现得异常无理。
“刚在陛下面前放肆,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贺若弼闷哼着说道。
“退下!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宇文邕平静的对贺若弼说道。
后者听到宇文邕的呵斥,慢慢的退出书房,随后关上房门,依旧守在门外。
“啊,贺若将军打仗是很勇猛的,不过就是性子急躁了一点,二位,你们不介意吧?”
宇文邕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要问介意不介意,高演和唐邕当然很介意!
这种感觉,就像是两个不熟悉的同事在小区里面偶然遇到了,结果一个牵着的狗,不知道为什么,发了狂一样对着另外一个人狂吠!
另一个人心里能舒服呢?
不舒服是一定的,这种感觉,就像是高演和唐邕此刻的心情一样。
然而形势比人强。
现在这个时候,你感觉不爽了,也要忍着。如果忍无可忍,那就打自己一拳,重新再忍。
打自己一拳,总比被别人打死要好。道理你不理解有什么关系呢,现实总会让你完全理解的。只是那个时候,自己早已遍体鳞伤。
“不介意的,贺若少将军忠勇可嘉。”
唐邕言不由衷的打了一句圆场,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
“如此,朕就不打扰了,告辞。”
宇文邕施施然的离开了,等他走后,高演和唐邕二人,都是面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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