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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贺氏步伐缓慢的出了门,秋风卷着水意,吹得廊下风铃一阵叮当作响。
朱实和朱阑对坐在廊下美人靠上,两人裙边放着一只柳篮,上面盖着荷叶,篮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把周围都弄得湿漉漉的。
两个小使女本来趴在栏杆上往廊外接雨玩,见着贺氏出来,忙一起起身迎上去,一个要接贺氏提着的食盒,另一个小声问:“姑姑,大小姐可肯进食了么?”
“让小厨房再换几道菜罢。”贺氏紧皱着眉,叹道。
“从昨儿个到这会,送进去的都是大小姐平常最爱吃的呢。”朱阑感受到食盒与拿进去时一样沉甸甸的,有些发愁的说道,“如今要换什么好?”
贺氏心情很不好,若这么说的是朱轩或朱弦,她必然直接一顿训斥,只是朱阑的父亲是宋夫人手底下的管事之一,平常对贺氏也非常尊敬,到底要给些面子,便淡淡的道:“你们只管往小厨房里传话去,换什么那是厨房的事情,又不要你们做!莫非你想去厨房做事,先替他们愁起来?”
朱阑一脸尴尬,朱实和她玩得比较好,见姑姑把同伴冲得下不了台,忙道:“咱们方才去园子里摘了野菱角,这东西清淡,不知道大小姐会不会吃几个?”
贺氏看了眼她们身后的柳篮,皱眉道:“那篮子里就是?怎么提上来了,把这廊下弄得这样脏。”
“原本放在庭中的,可方才下起了雨。”朱实小声道,“就拿上来了……姑姑,要么咱们剥上一碗送进去?”
“试试罢。”贺氏叹了口气,无精打采的道,卫长嬴自幼康健,向来无病无灾,她又长年习武,消耗大了,胃口自然也好。从来只有被劝说莫要贪食,什么时候会没有胃口?如今说是病了,其实都是心病,只要想不开,那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下的。否则卫长嬴想吃什么,卫家会没有呢?
这两日来,贺氏可谓是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然而凭她怎么开导,卫长嬴只是面朝榻内,默不作声。有时候贺氏悄悄探头过去张望一眼,见她长睫张合之间,泪光潸然……贺氏忍不住也哭了。
昨日卫长嬴一整天都滴水未沾,晚间的时候,贺氏叮嘱琴歌和艳歌看好了她,自己又去寻宋老夫人。可宋老夫人知道孙女整日里都不肯进食后,脸上肌肉抽搐良久,却在贺氏盼望的目光中,淡淡的道:“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要你手把手的教。少年人头一次受挫,总归是要挣扎一番的,你不要总是去劝说她……让她静一静,自己想!”
贺氏当着老夫人的面抹起了泪:“婢子知道老夫人的良苦用心,只是大小姐若肯进食,躺上几日也无妨,如今大小姐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住呢?”
宋老夫人毫无征兆的发起了怒:“寻常人一两日不吃不喝也没事儿,何况长嬴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我已经说了,这道坎必须她自己迈过去!你前日来了,听得不够清楚么?今儿个又过来罗嗦,你这是惟恐害不了她?!”
“婢子恨不得拿命去换大小姐喜乐一世,怎么会害大小姐?”贺氏忙跪下来分辩,然而宋老夫人根本不想听,直接叫左右把她赶出去:“我的孙女要怎么教导用得着你来多嘴?说了这次让她自个熬,你再多事,索性也不要留在衔霜庭了!没得成日里帮着倒忙,叫我好好的孙女给你惯坏了!”
恐惧于老夫人说到做到,真的把自己从卫长嬴身边赶走,今日卫长嬴继续不食,贺氏除了趁她睡着时,拿帕子沾了水,替她润一润干裂的唇外,连派人去将卫长嬴的情况禀告宋夫人也不敢,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现下同意朱实、朱阑剥碗野菱角,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她亲自去到厨房里督促,让做饭的厨娘将菜肴做的尽可能的香气扑鼻、引人欲食,重新拿回衔霜庭。还没进去,就见双鲤引着宋老夫人跟前的两个小使女,各自捧了东西,从不远处的小径上走了过来。
见到贺氏,双鲤忙快走几步,招呼道:“贺姑姑!”
“双鲤?”贺氏站住脚,看了看她们手里的东西,却是一些素色衣料和钗环吃食之类,她诧异的问,“这是?”
“大小姐如今醒着么?”双鲤先反问了一句,这才道,“方才敬平公府那边闻说大小姐病了,送些东西来。”
贺氏因为卫长嬴是去敬平公府吊唁听了议论才回来就病倒的,如今对敬平公府上下都腻烦得紧,就拉长了脸,把双鲤拉到一旁,小声道:“大小姐快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话也不肯说,都是在敬平公府里听了那些烂舌根的造谣污蔑的话儿闹得——如今再听到那边送东西来,岂不是给大小姐添堵么!”
双鲤看了看手里捧着的衣料,苦笑着道:“姑姑不知,这是老夫人吩咐立刻拿过来给大小姐看的。”
听说是老夫人的意思,贺氏一噎,随即想道:“也许老夫人嘴上说了要让大小姐独自撑过去,实际上却记挂着大小姐的,这是寻个理由让双鲤来探望大小姐呢!”
想到这儿,贺氏暗松了口气,道:“我才从厨房回来,还不晓得大小姐这会是睡是醒,你们在外头等一等,我进去看看。”
“有劳姑姑了。”双鲤虽是老夫人跟前的大使女,对最得宠的大小姐的乳母自也是客气的,闻言抿嘴一笑,微微颔首。
贺氏把食盒交给了守在门外的侄女朱实,甩手进了去,立刻把门关了起来。里头正轮到含歌和角歌守着,看到贺氏进来,微微颔首。
“大小姐睡了么?”贺氏压低了嗓子,边问边走到榻边一看,却见卫长嬴虽然侧向壁上,闭着眼,但睫毛微微颤抖,显然没有睡着,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大小姐,是这样的,外头双鲤来了,道是……敬平公府那边得知大小姐这两日病了,不能去吊唁,就送了些东西来。”
卫长嬴默不作声,贺氏又问一次,见她不说话,只得道:“那婢子让她们把东西留下?”
又等了一会,卫长嬴还是不回答,贺氏无法,站起了身,道:“婢子出去告诉她们。”
到了外头,双鲤听说之后,眼中也有一丝失望,道:“那东西就交给姑姑了。”
贺氏正要点头,双鲤忽然低声道,“姑姑何不把东西拿进去叫大小姐看看?虽然说提到那边大小姐定然不愿意听,可没准这样就开口说话了呢?”
“这……”贺氏沉吟着,道,“可大小姐听了岂不是更加难受?”
“我来时,陈嬷嬷私下里与我交代,说大小姐这样一直不说话,心里憋着,才容易病倒的,索性把委屈说出来,反而会好。”双鲤贴着贺氏耳畔,小声道。
贺氏向来溺爱卫长嬴,闻言踌躇片刻,才道:“那……也别拿太多,就你手里这些料子,我拿去与大小姐说说,试试!”
敬平公府因为正在丧期,送过来的衣料都是素色的。贺氏抱进内室,放到卫长嬴身旁,想了想,就柔声道:“大小姐翻过身来瞧瞧这些料子,都是敬平公府那边才送过来的,说是因为大小姐病了才送的,可多半还有弥补十公子之前的无礼之故……”
听到十公子,卫长嬴微微一颤,贺氏忙住了声,眼巴巴的望着她,只是等了半天,卫长嬴还是不作声。贺氏叹了口气,继续道:“按说敬平公府如今有大事,哪儿有功夫去管这些小事呢?说到底,是他们怠慢旁人,也不敢怠慢了大小姐!”
“如今他们也不方便送艳丽的料子,这几匹颜色都素得很,只是质地都是好的,往后给大小姐做中衣也使得。大小姐请看这织云绸,既轻又软,向来只有宫中御赐才能得呢……可见敬平公府这会多么惴惴,连这样难得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贺氏摩挲片刻最上头的绸缎,见卫长嬴还是不理会,又拿起下头一幅,“这青绿瑞草云鹤蜀锦裁外裙也是可以的……还有这……”
她夸耀着这些织物的名贵,试图让卫长嬴开个口,或者回头看一眼也好。然而卫长嬴始终没有理睬的意思,贺氏越说越不得劲,叹了口气,胡乱理了理料子,觉得陈如瓶让双鲤转达的主意也不那么可靠,还是把东西先收起来是正经。
然而这一理,贺氏目光忽地一凝,失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角歌和含歌本来一直垂手侍立在旁,听得贺氏语气不对,这才看了过来,却见那一摞素色料子里,被贺氏无意之中拖出来一幅白绫……白绫虽素,但也可用来裁剪中衣一类,可贺氏理得时候拖出来太多,直接抽出了一头——就看到这白绫,长且不论,仅仅一尺来宽!
若是庶民,一尺宽的绫也断然不能浪费了,可名门望族连得脸下仆做衣服都是用整匹布的,更何况是千金小姐?敬平公世子新故,敬平公府再飘摇也没到立刻门庭败落到了送礼连幅整匹的布都拿不出来的地步!
角歌与含歌不约而同想到了某种可能,均变了脸色,举袖掩嘴,道:“难道是……?”
贺氏心头一寒,再不敢细看,匆匆把白绫往料子里一塞,嘴里说道:“没什么,看差了。”她严厉的目光扫过两个大使女,角歌、含歌下意识的朝她点了点头,都噤了声。
未想贺氏正要抱着料子迅速离开,卫长嬴忽然吃力的翻了个身,将一摞料子压住,嘶声问:“是什么?”
贺氏不敢看她,低声道:“大小姐嗓子哑得厉害,喝点儿水罢?”
“方才是什么?拿与我看看。”卫长嬴没理会她的转移话题,坚持道。
……敬平公府送了这样窄的白绫来,结合前日卫高岸对堂姐的憎恨与辱骂,这是什么用心还用得着说吗?这分明就是让卫长嬴早日悬梁自尽啊!
卫长嬴现在这个样子,贺氏打死都不敢让她看到,立刻伸手去拽,急急敷衍道:“有匹料子抽了丝,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卫长嬴既然起了疑心,自不会被她这样轻易打发,她身子压着料子,贺氏一时间抽不出来,卫长嬴倒是俯下身,一件件查看起来。统共衣料就这么点儿,那白绫又才被贺氏拖出来过,卫长嬴才翻了几下就发现它窄得异常,立刻抽了出来——
贺氏哆嗦着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却见卫长嬴愣愣的看着那条白绫,半晌才道:“敬平公府……都觉得……我应该死么?”她近两天两夜不沾水米,如今嗓子哑得非常厉害,根本发不出来声音,只有嘶嘶之声,这会断断续续的说着,眼泪大颗大颗滴落绫上,看得贺氏心都碎了。
“他们觊觎阀主之位已久,对大小姐当然是不怀好心。”贺氏哽咽着上前抱住了她,一迭声的道,“大小姐千万不能叫他们如意了去啊!”
卫长嬴一言不发,她使着劲、一点一点,将白绫全部抽了出来……白绫宽一尺有余,长是三尺,正经是用来悬梁的。
凝视着这条暗示自己一死以正家风的白绫,良久,卫长嬴闭上眼,虚弱的靠进了贺氏怀里。搂着自己奶大的孩子,感受着她两日下来的迅速消瘦,再看着眼前这条该死的白绫,贺氏心如刀绞,搜肠刮肚的想着安慰开解的话,却见卫长嬴如若不闻,片刻后她摇摇晃晃的坐直,低声道:“角歌到外头把做针线的剪子拿过来!”
“大小姐!”贺氏尖叫起来,然而角歌被卫长嬴一看,却不敢不动身,她拿回剪子,含歌却也走了过来……三人紧张的看着卫长嬴,惟恐她当真被这一道白绫激得想不开,谁知卫长嬴拿到剪子后,一眯眼,却抓起那白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之间运剪如飞,咔嚓咔嚓几下,将一段白绫剪得四分五裂!
贺氏一怔,随即大喜过望:“大小姐剪得好!”
“他们想要我死?!”卫长嬴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如纸,因着两天两夜不饮不食心中忧愤而迅速憔悴衰弱,如今望之很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可眼中却迸发出了夺目般激烈而冰寒入骨的光芒,一字字道,“我什么也没做错……就凭一番议论,与这道白绫,就想让我去死?!做、梦、去、罢!”
她狠狠将剪子摔到榻下,握紧了拳,指甲一直掐入掌心,殷红的血顺着掌缘流淌下来,滴落在荼白中衣上,贺氏急着催促角歌、含歌拿药膏来,卫长嬴却浑然不觉,紧紧盯着散落一地的白绫,恨道,“便是死,我也要将这些想我死的人都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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