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志硬着头皮辩道:“微臣再是胆大,又怎敢隐讽陛下与殿中诸公?再者,自陛下令臣作诗至诗成,不过三两息,臣再是奇才,也不可能将如此多的隐意藏于诗中……实是陛下误会微臣了……”
他眼珠一转,又解释道:“那两句只是微臣自嘲:所居之处过于荒凉,就如野人家一般。又叹今日天不作美,竟是说风就起风,说雨就来雨……”
这次轮到殿中诸臣懵了。
就凭李承志辩的这么快,辩的滴水不漏,就可见才思之敏捷?
再一深想,这首诗,还真就有可能他临时作出,用来抱怨皇帝的……
皇帝呆呆的看着他,好一阵才咬牙道:“你个逆臣,好一张利嘴?”
顿了两息,元恪又狞笑道,“好,朕宽宏大量,就当你是无心之失……继续作来,朕倒要看看,你李承志的诗才到底有多高?”
李承志额头隐隐生汗,忍不住想抹一把。
嘴一秃噜就念了出来,竟小看了皇帝?
怕倒不至于,只因李承志也号到了些皇帝的脉络:好似正因为他桀骜不驯,元恪才对他青睐有加。
当然,前提是得真有才……所以,该出手时就出手,有人前显圣的机会,就尽量不要错过……
李承志暗呼一口气,细细一思索。
七夕诗词不少,也就比中秋的少一些,且不乏大家名作。但他也不是超脑,须得触点景生点情,才好激发记忆。
李承志凝目四顾,只见殿中金璧银烛,好不畅亮。雕梁画屏,流光四溢。
已是深夜时分,且下了一整天的雨,早不复往日酷热,反倒多了些秋日特有的清凉。
因要赏星,故而门窗皆开,便有萤虫循光飞来,直往烛焰上扑。则有穿着轻纱的宫女执着团扇,不停的挥扑。
再往外看,月光如水,似银芒泻地。雨后的夜空分外澄亮,只见繁星点点,此伏彼明。
李承志心念微动,朗声吟道:“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不作长短诗,改作七绝了?
恍然间,崔光竟有些失神。
羊深与李神俊(两人的弟子)各来书信,谈及李承志于泾州端午诗兴大发,才惊四座之事时,他与刘芳还玩笑过,说是若有幸,定要见识见识这等奇才。
心中未必没怀疑过是否因羊、李二人技不如人,故而将李承志过度夸大了几分。
之后也一直未遇到合适的良机,不曾验证,不想今日却见识到了?
他与刘芳皆研《毛诗》(收录、注释、辑解《诗经》的版本之一),若论传承,不弱于祖居李氏祖传的《韩诗》(诗经版本之一)。
若论领悟,不敢说他们两个一定能比过李承志,但岁数放在这里,当李承志祖父都绰绰有余,应是差不到那里去。
若说积累,更是应该能甩李承志好几条街。但扪心自问,若换成他,即兴作一两首应是无虞。但若说如李承志这般只用数息,且做的如此工整,如此应景,就委实是难为人了。
诗之意境高低与深远,需静心品味,琢磨,崔光不好猝然就下定义。
但只论写景,此诗就应属上乘,短短前两句,就将殿中风景、人物描绘的活灵活现……
崔光微微一叹,又一侧目,给刘芳递了个眼色。刘芳应是会意,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好像是别看我,看我也没用……
皇帝也在暗叹。
被世人颂为“天下才若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的曹植,也才是七步成诗。李承志这前后两首,合计才是几息?
原来高猛信中所述,竟半点都未夸张,李承志竟真能出口成章?
他总觉得,李承志就如眩人(魔术师)做法时手中的那只褡裢(口袋),明明看着空空如也,但只要将手伸进去,就能掏出诸般的奇异的物事来。且掏之不绝,惊喜不断……
一时间,皇帝都不知道该如何感慨。
虽然心中赞了又赞,但元恪习惯性的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讥讽:
“尽是些哀哀怨怨、娇柔造作、无病呻吟之词,且满是脂粉气?你到底是思春了,还是洛边水的乐馆逛多了?”
思春,逛乐馆?
殿中先是一静,就连诸官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好似是元雍还是元悦实是没忍住,只听“哈哈”一声,就入在如镜般的湖面中丢了颗炸弹,“哄”的一下,殿中瞬间就炸了锅。好像要将殿顶都要掀翻。
若是往常,众臣便是觉得好笑,反应也不该如此激烈,不会当场哄了堂。
究其根本,之所以令李承志作诗,不就是他因思春惹出来的?
再者,高肇这个准外舅就坐在堂下,你让他脸上如何挂的住?
有好事之人偷眼看去,暗呼是不其然:任高肇往日心计深沉,稳重如山,不依旧被气的脸皮发紫?
李承志眼睛都直了:皇帝这是在骂人吧?
你让我作的是七夕诗,我不写牛郎织女,不写忧怨愁思,还能写什么?
看李承志双眼瞪的溜圆,炯炯生光,且隐含怒气。皇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服?真是当自己是诗词无双,容不得有人指摘半句?
岂不知诗词终究是小道,也就岛夷(南朝)独喜此道。你问问堂下诸公,哪位是以诗词起家?
便是以文成名之辈,如刘、崔二卿,又如你陇西之李景珍,李神俊之流,谈文论道时,或论‘赋’,以物咏志。或谈‘辩’,驳正违失。或评‘论’,议史论今。或述‘铭’,歌功颂德,警今戒后。或议‘表’,参时政得失,呈良计佳策……也就只有你这等冥顽不灵之辈,整日将诗词挂在嘴边。
我且问你,令你沾沾自喜,陶陶自得的诗词,除了徒能搏得妇人一笑,又予国、予民、予时政、予百姓何益?不是无病呻吟是什么?”
李承志气的快要冒烟了。
诗是你让我作的,搏妇人一笑也是你下的口谕。如今说这般不好,那般无用的也是你。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你让我说什么?
还说我是利嘴?
你是铁齿钢牙才对,说歪理,十个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往时的李承志何等擅辩,动不动就顶的皇帝哑口无言。今日见他两瓣嘴唇直打哆嗦,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元恪好不爽快:让你也尝尝这等滋味……
元恪自知张驰有度的道理,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更是拿手好戏。看李承志都要憋不住了,他才悠悠说道:
“朕知你忧怨久矣,自以为有绝世之才,却不能一展抱负,朕尽让你磨缠些小事,白白消磨了时光……也罢,莫说朕不给你机会:赋、辩、论、铭、表随你选,但凡能做的出一篇来,朕就遂了你的意,不再整日羁縻你于宫中……”
不再羁縻于宫中?
不知底理的,竟都有些不敢置信。
侍陛下于左右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不看前朝杨氏兄弟、李冲等人,今朝之高肇、候刚之流,不就是因久侍于陛下,幸得圣上欢心,才一飞冲天,兴家望族?
李承志竟不情愿,竟以为不能一展抱负?
你不情愿个鸟毛?
离了皇帝,你又能展给谁看?
高肇冷眼偷瞄,心中暗叹:皇帝分明就是在激李承志。
他也罢,于忠、奚康生、刘芳、崔光、崔亮、崔延伯、王显、游肇、李崇、候刚,并诸多正受重用的宗室、重臣,哪个未被皇帝这般激过?
陛下的老套路了,一是想悉知臣子之秉性,辩其忠奸。二则是测测臣子是不是有真材实料,是否可堪任事。三则是,皇帝一直以为:玉不琢不成器!
但皇帝怎么压都压不住的,李承志还真是第一个……
李承志都快要气爆炸了,但猛听“不再羁縻于宫中”这一句时,怒火当即就消了个七七八八。
爷爷哪怕去伺候猪都行,都绝对再不伺候皇帝了,这哪是人能干得了的事?
拼了,就是搜肠刮肚,挖空心思,今日也非得给你凑一篇出来……
李承志猛一咬牙,拱手问道:“请问陛下,该以何为题?”
嘿哟,还真敢应。看模样,且是一丝怯意都无?
只听李承志会作诗,没听他还会写其他的文章?
又不是未见过他上的奏呈,若论遣词用句,也就一般……
皇帝好不惊奇,盯了李承志几眼,又转过头,看了看李韶、刘芳、崔光等人。
若说了解李承志,殿中诸臣,也就数这三位了。
看也如他一般,脸上尽显好奇之色,皇帝便知,这几个也是第一次听。
“人间地平亦崎岖,锦楼不到野人家……呵呵?便以‘怀才不遇,有志无时’为题,文体随你!”
人间地平亦崎岖,锦楼不到野人家?
怀才不遇,有志无时?
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李承志嘴里直发苦:“且容臣想一想?”
“无妨,反正朕不急!”
皇帝阴阴一笑,大手一挥:“接着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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