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谁?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号令凰山吗?降服朱雀恶灵的其他后嗣呢?”
墨燃没直接回答他,而是说道:“千年之前,降服朱雀恶灵的叫做宋乔,字星移。”
薛蒙大惊失色,冲口而出:“化碧之尊,宋星移?!”
“嗯。”
“他、他是修真史上最后一个能跻身宗师之位的蝶骨美人席啊!”
墨燃脸上毫无表情,说道:“没错,所以最后一个能打开凰山之门的人,已经死在儒风门的火海里了。是宋秋桐。”
薛蒙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了,正要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一阵骚动,凰山山脚最前头的结界处突然围了一大帮碧潭庄的青衣修士。
“李庄主!”
“庄主!”
楚晚宁面色微变,眉宇沉炽,朝那边走去,他拨开人群,只见李无心被弟子搀扶着,脸如白纸,口吐鲜血,腥臭的血丝粘在他花
白的胡须上,嘴唇青白,双目上翻,已经浑无意识,正颤声道:“是第一……是……是第一……”
由于李无心撤力,剩下几位掌门承受的结界反噬就更强烈,黄啸月是暂代江东堂堂主一职,法力比其他掌门要低出一截,此时也已受不住了,连扭头都困难。
倒是姜曦,他脸色虽也偏白,但居然还有心力朝李无心那边看,且开口说道:“他中了凤凰梦魇。”
凰山结界附着凤凰的诅咒,一旦有人要撕开裂缝,妄图上山,就极容易被这种梦魇吞噬。
这和金成池摘心柳的幻境有相似之处,只是凤凰梦魇能难除,中招的人往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碧潭庄一群弟子见状长跪于地,更有甚者,已嚎啕大哭起来:“庄主!您醒醒啊,庄主——”
李无心在梦里一会儿痴笑,一会儿呓语,忽然挣脱开抱着他的弟子甄琮明,仰躺在地上手舞足蹈起来,哈哈大笑:“得了第一!是第一!是第一!”
围在后头的别派弟子里,有人小声嘀咕道:“什么是第一?”
李无心却断然不会回答他们,他沉浸在梦魇的喜悦中,张着嘴,露出两排粘稠着血液和唾液的牙齿,笑得极为陶醉,过了一会儿,好像梦魇忽地一转,他枯木般的老脸一僵,竟出愤怒之色。
“不——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说好的要把碧潭庄的剑术密卷还给我!你怎能食言!”
一会儿又变成了哀哀戚戚的一张面庞。
这可真是令人胆寒的了,李无心从来都是个要面子的老道士,且又是一庄之主,他从来没有在人前有过这样一张脸孔——
不像个掌门,不像个道长。
甚至都不像个男人。
他涎着脸,哀戚在褶皱里扭曲着,像是极力在把自己的尊严塞到那些遍布了他脸庞的皱纹里,他在哀求着:“八十亿金真的太多了,那剑术密卷本来就是碧潭庄的,是我太师父的,是那时候门派落寞了,没有余钱,实在没有办法才转手卖给了你们……掌门……求求你,少一点……”
众人在周围听得面面相觑。
八十亿金?
剑谱?
然后有人猛地想起,碧潭庄的前掌门因为脾性刚烈,秉义直言,惹得上修界诸多门派对其侧目,遭过一次大难,左右竟无一派愿伸援手,那次之后,碧潭庄整个山庄江河日下,连补贴弟子的余钱都一连三年拨派不出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又富足了,但是莫名其妙的,自从那一代后,碧潭庄原本威震九州的断水剑法就此落寞,后来的弟子总也使不出其中的精髓来。
为此,江湖上总有人耻笑李无心,说都是他教的不好,才会让曾经的剑圣之庄碧潭庄,沦为上修界之末。
但眼下,众人却惊觉事情可能并非先前想的那么简单——难道碧潭庄当年那场大难,竟是靠卖了剑谱,才得以回寰?
这样趁火打劫的奸商,有人立刻想到了孤月夜,不少目光都悄悄地在姜曦脸上扫了过去。
“该不会是孤月夜……”
“可能是姜掌门的师祖……”
李无心还在地下痛苦地挣扎,打滚,甄琮明抱都抱不住他,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嚷,一会儿干脆爬起来朝四周砰砰砰磕头,鲜血和鼻涕一块儿往下流淌。
“还给我吧,筹措了大半生了,统共就五十一亿金。”李无心哀嚎道,“就只有五十一亿金……你要的我真的尽力了,真的是没有那么多钱两,我总不能去杀,去抢,去做尽坏事谋得钱财吧?!贵派日进万金,但碧潭庄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求你了……”
听到“贵派日进万金”,先前那些没有打量姜曦的人,都开始往姜曦那边扫视了。姜曦手下的轩辕阁,那就是修真界最大的黑市,不是他,还能有谁?
有碧潭庄的年轻弟子气不过,已经双目赤红,朝姜曦嚷了起来:“姜掌门!原来我碧潭庄的断水剑谱最重要的那三卷,竟是在你孤月夜吗?!你出口就要八十亿金,你……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姜曦还未说话,左侧就有一人,沙哑道:“真相未明,你安敢给姜掌门妄加罪名?”
说话的人竟然是连气都快喘不上的黄啸月。
这老家伙撑着结界的手都在抖了,还要给姜曦说话表忠心,打的是什么主意,真是昭然若揭。
碧潭庄那弟子恼极,冲上去就要骂黄啸月,却被同门牢牢架住,同门劝道:“甄复,别惹他们。”
听到这个名字,墨燃一怔。
唤作从前,他可能会觉得这个名字和真聪明一样,都让人笑掉大牙,可此刻他看着在泥泞里不住磕头跪拜的那个糟老头子,忽然就觉得很苦。
一点都笑不出来。
“五十亿不行……那……那就五十五亿?”李无心在哭,不停地那袖子抹眼泪,“五十五亿,我去替益州常氏做笔买卖,再卖些法器灵石,还能凑到的,五十五亿……掌门,你行个好,发个慈悲……就把剑谱还给我吧。”
他佝偻着磕下头去,磕到最后额头也破了,鲜血横流。
“断水剑谱,是碧潭庄的魂啊…”他哭泣道,“先师羽化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把剑谱赎回来,我这一生都在尽力……一辈子了,从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求的人也从你爹,变成了你……我还求过罗枫华……”
“啊!”
众人陡然失色。
罗枫华?!
李无心求过罗枫华?!
不是孤月夜……是……是……
纷纷回首,没有人在走动,但是立刻分拨出一条路来,因为几乎所有门派的人,都在扭头看着角落里的南宫驷,还有叶忘昔。
“是儒风门!”
这回不需要窃窃私语了。有人大喊了出来。
“真不要脸!”
“就说儒风门的剑术怎么几十年里忽然突飞猛进了这么多,甚至还有了剑圣的遗风!禽兽!”
“当年灵山大会还给了南宫驷第三呢!偷来的剑术,算什么本事!”
“真令人作呕!!”
南宫驷立在原处,神情木然,他当然不知道这些儒风门的罪恶丑闻,那些他父亲,先辈造下的恶,原本是应该落在儒风门七十二城头上的,如今都要他一个人来扛。
他没有逃,也没有吭声,脸色灰败的,就这么默默立着。
叶忘昔想要去握他的手,南宫驷把手不动声色地抽走了,他站在了叶忘昔前面。
“他竟然还有脸来……”
“他爹都那么畜生了,你以为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碧潭庄的人最为愤慨,朝他们喊道:“滚啊!你们还不滚吗?!”
“十大门派已无儒风门一席!立在这里做什么!滚!”
“狗男女,不要脸!”
四周此起彼伏都是激昂彭拜的声音,唾骂着,诅咒着,一张张脸上都是那样鲜明的仇恨。
忽然有人冲过来,碧衣翻滚,是碧潭庄的弟子,那个人一把揪住南宫驷的衣襟,叶忘昔立时道:“阿驷!”
南宫驷却只在电光火石间将她推开了,然后被那个碧潭庄的弟子按在地下,拳头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脸上,胸肋,腹部,一拳一拳,不用灵力,却拳拳沉闷,凶狠,发了狂。
这时候,忽然有另一个沉冷的声音,厉声道:“住手。”
一击重拳未收,砸在南宫驷英俊的脸庞上,南宫驷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头发撒乱,躺在地上,尽是泥泞。
那愤怒的弟子还要再挥拳头,胳膊却被人捏住了。
他怒而回首,嗥道:“畜生!不要你——”
话没有说话。
因为立在他面前的人,是天下第一宗师,楚晚宁。
“住手。”
楚晚宁目如寒泉,俯视着他,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什么,好像有很多情绪,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紧紧握着那个少年的胳膊,抿着唇,半晌道:“别打了。”
南宫驷在地上又咳出一口血,叶忘昔忙去要扶他,被他挥开了:“不用管我,儒风门之责,我应当替父受之。”
那少年闻声更怒,挣扎着要脱开楚晚宁的手,又想去厮打。
楚晚宁剑眉立竖:“别打了!”
“不要你管!你是死生之巅的人,这事儿轮不着你管!”那少年也疯了,朝着楚晚宁嘶吼道,“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师父?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碧潭庄?!碧潭庄给儒风门装牛做马多少年了!!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他嚎啕了起来。
身后是李无心的阵阵呻/吟,哀求。
李无心还在向自己意识里,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南宫柳哀求:“罗枫华说愿意把剑谱换我的……但他不知道被放在了哪里……你们答应过我的……掌门……你们答应过我的……”
“我今年七十九了,也没几年可以活了,这辈子修为不够,或许不能尸解成仙,见不到我师尊……但是他交代我的唯一一件事,我不能办不成啊。”李无心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喉咙里挖出的血块,他也在嚎啕了,“我不能办不成啊,掌门……还给我吧……把碧潭庄的东西……还给老夫吧……”
“求求你……”
碧潭庄的弟子在颤抖,楚晚宁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那少年的眼里有泪,有恨,有不解。
可他挣脱不开,最后他呸的一口口水吐在了楚晚宁脸颊上,他说:“什么宗师,都是畜生。”
“师尊!”
“墨燃你站着别动,别过来。”
楚晚宁松开了那少年的手,少年得了自由,立时又要去殴打已经遍体鳞伤的南宫驷,却不料一道金光落下,海棠结界撑开,将南宫驷和叶忘昔二人,牢牢护在其中。
楚晚宁原本是半跪于地的,此刻缓缓起身,一节节望过那些模糊不清的,瞧着热闹的脸。
人群一端的尽头是他,而另一端,是血泪纵横的李无心。
李无心苍老的声音传来,是冬日的枝丫,根根刺入苍穹:“五十五亿不行吗……”
这个老头子在梦境里,依旧试图和南宫柳讨价还价。
卑微死了。
卑微极了。
卑微到一张老脸,都成了泥沙。
“五十八亿?”
他的声音在颤抖。
楚晚宁闭上眼睛。
他的手也在广袖之下蜷曲,颤抖。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说:“南宫驷,系故人容嫣,容夫人之子。”
偌大的凰山之前,千余人,静的只听得到李无心的嚎啕,和楚晚宁沉冷肃杀的嗓音。
一头,李无心说:“五十八亿,总可以了吧?那只是三本剑谱而已啊……”
另一头,楚晚宁道:“我出山时,不曾携带银两,亦不知如何开口于人索求。是容夫人一饭之恩,又留我于儒风门暂居。”
他顿了顿,于是只有李无心哭泣的声音。
“容夫人曾令我收其子南宫驷为徒,我因年少,恐难胜任,不曾答允。但那一年……”
楚晚宁微侧过脸,看了一眼倒在地下的南宫驷。他终于缓缓地,把这个南宫驷并不记得的真相,一字一句公之于众。
“那一年,容夫人曾携幼子,三拜我于宗庙前,说南宫驷师礼已成,若我今后愿在儒风门久住,南宫驷便应以师礼待之。”
楚晚宁抬起眼帘。
“南宫驷,是我徒弟。”
听闻此言,薛蒙的脸瞬间铁青!
墨燃和师昧的面色也不太好,但都没说话,望着楚晚宁。
“若说父债子偿没错,那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然已受了南宫驷的三拜之礼,他便可以称我为一声师父。”楚晚宁说,“他的师父仍在。所以,寻仇也好,打骂也好……我在这里,绝无反抗。”
“师尊!”
“师尊——!!”
墨燃、薛蒙与师昧齐齐跪落,南宫驷也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他口中鲜血未止,只喃喃着:“不……我不拜……我没有拜过……我没有师父……没有师父……”
然而此时,李无心忽地发出一声长啸,他仰头向天,须发如吹雪,睁着眼睛,血液不断从眼眶里流下来。
他大声地嗥着,哭喊着,哽咽着,期期艾艾。
“五十九亿,总可以了吧?南宫掌门……五十九亿……多出来那一些,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子,给我留点打棺材的钱两……好吗,好吗?”
他以引颈就戮般的姿势,最后嘶号着,青筋暴突。
“好吗!!”
一连三个好吗,李无心忽然再次口吐鲜血,血液狂飙,死寂。
紧接着,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这个上修界最次门派的尊主。这个生前,一直在刻意讨好着每一个可能结交的门派,丑角般四处游走的老头子。这个花了大半辈子,依旧碌碌无为,连三本剑谱都赎不回来的大笑话。
一个废物,庸才。
就这样睁着眼,倒在了灰扑扑的尘土中。
死了。
呼呼起风,众生脸上皆是不同的神情,没有人再说话。
只是墨燃忽然想起,蛟山有宝藏,足以重振门派,这是连江东堂都知道的事情。
碧潭庄和儒风门走的这么近,不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南宫柳死后,多少大派小派都在追着撵着要活捉南宫驷与叶忘昔,说是为了报仇,心里打着的,却都是那金山银山的主意。
但碧潭庄没有。
碧潭庄只是笨拙地,想着蠢办法交好死生之巅、交好孤月夜,希望以后能相互照拂,提携。
那笔儒风门的金银财宝,李无心连想都不曾去想。
明明他才是被儒风门欺凌压榨了一辈子的人。
或许,正因为被欺凌久了,被压榨久了,这个老头子心里才会明白,财可取,但不可取之不义。
墨燃遥遥望着李无心尘土里,污脏的,污脏到甚至有些可笑的老脸。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一日儒风门惊变,众人急急慌慌奔走,四下逃命,这个老头子想逃,却畏畏缩缩地不曾走。明明没什么大本事,却硬着头皮,留在了火海里。
一柄御剑,救了数十条与他无关的人命。
人说碧潭庄师祖爷有一套断水剑法,可断流水,可破穹苍,史称之为剑圣。
李无心缺了三本书,学不得这惊艳剑法,也成不了剑圣。
他能做的,最终也就是用一柄变大的御剑,在烈焰汪洋里,把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甚至是儒风门的弟子,送出了火海,一个个地,带回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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