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的第二日清晨,楚晚宁很早就醒了。
但他没有起床,因为他从帘子里悄悄往外看出去,发现墨燃还在睡着,简单的地铺,紧挨着床沿。
隔着帘子看的不那么真切,楚晚宁按捺片刻,没有按捺住,他伸出手,想要撩开一点帘缝,但手未触及罗帷,就换成了一根手指,用指尖,只掀开那么一丁点儿。
好像只要是那么一丁点儿,自己就不算偷看似的。
清曦从窗户纸里洒落进来,红彤彤带点金色的光芒,被裁成狭长剪影,照在墨燃英俊的脸庞上。
楚晚宁很久没有看过他的睡颜了,他安静地瞧着,瞧的很仔细,凝视的时间很长。
长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墨燃刚被薛正雍带回死生之巅的那一年。有些腼腆的一个少年,开心时却能迸发出火一般的灿烂热烈,没事就爱粘着自己,说什么,也要拜自己为师。
赶都赶不走。
通天塔前一见,楚晚宁执意不收徒,因为觉得“他瞧起来最温柔,我最喜欢”这句话简直荒谬,不可信。
为此,他晾了墨微雨十四天。
听人说,墨微雨为了想办法拜入他门下,询问了薛正雍王夫人师明净,包括薛子明。
最后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馊主意,让他学程门立雪,站在红莲水榭外头等人。早上楚晚宁出门了,就问安,求拜师,晚上楚晚宁回去了,继续问安,求拜师,如此风雨无阻,滴水也能穿石。
楚晚宁对此行径的反应是:呵。
视若无睹,走了。
他不喜欢别人这样激烈地追逐,他这个人,自己感情寡淡,便也只愿意应对那些同样平和寡淡的情绪。
不知是不是自幼所处的环境所致,少年很善察言观色,大约是感受到了楚晚宁的冷意,他只死缠烂打了两天,就没有再追着楚晚宁央求过拜师一事。
但他每天照例都还是来红莲水榭,替楚晚宁把院门前的枯枝落叶都清扫干净了,看楚晚宁出来,就杵着扫帚,挠着头,笑道:“玉衡长老。”
晨曦里不说早起,薄暮里也不问安好。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玉衡长老,然后只是笑。
楚晚宁不看他,自顾自地走掉,他也不恼,在他身后,哗哗地扫着落叶。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天,有一日清晨,大约因为红莲水榭的荷花一夜之间开了十余朵,香气馥郁,让楚晚宁心情极好。
他推扉而出,见到绵延曲折的清幽山径上,少年墨燃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拾级而上,扫着叶片,有一片叶子大约是卡进了石缝里,格外难清理,他便俯身去拾,准备丢到草木丛中。
抬头的一瞬间发现了楚晚宁站在山门前,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卷了半袖的胳膊露在外头,他举着还没有来得及扔掉的枯叶,朝楚晚宁挥手——
“玉衡长老。”
声音很清澈,带着鲜果清甜,明明不响,却好像在峰峦之间弥久回荡,一片皓白浮云流淌而去,阳光自云端倾泻而下,穿林透叶,竹林间起风了,瑟瑟萧萧。
楚晚宁原处站了一会儿,瞳仁被忽然耀眼的晨光浸成了琥珀色,他微微眯起眼,一瞬间竟觉得少年手中的枯叶似乎也不再那样死气沉沉了,变得和那个灿笑着的人一般绚烂夺目,溢彩流光。
他不动声色地走下石阶。
墨燃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也不以为意,只如往常一样,自觉地立到了一边,等着楚晚宁过去。
那天,楚晚宁一阶一阶从容而下,也如往常一样,走过他的身边。
然后,忽然微微侧过脸,回眸瞥了少年一眼,声音清冽如泉,沉静如湖。
他说:“多谢。”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就亮了,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都是弟子应当做的。”
楚晚宁道:“……我没打算收你当徒弟。”
但语气神态,都不再比初时坚决。
他说完之后就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末了却又不知为何,大约是觉得于心不忍,又回头看了墨燃一眼。
结果看到那个少年居然丝毫不觉得心堵,竟拄着扫帚兴奋地在原地跳了几步,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蓬勃朝气,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
……原来这家伙根本没有在意后半句,只听到了一句多谢,就开心成这样了么?
日子又这样过了几天,有一日,下雨了。
雨不算太大,楚晚宁从来都是个懒得拿伞也难得开结界的人,估摸着走到善恶台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淋湿了也没关系,到时候用法术蒸干就好。
他推门出去。
墨燃还在。
不过他今天倒是没有在扫地,扫帚被他搁在了一边,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蹲在地上,背对着楚晚宁,正全神贯注地捣鼓着个什么东西,单侧肩膀微微耸动着,他身子矮小,蹲着就更小,伞又大,还是深褐色的,瞧上去很是好笑,就像一只春雨里冒出的蘑菇。
楚晚宁忍着淡淡的笑意,走到他身后,轻咳一声,问:“在做什么?”
“啊。”少年一惊,回过头来,仰头看着他。
第一句话是“玉衡长老”。
还没等楚晚宁应声,他睁大了眼睛,就说了第二句话:“你怎么没打伞?”
还没等楚晚宁回答,他就站起来,踮起脚尖,努力把手中的油纸伞举高,说了第三句话:“这个给你。”
但他终归还是太矮了,站的台阶又比楚晚宁低一级,很努力了,伞才勉强遮住楚晚宁的头顶,但力道又没维·稳,风一吹,手没拿住,伞瞬间倾斜,成串的水珠子统统落进了楚晚宁的颈领沿口,顺着脖子流进去。
于是,还没等楚晚宁作声,墨燃又火急火燎地忙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楚晚宁:“…………”
墨燃说第一句的时候,他可以答“嗯。”
墨燃说第二句的时候,他可以答“不需要。”
墨燃说第三句的时候,他可以答“你自己留着。”
但墨燃说了第四句,一迭声的对不起,楚晚宁都有些无言以对了,垂着眸,看不出神情究竟是寡淡还是阴郁,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接过了墨燃手里的伞,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二人头顶。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墨燃,想了片刻,又绕回了最初的那句话。
“你在做什么?”
“救蚯蚓。”
楚晚宁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皱眉头,问:“什么?”
墨燃笑了,酒窝深深,很是可爱,他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磕磕巴巴:“救,救蚯蚓。”
楚晚宁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墨燃垂着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掌心里握着一根树枝,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应当是从地上拾起来的。再往前看,石阶上果然有一只蠢笨的蚯蚓在水潭子里躺着,慢慢地蠕动。
“等雨停了,这些从泥土里跑出来的蚯蚓就该晒成蚯蚓干了。”墨燃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想把它们都弄回草丛里。”
楚晚宁淡淡问:“用树枝?”
“……嗯。”
瞧见对方面色清冷,墨燃大约是担心被玉衡长老看不起,便急着道:“我,我倒不是怕用手,就是小时候阿娘跟我说过,蚯蚓不能用手捉,会烂皮烂肉……”
楚晚宁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这个。”
他言毕,微微抬手,指尖凌空一点,只见一道细软的金色柳枝竟从青石长阶的缝隙里钻出来,柳枝裹住那条在水潭里躺着的蚯蚓,将它托着放回了附近的草堆中。墨燃睁大眼睛,很是吃惊:“这是什么?”
“天问。”
“天问是什么?”
楚晚宁乜了他一眼,说道:“是我的武器。”
墨燃显得更惊讶了:“长老的武器……这么……这么……”
“这么小?”楚晚宁替他把话说了出口。
墨燃:“嘿嘿。”
楚晚宁一拂衣袖,神情漠然:“它自然有凶狠的时候。”
“那,我能看看吗?”
“最好永远别瞧见。”
当时的墨燃还没有明白过来楚晚宁说这句话的意思,他转头又去瞧着柳藤从石阶的各个裂缝里探头,将那些糊里糊涂浸泡在雨水里的蚯蚓全都卷着,送回到湿润的泥土中,渐渐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楚晚宁忽然问:“想学吗?”
墨燃一怔,随即蓦地睁大眼睛,惊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会连连点头,一张俊俏的小脸涨的通红。
楚晚宁道:“明日晨修后,去善恶台后面的竹林,我在那里等你。”
他说完,洁白丝履踩在潮湿的石阶上,执着油纸伞,径自往山下走去,墨燃愣愣瞧着他吴带当风的飘然背影,半晌之后,猛地反应过来楚晚宁的言下之意,刹那间脸涨得更红了,眼睛亮的出奇。
他再也顾不得地面湿潮,立即跪落叩首,尚且稚嫩的嗓音里尽是热切与欣喜。
“是,师尊!”
“……”这次楚晚宁没有赞同,也没有阻止,只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继续行远,雨点敲在伞面,点点滴滴,犹如箜篌一阙。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墨燃才从地上站起,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已撑开了一道金色的半透明屏障,流淌着五瓣花影,替他遮去了细密的风雨。
楚晚宁记得当年薛正雍得知他的决定时,又是宽慰又是意外,问了他一句:“玉衡,你怎么就愿意收他了?”
那时候,自己坐在善恶台的高座上,手里扔捏着墨燃给他的那柄油纸伞,修长指节若有若无,磨蹭过古拙的伞柄,最后淡淡说了句:“方便他救蚯蚓。”
薛正雍啊了一声,豹目睁得圆溜,倒有些像猫。
“救什么?”
楚晚宁没有再答话,只是垂眸望着青竹伞骨的眼眸里,逐渐有了一点点的笑意。
转眼,都这么久过去了。
他当年收为弟子的那个少年,初时淳质,后行歧路,但终是幸好,到头来,少年还是长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仙君,没有教他失望。
一点藕白色的指尖探出罗帷,楚晚宁从熹微的缝隙里,凝神瞧着墨燃的睡颜。
那个少年如今已是个英俊又挺拔的男子,五官比从前更加深刻分明,眉眼之间尽是稳重成熟的气息。
只是和当初一样,墨燃睡着的时候,眉心总会微微蹙着,他打小就是这样,两排睫羽垂得很低,仿佛快要被沉甸甸的心事压得再也不能抬起。
楚晚宁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哪里来得那么多愁绪忧思?
正这么想着,忽见得墨燃卷翘的长睫毛微微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
楚晚宁的手指立时一僵,想将手收回来,装睡。
可是墨燃这个人很奇怪,他不太有年轻人的赖床气,反而倒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做派,换句话说,他清醒得很快。
而且莫名其妙的,他似乎对睡眠环境周遭的细微变化,有着极为敏锐的直觉——好像常年都面临暗杀危险,一步一移,如履薄冰。
楚晚宁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指尖从帐子缝隙里抽回去,墨燃的视线就已经准确地落在了那一点指尖上。
楚晚宁:“…………”
事关玉衡长老的脸皮和清誉,千钧一发之际,楚晚宁灵机一动,干脆翻了个身,整个手都伸出帐帘,懒懒散散地垂在了床榻边。
这样看起来,刚刚就全然不是在偷掀帘子了,而是睡熟的人翻了个身,手臂伸展,无意间探出了帐帘。
墨燃哪里能想得到严肃死板楚晚宁能想到这种主意,轻易就被蒙混了过去,他怕吵醒楚晚宁,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
但却没有马上走,而是捉起了楚晚宁露在外头的手腕,小心翼翼搁回了被褥之间。做完这些,过了一会儿,楚晚宁才听到门扉吱呀推开的声响。
墨燃出去了。
楚晚宁微微舒展眼眸,看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朦胧,兀自出了很久的神。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与墨燃能够在一起,甚至连想象都不曾具体想象过,所以哪怕过了一夜,到了这个时候,他仍觉得这一切就和做梦一样。
印象里,墨燃分明是暗慕着师明净的,这些年他独自站在他们身后,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看墨燃对师明净灿笑,看墨燃替师明净煮面,看墨燃偷偷地帮师明净完成委派,喜滋滋的样子,以为没人知道。
其实这些,楚晚宁都清楚。
为此他有过羡慕,有过妒火,有过难受,有过不甘。
也以为自己有过释然。
其实哪有这么容易释然的,哪怕明知绝无可能,也梗着脖子不肯回首,硬着头皮不愿离去。
这些年,楚晚宁自己也曾扪心自问,这样注定无果的等待是否值得,这样执迷不悟的守候是否下贱。但自问了无数遍,每次的答案都不了了之。
他楚晚宁也曾是冷眼旁观那些痴男怨女的无情人,最是无法明白为什么那么痛了,还要强行把一份感情揣在怀里,被扎的遍体鳞伤,也不肯丢弃。他不理解,只有当求而不得的业火烧到他的心头,他才终于能够知道——
世上的厚谊深情,真心真意,大抵都是如此。
可以放下,却永难抛弃。
正因如此,并不明白墨燃对师昧真正想法的楚晚宁,多少都有些迷茫和犹豫。他不明白是什么令墨燃愿意将目光从师明净身上移开,转而落在自己略显狼狈的脸庞。
嗯……因为感激?
因为愧疚?
想要效仿女鬼报恩花妖偿情,所以以身相许?
……妈的,该不会是跟师昧表白,被师昧拒绝了吧……
楚晚宁发着呆,脑内天马行空,一时间倩女幽魂田螺姑娘陈世美移情别恋乱七八糟全涌上来,最后居然越想越气,起身,趁着没有人看见,狠踹了墨燃昨晚打的地铺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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