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以乐清醒过来时,已经逃出了北境人的魔掌。
身边只剩三个活下来的武者:断了一只手臂的糜舟,脸颊被割出深邃伤口的雅休以及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沈以乐也受了伤,但伤势最轻,一段时间的修养就能愈合如初。
视线有些模糊,疲惫不堪的双腿无意识地抬着身子往南方走,北处的大火已然熄灭,整个天空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静谧,犹如沙漠倾倒向了高空,每一眼望去都是相同的身影。他们无从判断方位,所有人都无力到不愿开口,只是默默地向前、再向前。
敌人随时都可能追上,在回到北伐营地前,沈以乐不敢松懈,但身体却违心的愈发衰弱。她喘不过气,喉咙里仿佛塞着一块锋利石子,每次气流通过都会狠狠地摩擦割划喉管,口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味,很重,让她想到了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起初她还记得,两个、三个、四个……后来麻木了,也恐惧了,身上背负了太多命债,她放弃与自我的道德做斗争,舍弃了良心和仁德,杀戮成了活命的希望,甚至一度成为本能。
“喂!没事吧!”靡舟喊道。
只见雅休身体一摇晃,有气无力地倒了下去,靡舟见状连忙弯腰在落地前将他托住。
沈以乐停下脚步。
忽然止住不断重复的动作,她有些发昏,像个大梦初醒睡眼惺忪的人,但差别在于,她的头痛得很厉害,眼球似乎被人按压进了柴火堆,火辣辣的痛瞬间侵占了脑袋。
“嘶——”她难过地哀鸣了一声,捂着眼睛,用余光看雅休的情况,“他怎么样了?”
“很危险。”靡舟只剩右手,他用膝盖抵住雅休的背,右手绕托在后脑勺,同时将柔和的泽气注入他的体以维持生命,“身子越来越冷了。”靡舟皱眉。
沈以乐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很冰。
一个月前还在比武场上较量的对手,现在竟变成这般惨状。她不禁想起了另一个人,稚泣不知过得怎么样,他应该还在京城,想必也快要动身前来北方了,整个武林都在朝北方移动,未来的武林格局会不会因为这场战争而改变?中原将不再是武林的中心,北方才是?
沈以乐一瞬间想了很多事,却什么都没能想清楚。现在的她只能提问,做不出解答,逻辑的链条已经被战斗消磨,唯有本能尚且存有。
“得找大夫,”靡舟用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里太冷,我帮不了他多少。走,我背他。”
“让我来吧。”浑身是血的人说,“靡前辈已经受伤了。”
“不必。他是我狄禅宗的人,我来。”靡舟不由分说将雅休往身上一背,勉强迈开步子。
浑身是血的人为他们开路,沈以乐则走在最后,观察后头的情况,并稍微用枯枝败叶掩盖行踪。
这到底是哪?她听到不远处有溪水潺潺的声音,水在流动,说明这里不算太北,应当离北伐军营地不远。继续往前,她看到了溪水。
水已没声音,被乱石沙砾阻挡,分流成无数细蔓钻入土壤。
“那里有水。”她告诉靡舟。
靡舟舔了舔嘴唇。他——他们都有些渴了,一晚的战斗精疲力竭,血和水都失去太多,溪水在下坡的黑暗处,他实在没法背着雅休走到那里,于是叫沈以乐和另一个人带点回来。
沈以乐轻巧地下了坡,沿途找了几片饱满的树叶用以承水。
杂着泥沙的水算不上甘露,但也让沈以乐感动不已,她跪在地上,把满是血尘的脸放入溪流,像牲口般饮水。
“掌门小心点,这里很滑。”浑身是血的人提醒她,并挽住她的手臂,防止失足滚下山坡。
“多谢……”
她在水里嘟囔,一股股气泡鼓了上去。
“我杀了人……他们全都死了……”旁边那个人隔着水听不到她的低语,她像赎罪般呢喃,急不可耐想把心中的恐惧吐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拥有语言,拥有智慧……家人、朋友,我杀了他们,像屠宰牲畜一般无情……”
窸窸窣窣的水泡把声音带出溪底。
“掌门,这不是您的错,”浑身是血的人用温柔的声音说道,“为了生存,我们只得如此——生存,难道为满足那点虚荣的慈悲心,您要将自己的性命拱手相送吗?”
“那不是……虚荣……”
沈以乐没意识到自己竟在和萍水相逢之人交谈。
“您生于和平年代,可能无法承受此事,但不可杀人是和平年代的规矩,是人人自保的手段;现在是乱世了,掌门,战争已经开始,我们都深陷其中,您必须习惯,杀人不是为了杀人,您没有错。”
“杀人……”
她陷在水里,仿佛是躲藏在另一个世界。
“人……”
什么才算得上人……
浑身是血的人还在说些什么,不过她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与现实分隔。
透过浅浅的水面,她看到了色彩斑斓的泥土——月亮的白光被水分开,蕴含在其中的光彩让她眼花缭乱。
难以摆脱的困倦突然袭上心头,她产生一个想法:
就这么一直躺在这吧,慢慢睡着,今晚不过是一场噩梦,她会从水底苏醒,窒息感会一扫而空,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掌门!沈掌门!沈以乐!”
惊慌的呼喊穿透水面变成嗡嗡的、缠绵在耳畔的水流。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猛地把她从水里拉出。沈以乐瞪开双眼,咸而混土的溪水立刻挤满眼眶,她拼命眨眼,总算摆脱了混沌的死亡游引。
把她从奈何桥拉回来的是靡舟。她转身张望,那个浑身是血、不知姓名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呢?”
“挺过来了。”靡舟眉头紧皱,身上的伤口在不断折磨他的心智。
“不,不是雅休……还有一个。”
“你没事吧。”靡舟关切地注视她,“逃出来的只有我们三个,其他人……都死了。”
“刚才分明还有个人!”她忽然吼道,“浑身是血的那个年轻人,他在同我说话。”
靡舟愣了许久,没体力和沈以乐争辩:“浑身是血的,是你自己。”
沈以乐挣脱了靡舟的搀扶,低下头,波动的湖面反射出她的身影——一个从血泊中爬出的人,腥红是身体的全部。她惊愕得说不出话,在靡舟催促下,浑浑噩噩地离开溪水,之后,她再也没看到那个浑身是血的人,仿佛他的确不曾存在。
不知又走了多久,久留未散的血味钻进了鼻腔,远方是一轮红得发紫的太阳光环,巨大无比,见证着拼杀过后的战场。赤裸的尸体、烂得甲胄、凝固的血河……一副人间惨剧在阳光普照下失去了真实性。沈以乐看到了坍塌大半的拱门,夯实牢固的城墙露出脆弱的墙根,巍峨的山峦上映着血的阴影,一切生机都在发现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里有我们的人!”靡舟的步伐已经很轻飘了,随时都会倒下,他咬紧牙根,“喂——!救人,快来救人!”他向城墙后露出一点脑袋的守城士兵高呼。
对方探出脑袋,似乎是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士兵们迅速动了起来,城墙像复活般开始运动。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出,场面微妙。
沈以乐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善意,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靡舟也做出相同的动作。他们仿佛落入了北境人的陷阱,入侵者伪装成西朝士兵守株待兔。她以为是这个情况,可士兵们的面孔说明了一切——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北伐军,而他们的目标,就是她!
“活捉叛贼沈以乐!”
一声高呼,沈以乐的心坠入冰窖,身体被震天动地的呐喊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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