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芸托腮凝眸,视线始终停在顾运身上。
长长的睫毛下,双目如倒映着圆月的一泓秋水,清亮地圆睁着,如玫瑰花般娇艳欲滴的双唇也渐渐张开,微露出皓齿几颗,确是一副惊讶至极的表情。
在之前,她还担心顾运会被老爸精神虐待,然而现在她发现,分明好像是老爸遭受了精神暴击。
程微芸很清楚,相比起成功的商人,父亲其实更在意“哲学教授”这个头衔。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见过老爸跟那些所谓的学者、教授探讨哲学,每次他的脸上都是带着自信和骄傲的。
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露出过这种神色。
其实她很理解老爸此刻的心情,因为就在不久前,她也以为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是不可能打网球赢过自己的。
程微芸很少会对一个人产生好奇,但是对于顾运,她现在的好奇心比邻居家的猫还大。
……
程中原很快平复下来心情,推了推镜架,他开始了反击。
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他说道,“顾运同学,你刚刚用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引我犯错,不得不说你有点想法。但本质上这与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一样,是一种诡辩。众所周知,诡辩也是形而上的一种,这个你承认吧?”
顾运没有回答,舀了一勺番茄蛋花汤到自己碗里,喝了一口觉得不错,然后就起身帮程微芸也舀了一勺。
程微芸这辈子还没有除家人以外的男人给她盛过汤,人生不禁又短暂地陷入了迷茫。
我跟他现在都熟成这样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
这么一想她倒是有些担心自己了,顾运这家伙做事随心所欲,现在是盛汤,一会儿兴致上来弄不好丢一根烟过来,到时候老爸会用什么眼神看自己?
……
不用等顾运分烟,程中原光看到现在这一幕,眼珠子就快起血丝了。
猪当着他的面在吃他家白菜啊有没有!
而他还完全无法发飙。
难道只是给自己女儿盛碗汤就发飙么?不占理啊!
顾运给程微芸盛了汤,又笑盈盈地看了眼程中原,就是一副“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但是你又不能打我”的样子。
如果用哲学真的能把一个人说死,程中原现在就想把顾运说死。
喝了汤,顾运才终于说道,“我承认白马非马是一种诡辩,但我不认为这是形而上。公孙龙很系统地论述了白马和马的本质区别,我认为逻辑清晰、普遍性强,可以作为哲学理论的一种有效补充。”
顿了顿,他又说道,“巧合的是,柏拉图也曾做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论断,您不会觉得柏拉图也是形而上的哲学家吧?”
柏拉图在“理念论”的解释过程中,曾以马为例,阐述了概念意义上的“马”和个体意义上的是有区别的,前者永恒不变,后者则是有其自己的特征,例如颜色、个头、生死等。
这与公孙龙的“白马非马”理论非常接近,只是双方强调的重点有所差别。
程中原心里不禁冷笑一声,他还以为顾运会又抛出什么陷阱,却没想到只是这种在根本不值一驳的浅显论点。
不过他还是说道,“柏拉图的马论和公孙龙的马论固然相似,但出发点不同。柏拉图是为了论证理念世界和现象世界的区别,而公孙龙却是无限扩大‘非’字的涵义,试图否定白马与马的共同属性,自然一个是哲学论,一个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形而上了。”
顾运微微皱了皱眉,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随后说道,“所以这两个只是表面上相同,其核心不同么?”
程中原淡淡一笑,喝了口柠檬水,整理了下衬衫的袖子,坐直了身姿。
他感觉眼下的“势”又回到了自己一方。
语重心长地说道,“顾同学,哲学是一门需要深度思考的学问。你看问题习惯聚焦于表象,而缺乏深度思考的能力,这决定了你很难真正进入哲学的世界。”
“叔叔的意思是,着眼于表象而不会深度思考问题的人,还不足以当哲学家对吗?”
“我说的不够明确么?”
“这种人是否形而上?”
“这种人当然是形而上!”
“好,那么何为表象?”
“我们所见、所听、所闻,所有一切未经加工的素材,都是表象。”
“昨天的所见、所听、所闻,与今天的所见、所听、所闻,只要未经加工,都是表象对吗?”
“那是自然的。”
到这里,顾运忽然停住了连珠炮似的快速发问,随后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程中原顿时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屋子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短暂的沉思后,程中原脸色微变,猛然发现就在刚刚,自己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
在顾运连续发问时,自己竟然没有去打断、去瓦解,而是跟着对方的节奏不断地回答问题!
这是辩论的大忌,因为这很容易掉入到对方预设的陷阱。
虽然还不知道顾运这些提问的陷阱到底在哪,但程中原已经预感到,陷阱是一定存在的。
现在他无心去推测这个陷阱是什么,他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
以自己的心性,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地被对方牵着走?
又凝眉沉思了一会,他忽的瞳孔一缩。
他明白顾运刚刚为什么要盛那碗汤了。
他是故意在激怒自己,以打乱自己的心境,然后引导自己顺着他的思路走。
不,他不只是盛了碗汤,单单是那碗汤自己还不至于乱了心境!
他是从一开始的诡辩陷阱、到吃虾、到盛汤,甚至到每一个动作、表情,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他就是要利用一切自己在意的东西,哲学、女儿、身为教授的自尊……他利用这些来刺激自己,扰乱自己的节奏,从而让自己不知不觉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可是这……真的是一个高中生能做到的?
程中原现在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哲学辩论,而是一场心理战。
而程中原认为,能做到顾运这个程度的,没有几十年的专业心理训练根本不可能!
如果他这么大点年纪就有这个水平,那以后得是个什么样怪物?
这有点……不太唯物啊!
程微芸此时也从托腮到坐直了身子,一双宛若清泓的眸子始终凝视顾运,就仿佛被皎洁的月光抚过,折射出惊讶、好奇甚至不可思议的光芒。
现在,她完全被震惊了。
虽然她听不太懂刚才那一连串的问答究竟核心在哪,但她感觉顾运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他竟然能在跟自己老爸聊哲学的时候掌握主动权,这是多少教授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另外,方才顾运那种果断地、压倒式的提问,竟让她隐约想起了小时候看TVB剧,剧中律师在法庭上快速拷问被告人时的那种神态。
感觉这家伙在一刻,还挺帅的。
不过说起来,这家伙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扮酷耍帅么,请他打个球都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不给出场费就绝不出场,给了出场费也是打完就撤,挺能装的一个人。
苏晓是怎么忍受他的?
说起来倒是有些好奇,苏晓到底是不是他女朋友?
应该不是吧。
……
程中原知道自己要输了。
尽管顾运还没开启最后的陷阱,但是程中原很清楚,自己已经在陷阱中了,必然要输。
程微芸也预感到顾运胜券在握,也等着听他最后会说什么,来击败自己老爸。
就连在旁边擦花瓶的陈姨,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侧耳倾听着。
说起来,那个花瓶她都擦了十几分钟了,也没有擦好离开的意思。
顾运觉得,是时候结束这场辩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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