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整夜的西北风,在晨曦的微光朦胧之际,陡然停滞。
借着天光,已然能看到压在城头之上的大片阴云,黑压压的,好似酝酿了无边风暴,只等一个宣泄口便会兜头落下。
不过彼时已无人有心关注天色了。
皇城宫门大开,自归雁宫前的御道之上站满了骁果军兵卒,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宫门被押解进来的一行官人。
众官之中唯一一个身上带伤的,是吏部侍郎裴矩,额头上的麻布绷带还隐隐透着血迹。
可惜不是被乱军打的,而是被自家大门拍的。
除他之外,另有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令封德彝、秘书监袁充等随驾官员在此。而在行过半路之时,又见骁果尉马文举押着另一队人前来,走在前面的有蜀王杨秀,还有燕王杨倓。
这一波,老杨的宗室外戚但凡在江都城内的,尽皆被一网打尽。
双方此刻都神色恹恹,自知命不久矣,也都没说话的兴致。然而及至归雁宫前,待见到伛偻着身子等在殿外的一道身影时,却都被惊了个呆。
“兄长!”
人群中的虞世南没忍住,开口惊呼。而另一个没忍住的,却是裴蕴。
“虞内史?你不是去郭,咳咳,去传旨了么?怎会在此?”
“哼~”
面对裴蕴质询,迎着一众目光的虞世基却是一脸委屈,不爽道:“某正是来宫中请旨的呀!”
纳尼?
这一下不仅是裴蕴,在场的诸位臣公都是张大了嘴巴,用一副看智障的眼神瞪向他。
泥麻辣隔壁的,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明知道叛军作乱,形势危急,居然还能沉住气跑来宫里请旨?
当然了,要是有人这会儿质疑,老虞也有话说。
矫诏可是大罪,凭啥让哥们儿背这个锅?
不过到了这会儿,便是一向喜欢抓人小辫子的裴蕴都没心情再打嘴炮了。
“呵,某真是蠢啊!”
后者只是摇头感叹:“谋及播郎,竟误人事!蠢,蠢不可及也!”
“行了,废话真多!既然到此,便进去送你们的皇帝最后一程吧!”
后方,簇拥着宇文化及兄弟俩前来的司马德戡下马上前,冷笑着说道。话音落下,却听身后一声轻咦。
这边扭头,就见宇文化及脸上挂着老大的不情愿,摆手道:“何必再来见他!你们自进去结果了便是!”
大抵是过于心虚,他这会儿最怕见到的就是老杨。不过同样是做贼,宇文智及却不在乎:
“怕什么!大势在我,他又能翻何风浪?便叫他死个明白!”
正吵嚷间,只听殿门响动,抬头就见殿门被人从里拉开,却是骁果军校尉令狐行达自里面走出,待见到殿外众人,便耸了耸肩,撇嘴道:“陛下,啊不是,那厮叫你们进去!”
“呵,走吧!杀皇帝是何场面,吾还没见过呢!”
宇文智及一脸狞笑,周围众将也是冷笑附和。
就在大伙下马,着士兵推搡着众官上殿时,令狐行达却是木着个脸,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突地吆喝了一嗓子:
“百官入朝~~呃呀!”
都不等喊完,刚走进殿内的裴虔通便又奔了出来,一个飞踢把他踹下了台阶。
“有病啊你,喊他娘的什么!”
实在是,刚刚那一嗓子,整日入朝的官员倒是习惯了,却是把头一次“上朝”的人给吓了一跳。他刚才瞧得分明,那马文举猛的一哆嗦,刀都拔出来了。
“呃,是他叫俺喊……”
摔了个大马趴的令狐行达一脸为难的样子,指着殿内方向,示意这不关他的事。裴虔通便冷哼一声,撇嘴道:“他就快死了!你无须理会!若是再乱嚷嚷,某砍了你!”
“切,知道了!”
前者翻了个白眼,有些不爽的起身,同时在心里暗骂老杨。
还说什么替他喊这一嗓子便送他个富贵。果然是扯淡,富贵没瞧见,倒挨了一脚。
正嘟囔间,忽听殿内一声大喝,伴随着群臣惊呼,似有大热闹的样子。他便急忙迈开腿,又小跑着凑了过去。
原来司马德戡逼秘书监袁充宣读老杨的罪状,后者不从,还吐了他一脸唾沫,被砍死在了御阶之下。
此刻的杨广貌似淡定的很,眼见跟了他十几年的老臣死在眼前,连表情都没变,还兴致勃勃的在人群里寻找熟面孔。
“咦,来护儿呢,这老物,上朝怎地也迟到?”
“启奏陛下,来大将军此前与叛军交战,已殁于军中了!”裴蕴踏步出列,拱手道。
“喔~”老杨一脸恍然,连连点头:“原来不是迟到,这便好,这便好啊!对了,苏威呢?那老东西,也战死了么?”
别看老杨嘴里的称呼很不客气,但在场皆知,大抵只有面对亲近之人,皇帝陛下才会抛开礼节。若是他以官职称呼,便要小心了。
不过说到苏威,倒是把众人给问住了。
昨晚上乱糟糟的,叛军也都是奔着大户官人府邸去的,竟然一时无人想起这位“白身”。
当然了,这会儿发现也不晚。
站在士兵身后的宇文智及只一摆手,便有校尉转身奔出,抓苏威去了。
众皆一脸古怪,心说老杨这招呼打的,老苏知道了一定很感动。
令狐行达彼时躲在裴虔通的身侧,只觉得怎么皇帝说话也这般没水平,一口一个“老物”“老东西”。
便在此时,却听身侧一声怒吼,接着刀光闪动,却是随燕王杨倓一同被押解到此的右翊卫将军宇文协趁左近的兵卒不注意,抢了横刀向宇文化及扑去。
论起来,两人还是同族,这一变故却是谁也不曾料到。
可惜,若是他想临死前拉个垫背的,第一刀就砍向裴虔通,没准这会儿令狐行达已经在跑了。可前者非要舍近求远去砍宇文化及,便合该失败。
都不等后者的“二郎救吾”喊出口,裴虔通已怒喝上前,侧身一刀劈在了宇文协的腰侧,把他砍翻在殿内。
“呼啦”一声,左近的朝臣顿时散开,只余宇文协歪倒在血泊中,挣扎着抬头看向杨广:
“陛下,陛下啊……”
“唔,卿之忠勇,朕今日方知!”老杨一脸赞许的点了点头,随即摆手:“卿且去,朕随后就到!”
“噗!”
随后上前的裴虔通转过长刀捅下,前者挺了两挺,便不动了。
短短数息,到场的众臣便挂了两个。其余人等心下了然,知道今日怕是生死一念,一个个便开始左顾右盼起来。
便在这时,宇文智及好似对司马德戡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点头之余,却是着人把内史舍人封德彝给推了出来。
“你,说说皇帝都有何罪状!”
“啊,这,呃是是!”
同样跟了老杨十几年,封德彝可没前两人那般视死如归。待赔笑拱了拱手,便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有无道昏君,隋大业皇帝者,对外穷兵黩武,对内极尽荒淫,致使……”
“住口,你这小人!”
“混账东西!”
“吾怎与你这厮同殿为臣!”
不待他说过两句,在场诸如裴矩、裴蕴、虞世基等便都须发皆张,怒吼叫骂起来。
要说这货入朝,当初还是虞世基收了钱,咳不是,感念他的才华保举的。如今这厮的做派,却是当着老杨的面啪啪打他的脸。
不过他的表现却是很和司马德戡的胃口。不待裴蕴的巴掌抽到他脸上,便已然有兵卒上前,把骂街的众人全给按在地上。
“哎!”
一声喟叹,打断了殿内的混乱。众人抬头看时,却见杨广不知何时已然站了起来,染血的冕服迎着殿外的天光,有些刺眼。
“封德彝……渤海士人,齐太保封隆之之孙!却想不到,被以太牢祭奠,吏民立碑颂德的封太保,竟有孙于此!啧啧!”
这一句来自皇帝的嘲讽,威力可就大了,听在封德彝耳边好似惊雷。尤其那两声“啧啧”,堪称神来之笔。
这一瞬间,老封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个通透,耳尖都发紫。
“你瞧瞧,论起口舌,吾等哪是他的对手,赶紧杀了吧!”
后面的宇文化及生怕等下老杨再把他爹也晾出来练嘴,而这一次,便是宇文智及与司马德戡也没反驳了。
冲马文举与裴虔通使了个眼色,后两人拔刀上前,正欲就此结果了老杨。却见老杨好似早有准备一般,哈哈一笑,自袖子里摸出个精巧的银壶来。
“朕早说过,朕乃天子,怎可与尔等一般死于刀兵!哈哈~众卿,朕去也!”说着,便抬手去拔壶盖。
可就在这一拔之下,却是尴尬了。
大抵这段时间快乐过度,有点力虚,而这银壶又整日被他藏在袖子里,每天检查拧紧。结果到了关键时刻却打不开了。
“咳,那个,那个谁,你过来,与朕打开如何?”
老杨自下瞅了一圈儿,随即抬手,指向了正瞧热闹的令狐行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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