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铅云沉沉,一会儿工夫就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素栀一起来就央尚婷让她出去买些东西。素栀虽寄生于暖玉楼,却从不主动开口要出门,这是第一次。可惜她现在的身份很是特殊,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的。本想拒绝,可见她如此迫切,没法子,只替她找了顶戴面纱的斗笠,千叮咛万嘱咐才送她从后门离开。
素栀思索了很久,想将那画轴调了包。
她压低了帽檐,在雨巷中穿梭,终于到了尚婷所说的店铺:洗心阁。
店里没有客人,柜台内坐着一个眉目俊朗的素袍少年,约摸十七八岁年纪。素栀缓步走近,那少年闻声抬起星眸,望向来人。见到一带着面纱斗笠的客人,青莲色面纱挡住了容貌,他看不清楚是男是女,不过随她而来的淡淡幽香让他知道,这是一个女子。她青莲色的锦袍下摆沾了些许尘埃,应该是有些狼狈的,可是他看见隐约中那双清亮的眼眸,
荡起似笑非笑的波澜。
“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少年站起来,放下手中的丹青。
素栀做手势示意自己不会说话,向他要了纸笔。“你。有。明。南。山。水。图。吗?”如果急得没错,刘焕房里挂着的是名声远播的沧浪公子所作的明南山水。
“有。”少年笑着。“不过,是赝品。”
“有。几。分。像?”素栀问道。
少年微微沉思:“在下不吹嘘,总有八九分像。”
素栀一听,倒也放心了,不由开颜笑。她凭记忆把方才来之前看到的画画给了少年。少年会心一笑,点头道:“在下知道了,姑娘何时来
取?”
“今。晚。戌。时。之。前。”素栀想了片刻,不能太晚。以她的估算,刘焕早则今晚,晚则明早。她的动作一定得快。
少年面露难色:“姑娘这么着急吗?”
素栀点头:“我。可。以。多。付。些。银。两。”
少年似笑非笑,出了柜台:“那倒不用。既然姑娘急用,在下一定勉力完成。”
素栀放下心来,在柜台上放下一两银子:“这。是。定。金。晚。上。我。在。来。付。完。”写罢,朝他施礼,便抬步离开了。少年将台上的那一锭银子收入袖中,拾起台上那女子的字迹和图稿,微微一笑也一并收入了袖中。
“吱呀——”素栀关上了房门,微松口气。伸手摘下了斗笠转身去换衣服,却是一阵惊呼。
紫檀桌边,刘焕一贯的玄色衣袍。他的发丝由玉冠束起,格外的英姿飒爽。他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手上的白底青花花鸟纹提壶,慵懒的眼神看向身上尽湿的素栀,淡淡开口:“阿凉姑娘很有闲情逸致啊。下着雨去哪里散步了?”
素栀缓过神,不动声色将袖中火蜡藏在腰带中,袅袅施礼。他放下提壶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踱到她身边,伸手撩起她耳边打湿的发丝,声音中似恼非恼:“既然阿凉姑娘委身于我,那么姑娘便是我的人,什么事总要和我说一声,免得我担心才是。”
是我的人,是我的人……
这话好生耳熟,她嘲讽般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不紧不慢的写下几个字。她的指尖微凉,他的掌心温热。她圆润的指甲不轻不重地滑过他的肌肤,竟然带给他无边的战栗。
她默默写着,边写边侧眸看他的脸色,见他脸色从苍白变得铁青,竟然有种快意之感。
阿。凉。乃。是。风。尘。女。子。并。不。是。公。子。一。个。人。的。
写罢,素栀不再看他,甩袖转身就走。
刘焕看着她绝尘而去的背影,微微发愣。伸在半空的手并未缩回,而是紧握成拳,好似要将她方才写的字全部捏碎。
天色已经暗了,刘焕拉门而出,把尚婷叫来了。“阿凉姑娘今日可有客人?”他的声音冰冷,就连眼中都浮现起一层薄冰。
尚婷回道:“当然。每日相见她的人可是挤破了门槛呢。”
刘焕眼眸薄冰加厚,他冷哼一声:“从今日起,撤了她暖玉楼中的牌子。不许在见客了。”
“嗯?”尚婷心里骂他凭什么这么嚣张,当她暖玉楼是什么?嘴上却说:“这……公子为难小楼了。阿凉姑娘可是我们暖玉楼的支柱……”
“婷姐!不好了!”话被五月打断了,这时尚婷才发现五月爱打断别人说话的毛病这么可亲,忙像风一样飘过去,故作紧张问道:“除了什么事?”心里暗想,别和我说些阿猫阿狗的事情,事情越大越好。
“西厢房……走……走水了!”五月一路跑来,**连连。
“着火了?”尚婷瞄了眼刘焕,刚想借此离开,又听五月说道:“阿凉……在里面还没……出来。”尚婷一听就骂自己乌鸦嘴,直跺脚嚷嚷起来:“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快去救人!”
“伙计都过去了,可火太大,进不去也出不来……”说着说着,不敢再说了。
尚婷再听不下去了,拉着她就是狂奔。“她没事去那里干什么?”
“说是,去做什么什么……”五月跟着她跑,气喘吁吁。
“行了行了,你别说话了。”尚婷一路跑过后院,看见熊熊烈火冉冉上升,一股燥热扑面而来。
“天啊。哪里来的明火!”尚婷冲过去,看火势实在大。“快点,快点!”伙计们忙着扑火,却没有人敢进去。
刘焕跟着他们过来,此刻看了也不禁愣住。回头不见仇夜,想着方才刚刚出去办事了。刘焕心中轻叹,一个箭步已经冲进了火海中。赤火的热焰一下子笼罩住他,赤色的世界中一切景象都虚晃起来,耳边是木材霹雳的燃着声还有轰鸣。
灼热的气流让人睁不开眼,刘焕微眯着眼四处找寻,终于看见墙角里蜷缩着一个人影。他躲开赤焰的火舌努力往那黑影的方向靠近,却被烈焰阻挡寸步难移。
“素素!”他叫她。
素栀似乎睡着了,没有动静。只是静静躺在那里,脸色安详。刘焕好不容易接近抱起她,发现她身上盖着湿润的毯子。一阵错愕,却没有时间思考,一把将她的头埋入怀里就往外冲。
尚婷在门口急得直跺脚,方才刘焕像是进去了,可这么久还不出来,再晚的话,连房子都要塌了。正思忖着,见火海中出现了人影,尚婷忙迎上去,刘焕把女子递给了尚婷,一个步子没有踩稳就跌倒在地,半晌没有起来。身后的厢房,也轰然倒塌。
七月半跪在榻侧,为床上的男子擦拭脸上乌痕。
“怎么样?”尚婷立在一边,望向黑衣男子。仇夜眉头拧紧:“背部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伤,需要好好休养才行。”
“那就在小楼多留几日吧。出了这样的事,小楼真是没想到,还好公子舍命相救,不然阿凉她也……”尚婷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所想的恶霸竟然会为了阿凉这样冒险。阿凉为何不依呢?难道她的夫君比他更好?那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啊。她又开始瞎联想了。
“不叨扰了。”刘焕忽然开口:“要事在身,明天就走。”
“可是爷……”仇夜还是担心他的伤。
“无妨,这些小伤不在话下。几年过去也不至于这么金贵了。”刘焕的眼眸里有这些看不透的幽深,他似乎很累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众人退下,刘焕却唤道:“仇夜,你留下。”仇夜微微一愣,刘焕似乎从不喜欢休息时有人在一旁,却也没有说什么,恭敬立在一边。刘焕轻轻合上眼睛,没有再说话了。
方才,他怀中的人儿转醒。看见在他怀中,竟然微微一笑,念叨着:“你果真来了。”她,说话了。可她却说,你果真来了。果真,她预想着自己回来么?
难道,这场火灾,她早有计划?否则,为什么身上会有湿毯?是为了什么?让她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难道在考验他对她的情感?不会的。那是为什么?刘焕脑中混乱,缠成了乱麻。
话说这一边,自从尚婷一干人等把她安置好休息关上门之后,素栀就睁开了眼睛,仍是心有余悸。自己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寒食的时候放火想烧死自己。
还好,他来了。她在浓烟之中昏昏欲睡时还在自嘲自己太高看自己了。可是,他终究来了。终究,她曾经爱过,这爱,怎么会轻易遗忘。当听见他叫她的时候,真的有流泪的冲动。原来自己的内心是那么期盼着他还在乎她。
蓦然睁开眼睛,素栀下了榻,颤颤巍巍从榻底取出不久前从洗心阁取出的画,画轴中间她早已塞了些东西,封上火蜡。赤脚出了房间直奔刘焕书房。现在他一定在卧房歇息,仇也一定不在书房,这是最好的时机。
果真如她所料,屋内无人。她取下原来的明南山水图,挂上伪造的。不得不赞叹那少年技艺高超,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就连印章都仿得惟妙惟肖。
没有时间欣赏,她匆忙出了门,却撞到了门边的积几案。好在上头的花瓶没有倒下来,不然就麻烦了。
回了房,她紧紧栓上门。取了小刀,她费了好些精力切开火蜡封的盖子,待打开盖子已是满头大汗了。素栀屏住呼吸倒出里面的珠子。七颗剔透的珍珠滑入她的手心。她小心拾起细细看着,那珠子上刻着“冰”字,此冰非冰而是兵,因为极浅很不容易看见。所以她戴了那么久也没发现过它的用处。
她凝视着手心的珍珠,泪水落下来打湿了它。她思忖片刻,把珠子塞到事先准备好的檀香匣子,打开墙角的暗格放了进去,移了小桌柜挡了起来。
一切大功告成之后,素栀已经累得喘息连连。
忽然听见脚步之声越来越近,素栀跳上床佯睡。门被打开,有人走至她的床边立定:“阿凉,阿凉。”是尚婷。
素栀转身看她,莞尔一笑。
尚婷见她满头大汗,蹙眉在她身侧坐下,替她擦去汗水:“做噩梦了?出了这么多汗……”素栀冲她微笑,这个笑容看起来是那么明媚动人。尚婷愣了愣,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你呀,以后当心点才是。今天多吓人呐。”尚婷看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亏你笑得出来。”
可是素栀一如既往地笑,笑得如此灿烂,直到尚婷看得心里发毛,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尚婷关上房门,素栀脸上笑意便没有了。现在已经入定了,她必须马上离开,如果刘焕发现,第一个怀疑的就会是她。想着,简单收拾了些细软,衣裳、银两再无其它。
白天出去时,她买了些让人昏昏欲睡的药。再去西厢房的时候路过了厨房。楼里的人有吃夜宵的习惯,所以此刻,大概都进入了梦乡。她也就好顺利离开了。
今夜。无月。无风。人静。那个倩影一闪而逝,消失在了浓重的夜幕之中。
可是,何处是归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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