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尤氏潜至窗夕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幺儿,都打扮的粉妆锦饰。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账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野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陋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小幺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傻大舅输家,没心肠,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幺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是些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么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辞,只抿着嘴儿笑。那些赢家忙说:野大舅骂的很是。这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儿。”因笑道:野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冶两个J册都是纤的圈套,忙都跪下观扶着傻大舅的腿,一尔撒娇儿犹:野你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你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冶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野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曰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面灌在傻大舅嘴里。
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野我这会子看着又怪心疼的了!”说着,忽然想起旧事来,乃拍案对贾珍说道:野昨日我和你令伯母怄气,你可知道么?”贾珍道:“没有听见。”傻大舅叹道:野就为钱这件东西!老贤甥,你不知我们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门子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冶贾珍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舌解劝。
夕卜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儿等笑说:野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见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鹤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便把两个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职了一遍。那人接过来就说:野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罢咧,并没有输掉了,怎么你们就不理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野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冶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野你听听,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灌丧了黄汤,还不知出些什么新样儿的来呢!”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者拴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
一时,佩凤来说:野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咱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尤氏道:野我倒不愿意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琏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发没个人了。”佩凤道:野爷说,奶奶出门,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野既这么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野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野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绿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杂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甚令人心动神移。说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悚然。贾珍忙厉声叱问:野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野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拿得住些,心里也十分观,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会,也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襟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者在贾母房里坐着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呢。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贾珍方在挨门小杌子上告了坐,侧着身子坐下。贾母笑问道,野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式样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母道:野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贾珍忙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倒好,打开却也不怎么样。”贾珍陪笑道:野月饼是新来的一个饽饽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贾母笑道:“此时月亮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挂着羊角灯。嘉荫堂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烛,陈设着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棚,晶艳纸不可名状。地下铺着难锦褥。贾母盥手上香,酔,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野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厅上去。众人听说,就亡着在那里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野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回说:野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嫩白、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一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桌余空。
贾母笑道:野往常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尧惜春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雏花来,叫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兑时,贾母又笑道:野要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野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野你就说这一个。”贾政因说道:野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野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野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贾母笑道:野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斟了一杯。贾赦仍旧递给贾政,贾赦旁边侍立。贾政捧上,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
于是贾政又说道:野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挺队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棚友家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亡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亡又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野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者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起,可巧到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早已不安,偏又在他手中,因想:野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乃起身辞道:野我不能说,求限别的罢。”贾政道:野既这样,限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么又做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野既这样,就做。‘决命人取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儿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冶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野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野这就罢了。就该奖励,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来给两把与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坐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形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
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野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脑,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
众人听说,也都笑了。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野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自知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另唁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这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亦嫩咯。今见宝玉做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见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野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意,总属邪派。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做难以教训‘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者筷了。
贾赦道:野拿诗来我瞧。”便连声赞道:野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冶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野以后就这样做去,这雌的前呈就杯了你袭了。”
贾政听说,亡劝说:野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么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姑娘们多乐一会子,好歇着了。”贾政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才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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