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二月,海瑞一反常态,长期驻留杭州。王洁如带领洪应明与马俊贤入住海瑞行辕,配合张文熙调查马文英被害案。
海瑞虽然不越权越位,但在张文熙向他讨教此案的查处方法时,还是提点他道:“张巡按不必纠结在马文英遇害案上,这功夫都在诗外。”张文熙心领神会,立即就有了思路。
张巡按先行文杭州、钱塘,调阅马文英案所有卷宗。此乃正大光明的路数——够胆你们就造个假的记录试试看,我正愁没有线索。
凡调查与反调查的博弈,被调查者都是大同小异:除非涉及到重大关节,否则都是做最有限的真实交代。造假是最容易被突破的堡垒缝隙,只要被发现一处造假,整个大坝的垮塌就在转瞬之间。
张文熙也是都察院老御史了,当然也懂调查者的脏套路:文件发的晚,材料要的急。按照帝国新颁布的时间标准,下班时间在十七新时,即申末。张文熙卡着点,在十六新时安排人将索要各类文书的函件发到杭州府和钱塘县,要的范围还极广——让府衙和县衙十八新时前送到。
短短两个新时,作假那墨迹都弄不干,别说做旧。而且张巡按要的范围还广,谁知道哪个文书能搭上他调查的主线?因此,被调查者只能交真的,至于能查否查出漏洞,只能听天由命。
当然,这种博弈发生的前提是杭州府或钱塘县有人、有事涉案,若两级官府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那可以让张文熙随便查。但是,张文熙可以拍着他自己瘦弱的胸脯说,全天下就没有找不出毛病的官府——这当然是真理。
经过十天的明面调查和暗中摸底,先打开突破口的是马文英档案中存在的问题。巡按在调阅钱塘县军转民档案时,张文熙手下一个对字迹特别敏感的调查员发现,良渚有一个叫马文清的自述状的笔迹与马文英本人笔迹完全相同。
张文熙一下子来精神了——这些年他连续利用这一手,在都察院历次考评中都列为优等,因为此类案子还真不少。这种玩法简单来说,是昔日军户利用变法期间地方落实转籍政策的漏洞,将自家正在从军的经历隐瞒,通过贿赂化名再做出来一份民户档案。
做完档案的效果是,大明共有两个马文英,一个在杭州大营领着军饷,并等着退役时分口粮田;一个化名良渚镇马文清,在军改民期间已经成为民户,两亩上田,两亩中田,两亩三分下田,俱在“马文清”名下。
有了漏洞,巡按就能撕开口子了。按照变法大诏,隐瞒户口和虚增黄册,都是死罪。钱塘县令刘子谦的脑袋瓜子现在已经砍下来三分之一——看他有没有主观故意。若没有,一个失察罪名,最轻也是戴罪图功。
至于钱塘县民政科科长,那脑袋已经砍下了一半。相关的保长和甲长,那脑袋瓜子应该算是剩下点皮儿连在脖子上,若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此类隐瞒完全是马文英自己造假,那是铁定的人头落地啊。
这个肯定要自证清白啊,马家所在甲的甲长先提交证明材料:马文英所分水田不在本甲,这充分证明了我不知情啊。若我知情,何必如此麻烦,让他父子田地跨着两保,间隔数十里。请巡按大人明察,为什么邻保会在分田的时候,将田分给外甲的人呢?
邻保甲长也紧跟着证明:我是分出去六亩三分田不假,但是这是烈士马文英遗留给他弟弟马文清的口粮田啊。那马文清是外地人,三年前虽然和本甲刘寡妇同居,但本甲的地并没有他的份呀。
但谁能想到他哥马文英能死在缅甸呢。“马文清”拿着他亲哥“马文英”的烈士文件,主张自己的保障口粮田,哪个甲能不照办呢?当然要走屯田转民田的手续啊。
于是口子一下子撕开,巡按的函件直接到了巡抚衙门。请提供烈士马文英的全套文书档案,本巡按需要和兵部比对,看看这马文英烈士何许人?
查到此处,还没查到马文英遇害案,吴善言已经一裤裆屎很难擦干净。这时候他要想再杀人灭口那杀的人可就太多了——这蠢货杀洪应明和马俊贤完全是搞错了方向,若没那么大动作,巡按未必能从查腐败入手查凶杀案。否则若只查凶杀案,无头尸首,扯皮卷宗,张文熙能查出什么来?
但是这蠢也只是一时出了昏招,毕竟巡抚乃一省军政最高长官,布政司和总兵都在其辖制之下。三品高官岂有易与之辈?
反击也随之而来。万历十年二月底,杭州大营蠢动。众军都在传讲,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将以“钱粮不敷”为由,议减饷银三分之一至每月六分银。士兵对此多有怨言。三月初二日上午九时,营兵刘廷用等带领部分士兵上诉于巡按御史张文熙。
张文熙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明知是自己的调查惹来吴善言的反制,还是差点被吓尿了。
他被堵在驿政宾馆的院子里,跑都跑不出去,只能接见营兵代表刘廷用等人。刘廷用要求张巡按立即弹劾吴善言擅减军饷,治军不肃。这绝对是正当要求,但张文熙心中很清楚——这吴善言若就此被罢官,那也太便宜他了。
但明晃晃的刀子刚才刘廷用已经亮了一遍,张巡按也没什么好办法。若这一本奏上,后续很容易就变成巡按和巡抚之间的攻讦,吴巡抚可以做出不配合调查的政治表态,也就有了大量时间来弥补漏洞。
等吴善言把漏洞都补上,朝廷就算处置他随意减饷引发士兵擅自出营的罪过,但只要士兵没有哗变害民,那吴善言最重也就是罢官,永不叙用的可能性都不大。
这对于吴善言来说固然是相当重的惩罚,但张文熙刚摸到这条大鱼,哪里愿意让他如此脱身?
他言语中反复试探刘廷用等人,确实没有感觉到他们是吴善言的人。这尤其是刘廷用这家伙好像真的是对巡抚不满,来巡按行辕告状的。
张文熙只好运起太极功夫,先是义愤填膺支持士兵们的正义主张,随后表示本巡按要认真调查,把吴善言的乱命调查无误,然后一本把他弹掉,此前的错误也必然被纠正过来。到时候,新巡抚可能一次性把欠饷都补发给大伙儿——这段时间相当于朝廷替大家攒钱了不是?
这话说的好有道理,士兵们虽然觉得新巡抚未必那么好心,但每月一钱银子的饷银紧吧点也够花,没必要搞得血淋淋,当时就想撤回营中。
没想到张文熙还没有把刘廷用等人送出行辕,就听外面一声大喊道:“巡抚浙江都御史吴大人到!”
张文熙当时就热泪盈眶了。果不其然,随着这一声报名,刘廷用当时就把刀子抽出来,架在张文熙脖子上了。
张文熙哆嗦道:“大兄弟,你这刀子快不?”
刘廷用大眼睛瞪起来道:“不快!怎的?砍个三、五刀也能把你的头砍掉。若杀你就更不费事,一拉就行。”
“那你还是离我脖子远点,若你把我皮肉割破,就不算是上告,而是哗变了。若定性为哗变,就算有天大的冤枉,你这个领头的最轻免不了流放。若你不小心杀了我,那就算杀官造反了,是要被诛九族的。”
刘廷用身边的一个兵道:“刘大哥,我们也都普过这个法哩。这巡按说的好有道理。您还是用刀背靠在他脖子上吧,免得失了手,咱们为了三分银子被诛了九族。”
刘廷用本就没有哗变、造反的想法和胆子,闻言果然把刀翻了个,张文熙那顶在嗓子眼的心脏才落到腔子里。
吴善言相貌堂堂,浓眉大眼,国字脸,一副君子相。他在亲兵环绕之下进入院子,先大喝一声道:“你们要造反不成,如此多人擅自离营,来寻巡按大人的晦气,谁给你们的胆子!”
张文熙险些气炸了,大骂道:“吴大人,这些营兵不是找本官的晦气,是来告你的!若你不来,此处早就没事儿了!”
吴善言脸上肌肉抽动两下,像是入戏的演员一般,继续伟光正道:“张巡按,这刀都架脖子上了,你说什么呢!哈哈。”
接着又大喊道,“不必着慌,给他们个胆子也不敢伤你!”
张文熙:“我艹你娘!若我伤了一根汗毛,我告诉你吴巡抚,他们的罪行变了,你的罪行也变了!你这是治军荒唐,引发兵变——你将人头不保!”
吴善言脸上肌肉抽动的厉害,眼中也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但他随即又进入了那种“忘我”的状态,对着刘廷用等人喝道:“我告诉你们!减饷之事已定,本抚已经请示南京兵部,不愿当兵的听其回家务农!”
“现在你们把兵器给本抚放下,还会给你们一条自新之路!若伤了张大人半分,我杀你们个鸡犬不留!哼哼。”说完,极隐晦的瞟了张文熙一眼。
张文熙看他眼神不善,猛然想到了吴善言还有一个脱罪法子:那就是先引发兵变,再立即扑灭。如此一来,功能抵些过,三品官位虽然保不住,但降三级也差不多了——顶多就是个罢官。
到那时,朝廷就算追授我张某祖宗八代,还有个卵用?而吴善言这厮必然是犯下了惊天大罪,否则,他不会如此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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