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是监察御史,就职于御史台下三院中的“察院”(到明代演变为都察院),品级为正八品下,在京城就是一个芝麻大的官。
但监察御史位卑权重,可以监督内官、外官,颇受朝臣忌惮。
他见到云玄素就说道:“云娘子,这么急派人催我来,出了什么事?”
云玄素道:“五叔叔,青龙寺昨日发生一桩命案,我怀疑跟义真有关,不知道他现在可还在寺中?”
王铎道:“我就猜到是这件事,一早叫人打听了,这和尚并没有离开的迹象。”
云玄素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跟王铎讲明,王铎见郭弘是个小孩,就问一旁的吕志真道:“既然你们都乔装成大食人的模样,为什么还觉得义真能认出来?”
吕志真道:“我师弟是家师义子,素有灵觉,在南岳颇负盛名,还是由他来说吧。”
王铎转向郭弘,仔细打量那满脸白斑,也有点信了,这孩子身具异相,也许真是个奇人。
郭弘不管王铎微妙的眼神,直截了当地说道:“鱼叔带着我们上午才去查看,下午就出了事,我在塔内听到鱼叔的声音,说此事是和尚作祟。”
吕志真见王铎有些疑惑,就解释道:“一般魂魄与人难以沟通,除非是厉鬼,否则都只能说几个字,而且没有作法庇护,不能直接说出仇家名字。”
王铎身子微微一抖,脸上肃然起敬。
云玄素也道:“此事跟义真脱不了干系,他是长安佛门大德,否则怎么能在寺院里下手而不被别人察觉?”
王铎点点头,说道:“言之有理。”
吕志真又道:“下面还要请王御史出面,敦促万年县彻查此案,绝不能姑息养奸!”
王铎道:“好,我正好有公务要去万年县一趟,顺便问问这事,不过最好让苦主写一纸诉状,将青龙寺告了,这样县令才好借势而为。”
果然是当官的人,还知道制造舆论,在场的其他人纷纷点头,于是王铎口述,吕志真捉笔写了一纸诉状,最后让刘燕娘画押。
“还有一事,几位炼师说可以作法为先夫招魂,能阴阳相见,还望御史公与明府说知。”刘燕娘说道。
王铎见云玄素点头,就问:“此事还需炼师同去才好开口,不知哪位愿意与我同往?”
郭弘当仁不让,说道:“我去!”
云玄素道:“骑王豹的马去,我让王武陪你一起。”
王铎带着诉状与郭弘、王武骑马离开,直奔万年县。
长安城以中间的建康街为界,将国都分为两县,东面是万年县,西面是长安县,东市到慈恩寺这半城都归万年县管辖。
王铎骑马向北走到宣阳里,进入东南角的万年县衙。
宣阳里东临东市,往北为天下闻名的平康里,是著名的烟花之地,南面是亲仁里,何琼母亲主持的咸宜观就在其中。
王铎把马交给亲随,带着郭弘二人进了大门,守门的士卒见他是官员服色,并没有查问。
郭弘一路跟着往里走,他还是第一次进入官府正衙,看什么都新鲜。
上次在岳州一直是从后门直接进刺史府的内宅。
门内东面厢房是捕盗厅,万年县的街卒和捕盗军士就在这里集中,由县尉和捕盗官管辖,西面厢房是度支厅,管收粮收税。
他来到二门一侧,直奔东角门,这里就需要接受盘查了。如果没有与县衙相关公务,就要说明要拜访何人。
王铎是熟客,看门的认识他,相互打了招呼,就直接放行。
二门的正门也称仪门。
此门平时关闭,只有迎接上级官员,才大开仪门。
另一种情况就是重大庆典活动或公开审理重要案犯,让百姓到大堂前听审时也会开启仪门。
所以,在仪门东西两侧设有两个角门,东角门是生门,平时供衙门僚属和访客出入,西角门是死门(也叫鬼门),一般也是关着的,只有在死囚问斩时才会开启。
进入东角门,还是一个庭院,正面对着大堂,两厢是幕厅,各有十多间房,这里有不少办公人员进出。
幕厅就是幕僚办公的地方。
长安、万年两县除了正五品上的县令,下面还设有县丞(从七上)二人、主簿(从八品上)二人、县尉(从八品下)六人、录事(从九下)二人、以及不入流官吏若干,所以平日县衙里人员往来还是很多的。
这和后世的市县政府很像。
王铎来到大堂,问值守的差人,得知县令在内堂,于是让人进去通报,不一会那人就回来说有请。
王铎通过二堂来到后面的内宅,进入内堂,这里是县令平时接待上级官员、商议政事、办公起居的地方,一些事关秘密的案件也在这里审理,所以百姓称这里为“三堂”。
这里随从就不能进了。
王豹和王铎的亲随都是一个府里的,相互认识,留着外面等候。
郭弘跟着王铎进去。
“昭范老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一位四十余岁的官员身穿浅绯色五品官常服,头戴幞头,站在门口等着他。
王铎字昭范,他只有八品,穿着深碧色常服,却让一个绯衣官起立相迎,也是个异数。
唐代三品以上宰相和六部九卿、节度使等方面大员是高级官员,四品到六品是州刺史、县令一级的中级官员,七品之下都是属官,为低级官员,一般来说,六品、三品是两道升迁的门槛,有的人一辈子都过不去。
王铎出身太原王氏,是前朝宰相王起的侄子,两个堂兄也官居要职,自身又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再加上与这县令是棋友,所以才能让对方屈尊纡贵,降阶相待。
“聚之兄,这次是确实有事,要替苦主递个状子。”
这位县令名叫李丛,字聚之,是李唐宗室。
曾经写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许浑,有过一首《东游留别李丛秀才》,就是写给他的,那时李丛还只是个秀才。
到了唐朝后期,即使是宗室也要通过科举入仕,象文宗朝的宰相李石就是如此。
“这位是衡山刘元靖真人的弟子郭小炼师。”
郭弘作揖道:“见过李明府。”
李丛一听是刘元靖的弟子,也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小炼师面带异象,果然不同俗流。”
郭弘摸了摸自己的脸:
“被雷劈的。”
李丛肃然起敬,把他们让进去上茶。
他看了诉状说道:“前日刚接到此案,但到如今还是茫无头绪,查问寺内人等也没有线索,这状纸上说的都是推测之词,没有什么实证啊……”
王铎喝了口茶,说道:“但上面的推测也确实有道理,那青龙寺绝对脱不了干系,还是借此查一下为好,杀人案若是不破,恐怕也对聚之兄的岁评不利啊。”
虽然皇帝下旨将青龙寺改为护国寺,但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习惯叫原来的名字。
李丛点点头,说道:“青龙寺是要查的,但不能明查,当今圣人复兴佛门,若没有真凭实据还是谨慎些为好。况且此事涉及义真,他是唯识宗高僧,六月会受邀参加今年圣人四十华诞前的三教讲论,轻易动不得的。”
大中皇帝今年三十九岁,虚岁四十,因为“十”字谐音是死,不吉利,所以古人一般都是逢九过整寿。
皇帝真正的生日也是保密的,免得被人知道后用巫蛊厌胜之术。
向外公布的是六月二十二日,当然是假日子,但跟真生日很接近。
生日之前佛儒道聚集一堂,讲经说法,辩论疑难,称为三教讲论。
而义真虽是密宗,但官面上对外打着唯识宗的旗号,他本人也确实两宗兼修。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鼓声。
“是闻登鼓,聚之兄有新案子了。”王铎笑道。
李丛道:“昭范、郭小炼师,且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击鼓之后县令要亲自出去接受诉状,这是为避免衙门中有人欺上瞒下,收受被告的好处,将状纸私自篡改或者直接隐藏。
郭弘二人在内堂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李丛就回来了。
“这个鱼仲德,还真是一刻不消停,人家刚死了男人,就想谋夺产业。”李丛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递给王铎,继续说道:“这是鱼仲德告鱼承昭冒姓,要求将其产业归还鱼氏宗族的状子。”
万年县令李丛知道王铎带着刘燕娘的诉状过来,必定与鱼承昭家有关系,便把新收的状纸给他看。
状纸上说鱼承昭本名沈昭,冒姓鱼氏,姓名没有录入宗谱,其舅父舅母亡故,过继的事口说无凭,无权继承本属于鱼家的产业,请万年县令做主,将这些产业归还鱼氏。
王铎把状纸看完递给郭弘。
“鱼仲德是什么人?”郭弘看完诉状指着落款问道。
“他没有什么名气,却有个中了进士的哥哥,叫鱼孟威,如今在西川节度使杜悰手下做参军。”
杜悰是杜牧的堂兄,宪宗皇帝的驸马,在武宗朝做过宰相,是牛党李宗闵同党,在做京兆尹的时候曾经想做中人,让李宗闵和李德裕修好,这是历史上唯一一次能结束牛李党争的机会,李宗闵最后放弃了。
杜悰会昌四年做过宰相,会昌五年和崔铉一起被罢免。
他虽然是牛党,但因为妻子是郭太后嫡女岐阳公主(文宗朝已薨),算起来是武宗的姨夫,所以李德裕也没有特意针对他,只是外放为剑南东川节度使,并升到从二品尚书右仆射的散官衔,以示慰勉。
大中皇帝继位以后,并没有因为他是牛党就召回朝廷,也是考虑到他跟郭太后的关系。
今年四月周墀罢相,外放为东川节度使,原东川节度使杜悰移镇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治所在成都。
王铎出身宰相世家,自然不会因为鱼孟威是杜悰的参军就把他放在眼里,于是问道:“一个小小参军的弟弟欺负平民百姓还行,在长安城里尚做不到横行无忌吧?”
“他是下邽(gui)鱼氏的人!”李丛答道。
“鱼氏?是鱼朝恩的后人?”王铎问道。
“不错,且自称祖上是隋朝开国九老之一的鱼俱罗。”
鱼朝恩,四川泸州人,是肃宗、代宗两朝的大宦官,神策军就是在他手中从边军转为禁军。
而十万神策军是后来宦官废立帝王的武力基础,从那以后神策军将门让子弟进入宫中做宦官,控制了朝廷,进而控制天下藩镇,形成一个宦官与将门勾结的强大武力集团。
作为始作俑者的鱼朝恩被代宗设计缢杀,他的后代也被杀被逐,多年后回来聚居在长安,直到宪宗朝才恢复元气,出了个鱼弘志,做到神策军右军中尉,几年前被武宗杖毙。
这个家族人丁不旺,但很有名,长安城内提起鱼家,一般的官吏都知道,因为几年前鱼弘志还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地位仅次于仇士良。
王铎沉思片刻,说道:“聚之兄,你看鱼承昭被杀一案会不会是鱼仲德做的?”
李丛想了想,点头道:“贤弟说得有理,鱼仲德没想到刘燕娘身后有你,以为是个无权无势的寡妇,这件事做得如此急切,极为明目张胆,有些欺人太甚了!”
“只是不知道他身后有什么人,如果是马、王、杨、刘四家大宦官家族的人,我们只能息事宁人,但这房产绝对不能让给他们!”
李丛道:“昭范放心,为兄会先查明鱼仲德的底细,然后秉公处理,即使事有不谐,也会尽力为这孤儿寡母保住一点薄产……”
王铎想起刘燕娘的请托,便说道:“衡山几位炼师说能作法招魂,还是让郭小炼师说明吧。”
郭弘见李丛看过来,就说:“冤死之人魂魄七日不散,我师兄弟三人都精通道法,可以让亡者魂魄显形,述说冤屈。只是青龙寺是御敕寺院,还需要明府亲自出马,否则必起冲突。”
李丛沉吟:和尚庙里作道法,你确定不是去砸场子的吗?
王铎道:“若是因此破案,必然留下一段佳话,圣人也会嘉奖。”
李丛想起皇帝的性子,不由得点点头。
这位大中天子,很喜欢传奇故事,对这种神秘的事尤其感兴趣。
他点头道:“如此就破例一试。”
王铎跟李丛下了盘棋,让王豹送郭弘回去。
他和李丛又聊了会儿京中趣事,然后告辞出来,去幕厅办完另一桩公事,到下午放衙时分才返回家中。
一进门王铎就问门房仆役道:“云娘子回来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返回自己的书房,让人去请云玄素,说起鱼仲德的事。
云玄素已经从郭弘那里得知详情,便说道:“五叔叔,奴家对鱼氏知根知底,毕竟我师妹玄机也姓鱼,自然早调查了一番。鱼仲德结交的是梁守谦的后人,如今并不得势,梁守谦当年参与谋杀宪宗,圣人也一直在寻他们的错处,已经自顾不暇……叔叔可以转告李县令,不必担心梁家插手。”
王铎面色一喜,心中暗自盘算,如果能拉梁家入局,到时候借此扳倒他们,说不得会让皇帝另眼相看。
“云娘子可有办法对付鱼孟威?”他又问道。
云玄素微微思量,说道:“杜悰是杜牧的堂兄,我以前听刘燕娘说她跟杜牧有旧,明日去问一下,看能不能通过这层关系行事……”
王铎一笑,这杜牧真是“不负青楼薄倖名”,到处沾花惹草。
第二天,王铎跟云玄素一起来到鱼家,刘燕娘自从听说还能与鱼承昭魂魄相见,心情就好了很多,已经渐渐恢复正常。
云玄素说完来意,她就摇头道:“杜牧跟杜悰关系很僵,只有二十五岁时去湖南看过杜悰一次。
“杜悰少年时的死党独孤郁做御史时,曾经阻止杜牧的父亲杜从郁成为补阙,杜从郁也因此迁怒杜悰,两房的关系一直不好。
“杜牧十三岁死了父亲,不善理财,穷到变卖三十多间房产,身为驸马的杜悰却没有伸出援手,所以想让杜牧为这点小事写信给杜悰,是不可能的。”
其实她还是有一个原因没说,就是自己根本不敢联系杜牧,否则小玄机会被夺走。
现在沈昭已经没了,如果再失去女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何琼得知消息到鱼家吊孝,她一个少女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刘燕娘,只是抱着小玄机说了会话,就出来了。
刘燕娘振作起来,去西市一趟,带回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说是新买的婢女,名叫红蕊。
家中终于有人煮饭打扫,郭弘他们也跟着有了口福,不用天天上街买吃的。
又过了一天,案子进展很慢,李丛那里还没有消息。
郭弘说害怕过了七日魂魄消散,想让云玄素帮着催促一下。
刘燕娘一听就急了,跪在云玄素面前,求她帮忙。
云玄素有些为难:“前日王铎刚和李县令提过,再去催促怕是不好吧。”
“还请炼师救救沈郎!”刘燕娘私下里还是叫鱼承昭“沈郎”,这时口不择言叫了出来。
大门猛地被踢开,十几个人闯进来,为首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穿着庶民的淡黄衣袍叫道:“诸位听到了没有,阿刘(刘燕娘)刚才叫的是沈郎,可见他们自己都不认为是鱼家人,这家产自然应该收回族里!”
Ps:
历史人物:李丛
古代的平民穿的是淡黄麻布衣,类似柠檬黄,接近白色,故称白丁,皇室穿的是明黄。
纯白色的衣服反而需要染色或者是丝衣,比较贵,只有富人商贾才会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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