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燕娘不知所措,但看到后面的崔氏,心中一苦,起身又走。
杜元宗身长力大,疾步冲过来拦住去路。
郭弘上前抬手一掌,说道:“让开!”
前日郭弘去作法的时候杜元宗并不在府中,所以互不相识,他师出名门,哪里把一个少年放在眼里?
郭弘一见是这个家伙,想起前日夜探杜府他在后面说什么一招都不敢接,于是笑道:“一招!”
杜元宗挥拳便挡,哪知道对方手如铁杵,撞开他的双手,攻入门户打到胸口上,这真是电光火石反应不及,顿时连退几步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
这大汉一招就败在少年手上,而且对方还说了出来,顿时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时就愣在那里。
郭弘在前开道,红蕊和燕娘相互搀扶,曹守真看着着急,就搀住燕娘另一只胳膊,四人快步冲开人群向西而去。
杜牧提着衣襟紧追不舍,同时叫道:“燕娘,看在往日情分,且留步听我一言。”
如此一追一逃,转眼又过了一进院落,崔氏追得太急崴了脚,崔妈妈和阿窦只得扶她在道边坐下。
燕娘毕竟是女子,实在有些走不动,速度越来越慢,渐渐被杜牧追上。
曹守真干脆停下,伸手拦住,这小子从山里来,可不管对方是什么当世诗圣!
刘燕娘见崔氏没有跟来,也不想走了,在红蕊搀扶下坐在一处厢房台阶上。
杜牧见周围人多眼杂,踌躇了一下,环视四周计上心来。
这时有僧人过来,见到杜牧招手,连忙问讯:“原来是杜外郎,不知有何吩咐?”
“可有静室,某要与这位故人一叙。”
僧人说道:“这个好说,诸位请随我来。”
他引着五人来到一处幽静的所在,进入房内说道:“此处如何?”?
杜牧点头称谢,从袖中摸出一串银钱,僧人口宣佛号,笑着接过转身离去。
郭弘和曹守真二人互相对视,识趣地走出去。
红蕊把燕娘扶到榻上坐好,才说:“娘子要是有什么事就呼唤一声,婢子在外面,绝不会让人欺负您!”
杜牧微微摇头苦笑,看着这位忠心的小婢女走出去掩上房门。
“燕娘,我们总算又见面了。”
刘燕娘垂头不语。
杜牧迟疑向前走了一步,燕娘拳头猛然握紧,他马上停住说道:“相别数年,卿容颜如故,当年之事某不胜惭愧,但确实事出有因……”
燕娘想起这几年的风风雨雨,都是在面前这个男人所赐,银牙紧咬,拳头握得更紧了,她倒想听听对方会如何辩解!
“其实我上门求过亲,但你父亲不允,他说你已经跟令狐楚的孙子定亲,婚期都安排好了。”
燕娘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叫道:“你胡说,如果有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怀了孩子,这亲事自然就黄了。”杜牧见燕娘情绪激动,就上前两步,坐在榻边轻轻抚摸美人的后背。
燕娘身子一抖向旁边移了一下,躲开杜牧的手说道:“我已经跟表兄成亲,如今……如今是个寡妇。”
杜牧点头说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找你,这两年受苦了。”说着轻轻伸手将她抱住,抚摸着她的云鬓。
燕娘再也忍耐不住,几年的委屈都喷薄而出,伏在杜牧怀中放声大哭。
郭弘在外面远远听着,脸上有些不自然,还好屋中两人顾忌佛门清静之地,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不然就尴尬了。
良久,郭弘才听到二人继续谈话,虽然屋内人压低了声音,但他的耳力太好,想听不见都难。
“你准备怎么办?”这是燕娘的声音。
“能不能让我见见离儿。”
“可以,但你只能在远处看一眼。”
“你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不如跟我回去吧。”
“我也是名门之后,不想做妾。”
屋内没有了声音,片刻之后,杜牧和燕娘出来,两人相距有一丈远。
看来杜牧没有回应,燕娘是有点恨他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杜牧根本不可能答应休妻另娶。
刘燕娘已经擦干眼泪,对红蕊说道:“走吧。”
杜牧的事暂时算是有个了结,他可以偶尔来看玄机,但燕娘不会告诉孩子真相。
至于崔氏,燕娘根本不想再见到。
这时崔氏脚已经好多了,在崔妈妈和阿窦搀扶下起身,她见到夫君又回来了,急忙问道:“追到了吗?”
杜牧摇摇头,面色郁郁。
崔氏见夫君这般表情也信了大半,就安慰道:“既然知道她们在这一带,以后让左奎和元宗多过来查访,总会再发现端倪!”
四个人回到刚才杜元宗和郭弘交手的院落,远远就看到杜元宗还坐在地上,身旁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僧人,颧骨很高,额头突出眼眶深邃,看上去有点像庙中供奉的罗汉。
杜牧走近,就听这中年僧人说道:“元宗,你就是心思不定,不肯学本派绝学,才落得今日这步田地。”
杜元宗还是沉默不语。
中年僧人又道:“大师兄是一代宗师,你是他武学上唯一认可的入室弟子,却偏偏学那些刚猛的套路,把最根本的法门丢在一边,今日知道后悔了吧?我法相宗的‘有相瑜伽’神功是玄奘老祖从天竺千辛万苦带回来的,其他的功夫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发挥出来,你瑜伽才练到第二层,实在是买椟还珠不知所谓!刚才那个小儿一看招式就是衡山派的,你若是瑜伽练到第四层,胸骨都能移位,就算被他突破中路也可以闪避。”
杜元宗回过神来,抬头双掌合十说道:“师叔说的是,我会加倍苦练,等将来再去衡山讨教。”
杜牧上前对中年僧人行礼,说道:“原来是重谦法师,怎不在安国寺,来到这里?”
杜元宗师从知玄的大弟子释澈,释重谦是他师叔。(《资治通鉴》作僧澈、僧重谦)
知玄本名陈眉州,跟杜牧、裴休等人交好,如今是飞龙使杨钦义的座上客。
重谦合十行礼说道:“杜樊川来得,贫僧为何来不得?”
杜牧道:“法师说笑了。”
两人哈哈一笑,释重谦这才解释道:“贫僧曾从老师那里学得‘唯识论’,日日钻研,慈恩寺是唯识宗祖庭,有玄奘祖师留下的经论无数,故此经常要过来参阅。”
杜元宗已经起身,向杜牧行礼,说:“郎君,某不敌那个少年,刚才给主家丢脸了。”
杜牧摇头安慰道:“不妨事,你当时怕是也没用全力,他是乘你不备才得手,一时疏忽不必在意。”
释重谦也笑道:“这小子就是太傲,如今败在比他岁数小的人手中,也算是个教训!”
杜元宗点头受教,站到杜牧身后。
杜牧让崔妈妈和阿窦扶着崔氏回府,又对释重谦说:“法师,你我难得一见,正要讨教一番。”
释重谦和杜牧是棋友,不过两人都忙,很少有机会碰面。
下棋也是古人重要的交际手段。
释重谦却说:“不急不急,我准备会会那个少年。”
杜元宗听了精神一振,他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觉得刚才交手自己轻敌才导致落败,师叔出手正好看看这个少年的真实本领到底如何!
“可他们已经走了……”
杜牧话音未落,一个小沙弥跑了过来,向释重谦一躬身,说道:“在西院塔下。”
释重谦点头,杜牧摇头自嘲一笑,自己怎么忘了这是慈恩寺,和尚要找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三人同行,跟着小沙弥向大慈恩寺塔走去。
大慈恩寺塔在慈恩寺西院,不在主殿区,后世的慈恩寺是明代围绕此塔重建的,所以格局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
唐代这里本是一处官员宅院,后来因仰慕玄奘主动捐赠给了寺庙,扩建成西院。
其中几个小院落错落有致,整个格局自成体系,俨然就是一户深宅大院。
此时另外一群人正走入西院,为首两人一个身穿紫袍,一个却是白衣。
穿紫衣的是当朝驸马,名叫郑颢,三十六岁,他开口对白衣男子说道:“妹夫,这一科没中不要紧,令尊是中书舍人,这两年圣眷正隆,来年有可能拜相,到时候再入名场,总少不了一个进士。”
白衣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他轻摇折扇说道:“我令狐滈是什么人,靠门荫就可以入仕,但却偏要试试科举之路,到时候要做这‘曲江园中鸿都客,鹿鸣宴上左名场。’”
名场就是科场,古代以左为尊,左名场代指状元。
郑颢点头说道:“好个左名场,妹夫不肯靠门荫入仕,斯文雅致才高八斗,如今都说非进士不得拜相,这条路算选对了。”
二人边走边聊,前面的人见到郑颢的紫衣纷纷让道。
这是三品官的服饰,而且跟了一群随从,一看就是势力颇大的高官。
“我们去雁塔看看,那里有教坊司和长安名家的社戏。”令狐滈将一朵牡丹插到鬓边,笑着对妻兄说道。
郑颢本来就是陪妹夫散心,自然无可无不可,他知道令狐滈是想去慈恩寺塔下看题名遗迹。
从高宗皇帝开始,中进士者就会在曲江宴后到大雁塔题名,把自己的名字、籍贯、高中第几名都写在塔外的白墙上。
后来李德裕当了宰相,因为不是进士出身,就取消了曲江宴,又派人把雁塔外的题名都刮掉了。
这种煞风景的事非常遭人诟病,也是后来这位老宰相不得士子人心的一个原因。
大中皇帝继位以后,恢复了曲江宴,雁塔外墙上也有近三年新进士的名字。
大雁塔在后世完全是一座黄塔,而唐代时外墙都被粉刷成白色,远远看去就是一座白塔,不论昼夜都非常醒目。
两人往里面走,园子正中是一个大池塘,周围搭着四座舞台,上面正有伶人轮番上演大戏,附近坐满了看客。
这里曾是官员的别园,隋唐长安的高官府邸中必挖池塘,到了牛僧孺之后开始用假山怪石,逐渐形成后世常见的园林风格。
郑颢左右看了看,突然脸色一变。
令狐滈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一座戏台下铺着席子,上面端坐着一群女子,周围还有不少护卫,一看就是大家族出来的,居中坐着一人,十五六岁年纪,打扮的雍容华贵,背影婀娜多姿。
“原来是公主在此看戏,大兄一同过去?”
郑颢摇头冷冷说道:“我就是不喜欢跟她在一起才出来散心,想不到到这里还阴魂不散。”
令狐滈眼珠一转,说道:“要不叫个府里的仆役过去,就说二兄病了,把公主诓走?”
郑颢点头说道:“难得休沐,实在不想见她。”
说完他寻一个手下过来耳语了几句,然后跟令狐滈一群人躲到一旁到树林里去了。
那个手下出去转了一圈,又再次进入西院,做出急匆匆的样子,跑到公主那边禀报,公主微微犹豫站起身来似乎准备离去。
令狐滈进入树林,跟郑颢有说有笑,却突然变色。
郑颢问道:“妹夫,莫非感到不适?”
令狐滈阴沉着点点头,说道:“大兄自己在这里稍待,某要去如厕。”
郑颢微微一笑,点头说:“好,我在这里等你。”
令狐滈一招手,带着七八个手下一起离开。
转过弯走出一段距离,令狐滈咬牙切齿盯着前面的人叫道:“刘燕娘,你竟然在这里!给我把她拿下!”
他的手下一拥而上,但片刻之后都躺倒在地上,哀嚎一片。
郑颢远远听到声音觉得奇怪,走过来看到妹夫正与一个女子说话:“刘燕娘!你,你,别以为有帮手我就对付不了你!当初不知跟哪个野汉子偷人怀了孽种,让我家遭人耻笑,此事必定不与你干休!”
那个叫刘燕娘的女子居中,旁边是一个侍女,身前站着两个少年,周围躺着七八个大汉,都是令狐滈的随从。
郑颢知道这几人都是从军中出来,有真功夫的,想不到竟然不是两个少年的对手。
他小声问身旁的护卫:“你等武艺与令狐家的相比如何?”
那个护卫自然明白主人想什么,便答道:“我等也只是略强,但看那两个少年似乎毫发无损,这差距有点大,就是上去估计也讨不了好。”
郑颢默默颔首,他打消现身的念头,安心当起了看客。
就在这时另外一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两个人,一人是释重谦,另一个是杜牧。
令狐滈见了释重谦,急忙叫道:“师叔来得正好,快帮我对付这个少年!”
释重谦微微一笑,说:“原来是令狐公子,令尊可好?”
唐代只有国公、郡公的儿子才称为公子。
令狐滈的祖父令狐楚是彭阳郡公,父亲令狐绹继承爵位,所以他可以称为公子。
重谦的师父知玄是长安大德,成名很早,令狐绹、李商隐当时还是好友,一同以弟子礼师事之,所以令狐滈称重谦为师叔。
令狐滈叫道:“快快助我,别让这个小贱人逃了。”
释重谦来得晚,不知前因后果,以为他说的是郭弘,便笑道:“令狐公子稍安勿躁,这中间恐怕有什么误会,这位小施主是道门高徒,并非什么恶人。”
他说完对郭弘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小施主可是从衡山来?”
郭弘作揖还礼,说道:“不错,和尚怎么称呼?”
在唐代,和尚是对僧人的尊称,并无不敬之意。
释重谦面带笑意说道:“贫僧释重谦,小施主和广成先生怎么称呼?”
“正是家师。”
“好,广成先生果然是前辈高手,门下人才济济。刚才小施主击败我师侄杜元宗,鄙派自玄奘祖师传下功夫如今已经日渐衰微,贫僧恬为法相宗弟子,也想跟衡山高足印证一二。”
他说完将上身僧袍脱下,光着膀子活动一下身体,骨骼发出咯咯声响,然后摆了个起手式,说道:“贫僧就以玄奘祖师正宗嫡传的‘有相瑜伽功’会会小施主,请指教!”
郭弘沉吟:“我教人是要收学费的。”
释重谦:???
郭弘看到这和尚额头青筋跳了跳,说:
“平心静气,还没打就动嗔念,这是大忌,算了开局就当免费,不收你钱了。”
释重谦:……
郭弘嘴上说着也摆开架势,还是衡山五行拳的起手式朱雀引,心里琢磨着玄奘和瑜伽,还真是第一次听说瑜伽是玄奘带回大唐的。
那自己学的无相功跟玄奘有什么关系?
他跟钟离权学到到无相功只是功法,没有对应拳术的运用方法,而且主修的是《黄庭经》,只把无相瑜伽当成是易容术的辅助,并没有太上心。
两人你来我往交上手。
刘元靖是两朝帝师,名声已经超过了罗浮轩辕集,直逼远居澎湖的栖霞子施肩吾。
而且衡山作为罗浮、天台两派的本宗,是天下有数的大派,武功堪称一绝。
释重谦也是因师侄败得太惨,想用击败郭弘帮杜元宗重建信心。
但郭弘可没有让他的意思,这和尚想打那就打呗,谁怕谁啊!
释重谦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修习瑜伽,身体柔韧性很好,这么大岁数步伐仍然十分矫健,如同一只灵猿一般。
他所用的拳法酷似少林拳,原来两派都是从天竺传来,相隔又不太久,拳法其实都很相似,只是内力心法有所不同。
郭弘施展朱雀九变,见招拆招以快打快,转眼就过了十几招。
这时释重谦一拳横打,郭弘竖起胳膊一架。
释重谦的手臂挥舞到极限,竟然如同折断一般,拐着弯扫向郭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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