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松柏又带着赵兰香到山里逛了一圈。
他挠挠脑袋,有些窘迫地道:“这就是个荒山野岭,也没啥好瞧的。你要是觉得闷得慌又不嫌脏,可以去看看我干活。”
提起自己正在干的活,贺松柏多了一丝身为男人的骄傲。他想让她好好瞧瞧他的养猪场,这个被他视为心血的地方。他要带领着自个儿的对象,老板一样地负着手像领着她,像是巡游自己的王国一般巡视着他的养猪场。
赵兰香点了点头。
她也想看看贺松柏平时都在在这边干什么活。
贺松柏的愿望落空了,因为很快,打脸就来了。
今天负责打扫猪圈的牛蛋临时有事被吆喝走了,让贺松柏搭把手顶一顶他的活。
于是赵兰香正好有幸撞见了贺松柏给猪圈打扫卫生的一幕:
为了以防弄脏新衣服,他脱掉了自己的黑大衣,双手操着铲子卖劲儿地铲着猪屎,狗剩跟着用枝条扎的扫把,一边冲水一边扫。污水顺着洞洞流出墙外的沟,肮脏的猪圈这才焕然一新。
十几个猪圈都是他们几人这样一个个地扫下去的。
天气虽然寒冷,但干完活铲完猪屎的贺松柏额头却隐隐渗出汗水来,薄薄的长衫贴着背部,汗流浃背。
贺松柏低头擦了擦汗,锋利深邃的眼角迅速地划过一抹悔意。
她今天来正正好撞上了轮上他铲猪屎的场景,一丝不落地看完了他干这种脏兮兮的活。
他灰头土脸地干着活,背对着她的方向闷头干活,感觉自己整只后脑勺都是发热的。他抑制住心里想要寻找赵兰香身影的冲动。
这婆娘指不定站在哪个角落,偷偷笑话他呢!
赵兰香在养猪场外边看着男人忙里忙外地挑着猪粪,眼睛确实不由地闪过笑意。
他总是干着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但偏偏干活的时候有股认真劲儿。
认真的男人总是很可爱的,无论是铲着猪屎的男人,抑或是坐在奢华精致的办公室里彻夜加班的男人。二者虽然身份地位不同、从事的职业不同,但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的热爱却是一样的。
她又有什么好笑的呢?
只不过……方才他提起让她“视察”他的活计的那骄傲的口气,和他现在做的事实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人忍不住不厚道地发笑!
这间养猪场可真不小,遮风挡雨,通风又温暖,总比原来他累死累活地劈猪挣辛苦钱的好。这样想来,赵兰香也真心地替他高兴起来。
等到贺松柏终于忙活完了,洗了个手再出来,赵兰香默默地捏起了鼻子,瓮声瓮气地道:
“原来你身上的臭味是这么来的。”
“还有味吗?”他宽大挺立的鼻梁耸了耸,使劲儿地深嗅了一口气。
鼻腔里流动的全都是新鲜的空气,哪里还有什么味道!
“就是臭。”赵兰香直接地说。
贺松柏太阳穴抽抽地犯疼,他只好又去洗了一遍手,连带着衣服也换了件新的,他蹲在山涧汩汩流出的冷泉边上,边洗边说:
“还真别说,你们吃的香喷喷的猪肉全都是靠咱这些不怕脏不怕累的人养出来的。”
“我再脏,再臭,也是你对象,对吧?”
赵兰香有些忍俊不禁,“对对对,看把你能耐得。”
“养只猪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捣鼓出原子.弹了!”
……
贺家,牛棚。
顾工瑟缩着身躯,忍不住“阿嚏”地打了个喷嚏。
他卷起了棉被半盖半垫在了自个儿的身上,棉被是他爱人在春天的时候从B市捎带寄过来的,留了大半年了,此刻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胡先知抱着苜蓿草,任劳任怨地铡着牛草料,他边铡边说:“老师您这又是何必?”
“好好的房子,又干净又暖和,你偏不住,偏爱在这牛棚子打地铺。年纪一把了跟自己过不去干啥?”
顾工冷漠地扭过了头去,旋即鼻子流出一股痒意,他又接连打了几个大喷嚏。
过了许久,他才忿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念头。”
“那地方我就是不住,也轮不着你。”
顾工完全是“迁怒”了,把身体的不爽利发泄在胡先知的头上。胡先知闻言,差点没剁到自己的手。
顾工缩在棉被里,眼神幽幽地道:“你说这钱还会自个儿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你们四个没拿,工人也没拿,我也没拿,还能是鬼拿了不成?”
顾工这次恢复的“调令”来得含含糊糊,既不澄清他的“冤枉”,也不给予他名誉恢复,却给了他以往相差无几的待遇,这令他很难受,非常难受。他宁愿干着苦活累活,也不愿意背着这“贪污分子”的名头去“将功赎罪”。
他不搬,他就是不搬,名誉没有恢复之前他还是像个罪人一样住在牛棚里“赎罪”的为好!
要不是实在担心那小兔崽子办事不牢,又折腾出一回山崩地裂,顾怀瑾才不愿意领这份“高级活”来干,拣牛粪掏马桶,他乐意干着呢!
胡先知放下了铡刀,用着炯炯的目光望着顾怀瑾,勉强而又吞吞吐吐地道:“是、是啊,鬼拿了。”
胡先知明智地不赶在顾怀瑾生气的关头浇油点火,工程里的钱款蒸发了近几千块之后,公安在顾怀瑾家里挖出了金子。胡先知心里早就认定了这个事实,然而这几个月下来看着老师这幅憋屈得几乎每天都想以头抢地的模样,心里打着突突忽然又不确定了。
这老头要不是真能装,那就是钱真被鬼拿了!
胡先知呵呵地憨笑,继续铡草。
但……钱怎么可能被鬼拿了呢,这装疯卖傻的老师哟。其实单论他在牛角山上极力地劝服他们下山,挽救了那么多条人命的份上、救了他的命的份上,胡先知已经打心底地、彻底对顾怀瑾没意见了。他多得是感激,感激涕零地谢顾怀瑾的胸怀宽广、古道热肠。而在他眼里老师的污点也被这件事表现出的“光芒”所抹除,老师还是他的那个老师。
人生在世,谁又能保证身上没个污点呢?就算圣人也是有思想糊涂,如误入歧途的时候啊!
胡先知铡完了草,也不计较顾怀瑾的每日间歇性抽疯的话,掀起他那床破棉絮呼呼地睡起了大觉。
……
下午,顾怀瑾被呼啸的寒风冻醒了,他爬了起来搓了搓冻得皲裂的手掌。
炉子里的炭火早就烧尽了,泛出灰黑的灰烬。风一吹,粉粉的灰顿时扬起,呛得人鼻腔发痒。顾怀瑾看了眼烧光了的柴火,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跑到了山上。
一绺绺细散的柴渐渐地被他拾起,他一路跟着柴走,见着地上有枯柴就拣。饱禁风雨侵蚀的柴脆而空心,不耐烧。但他也没法挑挑拣拣了,浑身发冻地使不出劲儿来砍柴,只头昏脑涨地马虎地拣了一摞的柴。
顾怀瑾累得停下来喘息了一会,他真的是老得糊涂了,咋就昏了脑袋跑来山上捡柴火了呢?明明那贺大姑娘就是卖柴火的,如果有下一次,他一定会花一块钱使劲地买够一个月要烧的柴。
远处的农人隐隐约约仿佛在扯着嗓子吆喝着什么,他又看见他们用锄头、耙撩起枯柴草堆,像是要干些大事似的。
他佝偻着腰,忍不住侧着老而昏的耳朵仔细听。
“烧灰——烧灰啰——”
“烧灰——”
烧灰是冬日农民会干的一项不轻的体力活,冬日衰败的枯草枯木,又杂又乱,吸土地的肥力。趁着冬天一把火烧了山头,把山上的枯枝败叶烧成草木灰炭。草木灰覆盖在地上,一阵雨过灰烬融入了土地,正好肥了土。来年山头又可以长满猪牛羊这些畜生吃的肥肥嫩嫩的苜蓿草了,省劲儿又有大用处。
终于听清楚话的顾怀瑾心一虚急,拔起腿就跑。
“哎——别烧!别烧!”
“我在这咧!”
他抱着柴火,百米冲刺一样地跑下山。呼呼的熊熊烈火如同纸片上漫卷的金黄掺着红的调料,染上了沾湿了的画纸,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层层地漫上,顷刻间晕染了枯败的山头。那金黄掺红的色泽,边缘还隐隐冒着一团黑气。
惊心动魄的逃亡途中,顾怀瑾像是被个什么东西勾到了,一个倒栽葱地猛地扎向了小沟里,脚踝顿时肿得老高。
他气急地拍着自个儿不争气的老腿,柴火撒落了一地。
“他娘的贼老天!”
顾怀瑾拖着馒头似发肿的脚,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他的手掌划到岩石,割出几道血痕。
渐渐漫上来的火焰的温度,开始舔到了他的胡须、眉毛。熊熊的烈火舔舐着脆干的枯枝,烧起了一米来高的火焰,气势汹汹地朝着他这边蔓延开来。
顾怀瑾骂了一声,“草!”
这一瞬之际他的脑海划过了种种不甘、感叹着自己命运不济,临到老了活生生地没被人给屈死,反倒被场简简单单的火给憋死了。他的身躯渐渐地感受到了来自火的灼热,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飞快地划过无数道胡思乱想的念头。
他的脚程还是可以的,只是悔恨方才脚下那块不长眼的石头,若是刚刚能慢慢跑、紧赶慢赶,还是能好好地下山的。这块石头一定是他生命里最难过的那道劫。
他的拳头虚软无力地捶了一把温烫的土地,浑浊的老眼被浓烟熏出几滴泪水来。
很快,他昏花的老眼闪过了一抹极快的身影,猛地把他背了起来,几个扎猛子地狂奔,那人清瘦得咯人的骨头扎得他的胸腔难受得要吐血。
他伏在这个人的背上,终于不必死不瞑目地闭上眼睛,而是放心又安息地合上了眼,呼呼地晕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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