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算不算遥远的记忆重新回到顾怜脑中。
黑色的死亡之门出现在半空中,门上的彼岸花一如用生灵鲜血雕刻般艳丽妖冶。而在那扇冰冷的大门后,在肉眼所不能视的地方,有着六道转世的轮回路,也有着十八地狱的业火原。
根本不需进入,就可以感知到漫无边际的死气。
先生缓缓地行走在众多鬼魂当中,在进入大门的那一刻,他回了头,看向了飞奔而来的顾怜。然后一步一步,倒退进了阴门。他张了张嘴,可门内的黑暗仿佛一头巨兽,很快吞噬了他的身影。
顾怜跑到门边时,有一瞬,隐约见到了赤红的业火。
先生想说什么?
顾怜不清楚,但他清楚的知道,先生不是呼救。
先生的表情是淡然的,纵使眼底仍存不甘。
就是这个场景,顾怜几次三番的回忆,试图捕捉线索。
那个人一定是先生,先生的手上还有昨日抽他戒尺时,不小心误伤自己后,留下的一道红肿的尺痕,顾怜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先生做什么要进入阴门,又为何能够进入鬼界,这两个问题哪怕顾怜想破脑袋,都始终得不到解答,甚至没有一丝线索。
云薇问霁月:“你觉得他的先生有可能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就很尖锐了。
霁月疼惜顾怜,也因此不愿给顾怜虚无缥缈的期望,他笃定的说道:“小薇儿,不是我觉得如何,而是他根本不可能还活着。”
先生不是大善之魂,又无通天气运。
一个人类,进了轮回楼,哪有可能活下去。
被地狱业火那么一烧,别说活着,就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霁月到底没忍心继续捅顾怜的心窝子。
少年郎太可怜了,老人家应该适当的关爱小辈一下。
云薇思量片刻,开口道:“节哀。”
霁月:“……”
小薇儿你确定你是在安慰他,而不是在往他伤口撒盐吗?
云薇对霁月的想法没有任何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情。
恰好也是顾怜也在想的一件事。
“先生死在了阴门之后。”顾怜重复了一遍这个现实,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么,又是什么人,让我买下了月下美人的残片?”
人死不能复生。
何况是被地狱业火焚烧过的人。
哪怕是借尸还魂,又怎么可能找到一个相同的躯体?
所以,送魂日之后,一直在教导他的先生,又是何方神圣!
顾怜抓狂,又怕影响到云薇,他便自觉告辞,回了自己的卧房。
次日,外面小雨蒙蒙,斜风微凉,温度是说不出的舒适。
乐斋内的殷九殷大佬又在赖床不起。
外面的空气中混杂了雨时泥土的气味,苏清婉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雨,走回去帮殷九盖好了薄被。殷九平躺在床内睡得很熟,在苏清婉看来,这时的殷九可以称得上是最乖巧的时候了。
时光不曾改变殷九天赐的俊朗容颜。
可殷九那一身气质,却在漫长而悠久的岁月中得以细细打磨,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绕是比他的容貌更能吸引别人的视线。
苏清婉安静地凝视着他的睡颜。
佳人双目脉脉含情,总是美不胜收的景致。
这一幕正落入日常的前来通风报信的无妖们眼中。
无妖们叠罗汉似的排成一串糖葫芦,探头探脑的偷望着屋内。
苏清婉听到悉悉索索的低语声,下意识地扭头看了过去。
最上面的无妖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一排都受到了波及,如同一颗颗黑色的毛线球,惊叫着咕噜咕噜地滚落到了走廊上面。
苏清婉失笑,她正想去外面看看情况,手就被殷九拉住,整个人跌坐在了不知何时醒来的殷九腿上:“抱歉,吵到你了。”
“这不是筱筱的错。是外面那群鬼哭狼嚎的小崽子的错。”殷九的嗓音带着某种初醒的微哑,他习惯性地揉了揉苏清婉的发顶。
苏清婉算着时辰,轻声提议:“不如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着它们?”
无妖还是很好哄的,比阿阴阿阳乖巧些。
“还是筱筱心疼我。”殷九笑了笑,他意有所指地拂过苏清婉纤细的腰身,低声道,“今日就算了吧,改日你陪我睡个回笼觉就是。”
苏清婉不知想到什么,一张白皙的俏脸顿时红透了。
“要睡你自己睡,我才不陪你。”
苏清婉说罢推开殷九起身就往外走。
殷九下床重新把人抱了个满怀:“筱筱,可我想和你睡啊。”
一夜之间,殷大佬厚颜无耻地程度又见涨不少。
苏清婉低头不理睬他。
要是殷九能够老老实实地睡个回笼觉,她陪他一会儿也无妨,可问题在于,殷九他不老实!每次都变着花样地逗弄她。
这可就不仅仅是一个回笼觉能解决的事情了。
季景云疯玩了一晚上回乐斋,正想去泡个澡缓解疲劳,就听到自家活祖宗的这句话,他捂着耳朵迅速走着,自欺欺妖地想:只要我不说,九爷就不会知道我听到了他和清婉调情的私房话。
天啊,要死了。
他就是个单身野鸡,还要天天吃狗粮。
为什么他一大早回来就要遇到如此惨无妖道的事情。
“无妖一早过来肯定有大事。”苏清婉道,“九爷,你就不要闹了。”
无妖的事有关什么呢?
当然是有关坐落于南城的某处小巷的大宅子了。
今日,少年郎的心情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顾怜吃完早饭就搬了个小凳子往云薇门口的走廊上一坐,看着丝丝缕缕的雨水思考妖生,一思考,就是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内,顾怜纹丝不动,宛如石化了。
霁月觉得他养的那两只小龟都比现在的顾怜活跃许多。
少年郎这是受刺激受大发了。
霁月让小龟把他运送到云薇的屋子里,貌似不经意的开口:“哦,我们可怜的小奶猫,他已经发呆了半个时辰了。他还好吗?热心的小薇儿,你就不打算去关爱一下他吗?他还是个孩子,如果在他失落的时候,不好好疏导疏导,恐怕以后会步入歧途啊!”
热心的云薇冷着脸,一丝不苟地勾画阵纹。
霁月见此,并没有放弃,又说道:“少年郎真是太惨了。刚知道自己八成被最钦佩的先生给耍了一道,还没彻底走出伤感,紧接着就是一晴空霹雳,又想起来自家先生早就挂了的事。如此离奇诡异的经历,戏文都不敢这么写,他不被劈的外焦里嫩才怪。”
云薇倒了杯茶啄饮着,依旧没给出回应。
“啊,我们阳光开朗的少年郎啊,你是如此悲伤,可是谁又能用温柔的双手粘补你破碎的小心脏呢?”霁月忽然咏叹起来。
云薇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顺手从身后书架抽出一本典籍。
“快瞧啊,这不是少年郎历尽千辛万苦给你淘换来的书吗?俗话说得好,滴水之恩,以身相……呸,定当涌泉相报。”霁月锲而不舍,“可为什么在他最需要劝慰的时候,他却依旧孤零零一妖呢?”
云薇忍无可忍,将典籍拍在桌上:“出去!”
霁月听话的爬到了门外:“小孩子是要哄的,你这样是不行的。”
云薇脑仁疼。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云薇终于舍得开了金口:“我不会劝慰,我只会往伤口上撒盐。”
“这就是你不懂了。”霁月以一幅过来人的口吻道,“你怎么说怎么做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劝慰这一形式。你想嘛,少年郎孤身来到这里,身边别说挚友,就连个打架的仇人都没有。”
“他的不安和惶恐没地方排解,早晚是要出大事的。你应该最了解孤独无助的滋味,那滋味好受吗?”霁月道,“你都不喜欢,何况是本就那么爱热闹的少年郎?小薇儿,将心比心呐……”
云薇眼神微闪,似乎动摇了。
她有意往门外看了看,入目就是少年郎落寞又萧瑟的背影。
那背影仿佛与记忆里幼小的她重合。
将心比心吗……
云薇瞥了一眼霁月:“可以和他说上话的不止我一个,你既然这么关心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劝慰?你比我更擅长这种事。”
“如你所见,我年纪大了,并不是很懂年轻人的心思。”霁月眼中就差把麻烦两个字写出来了,年轻人的事,年轻人自己去解决,像他这种老妖怪,还是更适合晒晒太阳舒舒服服地养养老。
简而言之。
就是老夫懒得劝。
云薇懒得揭穿霁月的小心思。
时间在一片雨声中流逝。
云薇看不进书,干脆就看着外面的雨幕,以及,门外的顾怜。
霁月似乎说了老长一段话,也累了,已经趴在龟背上睡了过去。
直到外面的小雨变成瓢泼大雨,云薇看着被打湿的顾怜,揉揉额头走出去,一手把顾石雕拉起来丢到屋内,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扔在顾怜头上,语气生硬的说道:“把头发擦干。”
顾怜懵懂的抬头与云薇对视,发出略带疑惑的声音:“啊?”
原谅他还没从纷繁复杂的回忆中走出来。
云薇:“……”
小奶猫这是被雨淋傻了还是脑子进水了?
好像这两者也没什么差别。
迟迟不见顾怜动作,云薇不耐地催促道:“快点擦。”
顾怜委屈吧啦地拿起毛巾擦着头发。
云儿好冷酷。
云儿好无情。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给一个拥抱嘛。
云薇被看得头皮发麻,她尝试着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不那么冷淡,不过收效甚微,她轻叹,道:“擦干头发,回去换衣服。”
小孩子淋雨很容易生病。
她并不想花费时间去照顾一只病怏怏的小奶猫。
顾怜从云薇的脸上读出一丝深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云儿似乎相当……嫌弃我。
顾怜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目露渴望地开口:“云儿,我换完衣服,你就可以给我一个拥抱了吗?”
云薇有那么一瞬间想把顾怜从屋里扔出去。
云薇觉得她还是让这只蹬鼻子上脸的小奶猫病死更好。
“要做梦,等睡着再做。”
顾怜一愣,哼唧唧的抱膝:“就抱一下都不行吗?”
他以前伤心的时候,他家的阿娘和阿姐都会抱一抱他的。
这一招有奇效!
云薇不为所动,她道:“你可以抱霁月。”
哪怕抱到地老天荒都可以。
顾怜心塞,抱什么霁月,他还是自己拥抱自己更好一些。
换完衣服的少年郎垂头丧气地坐在云薇屋子的软榻上,可没多久,他的双眼就直勾勾地看着研墨的云薇:“云儿,今天下雨,我们中午就吃不了外面的饭菜了。我可以拥有糖醋鱼吗?”
云薇刚好没多久的脑仁又开始抽痛,为了防止被她拒绝的顾怜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她没做多想就点点头:“你可以。”
“干锅鱼头也可以吗?”
“可以。”
“那酱炒茄子呢?”
“嗯。”
“我还想吃……”
“顾怜,你不要得寸进尺。”
磨人的小奶猫终于闭了嘴,云薇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安静。
临近正午,云薇准时准点的出现在了厨房。
饭菜的香味很快就从厨房飘出,顾怜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上菜盛饭的重任,并不负霁月所望的给云薇盛了满满一碗番茄蛋花汤。
云薇看着自己盘子里面堆成山的素菜,又看了看米饭上的几片酱牛肉,迎着顾怜的视线,无力的开口:“太多了,我吃不下。”
“云儿,你吃得越少,胃口就越小。听我的,每天多吃一点点,过一段时间,你的胃口就会变大了。吃得多,长得壮。”顾怜一边说一边又把一筷子剔了骨头的鱼肉放到云薇碗里,“营养是很重要的。不然,你怎么去抵抗病痛呢?难道靠一身正气吗?”
云薇又怕顾怜扯出什么长篇大论,低头舀了一勺蛋花汤。
顾怜欣慰的点点头,十分豪气地灌了自己一大碗,他吃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云儿,我刚才又思索了一阵子,我忽然发现我虽然是先生的弟子,是他的学生,可我对先生的认知,十分有限。先生家在金陵,可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和金陵皇城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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